第51章
聞夷不認得這個突然出現,站在梁玉琢身邊說話的男人。可鐘贛卻是認得聞夷的。
老三在下川村,每隔幾日就會往盛京傳回消息。鴉青也會從別的渠道,将密信傳到他手中。
因他二人留在梁玉琢身邊,鐘贛并不擔心她的安慰,可人心難測,突然出現的聞夷,說實話,的确在見面之前曾讓鐘贛心底生出過一次妒忌和猜疑。
并非猜忌梁玉琢,他只是對于這個突然出現的秀才有些懷疑身份。
而妒忌。
鐘贛失笑,将視線從聞夷的臉上移開。面色蒼白,一開口就先屈人一頭,這樣的人,他實沒必要放在心裏提防着。
他想到此,沒有任何猶豫地伸手扶住梁玉琢的肩頭,将人順勢往店外帶,微微低頭:“走吧,帶你去別處看看。”
鐘贛口中所提的“文房四譜”是平和縣城中最好的一家賣文房四寶的鋪子。店中所賣的文房四寶,不光品質上乘,更是品相極佳,即便不是自己所用,單作為禮物,也是極拿得出手的東西。
梁玉琢只是看不得方才那位掌櫃的言辭中的輕蔑,這才說了那些話。可真叫她去文房四譜,她卻又有些舍不得。只是看着二郎雙目閃亮,十分期盼的模樣,她到底忍不住,心頭微微嘆氣。
然而真進了文房四譜,出手付賬的卻輪不到梁玉琢了。
二郎摟着懷裏的文房四寶,滿目炯炯有神,一臉欣喜地看着鐘贛。
後者低着頭,道:“我今日贈你文房,是想叫知道,你如今是家裏的獨苗,倘若不願同父輩一般一輩子困在田地間,讀書識字才是最佳出路。你阿娘懷胎十月将你生下,你阿姐含辛茹苦護你左右,日後但凡你有一絲不孝,我會代你阿姐将你逐出家門。”
二郎多少知道眼前的男人未來将會成為自己的姐夫,加上又認定了姐夫比聞先生厲害百倍,于是不管男人說什麽,他的小腦袋都點得飛快。等人說完話,忙不疊抱着文房跑去跟老三獻寶似的炫耀。
“二郎年紀還小,其實不必買這麽貴重的……”
想到方才掌櫃的報的價錢,梁玉琢一陣抽氣,可責怪的話卻始終說不出口。
鐘贛似乎并不在意那些銀錢,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就當是我讨好未來小舅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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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素來冷臉,又長了一副殺伐果斷的心腸。
縱然如今這笑容弧度并不大,但也足以讓冰冷的臉上浮出暖意,叫梁玉琢心底生出喟嘆。
“你別寵壞他了。”
“有你看着,怕是壞不了。”鐘贛搖頭,伸手牽過梁玉琢,“還不過,咱們以後的孩子,可能要叫我寵壞了。”
似乎沒想到鐘贛會突然提到孩子,梁玉琢騰地燒紅了臉。她畢竟沒那經驗,哪裏擋得住這個素來寡言的男人突如其來的低聲絮語,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半晌方道:“胡……胡說八道……”
鐘贛笑:“對,是我胡說八道了。”
他驀地壓低聲音,似乎是将話語遞到了梁玉琢的耳邊:“你如今年紀還小,等你過了十八,再給我生孩子吧。”
他的聲音就貼在耳邊,滾燙的氣息拂過耳穴,熱得梁玉琢匆忙擡手揉捏耳朵。
耳垂發紅,看得人唇齒生津。鐘贛挪開視線,撞上匆匆而來似乎有話要說的聞夷,微微颔首。
二郎也見到了先生,卻不像從前那樣迫不及待地迎上去。顯然,自開蒙之後,二郎也懂事了不少,知道在方才的鋪子裏,先生的話惹惱了阿姐。
已有校尉趕着載了梁秦氏的馬車過來接她們姐弟。梁玉琢伸手把二郎抱上馬車,手肘當即被人托住,輕輕一松就站在了車上。
“晚上等我。”
輕飄飄留在耳畔的叮囑,叫還未降下溫度的耳朵驀地又滾燙起來。梁玉琢捏住被話語拂過的右耳,嗔怪地瞪了鐘贛一眼。
然後者,卻仿佛找着了樂趣,眉眼間俱是笑意。
直到馬車離去,鐘贛臉上的笑意方才落下,複又是那一張冷臉。只是對上未曾離開半步的聞先生時,神情中方才多了一抹審視。
“先生姓聞,可是京中廣文侯府上三公子?”
聞夷并不奇怪鐘贛會知道自己的身份。當初得知梁玉琢同錦衣衛指揮使關系非常時,他便已隐約猜到,自己的身份即便梁玉琢不知,錦衣衛那邊卻是瞞不住的。
“廣文侯府上有一對雙生公子,兄弟二人不願靠家中蔭庇,寒窗苦讀,求科舉入仕。其兄聞愉,一路過關斬将至殿試,出口成章,所知甚多,被今上欽定探花郎。其弟聞夷,則只落了個秀才之名,早早落敗,一連數年不曾應考。”
鐘贛言語間,似乎将聞夷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驀地冷笑。
“然,本官看聞先生風姿,倒不甚眼熟。不知,究竟該稱呼先生是三公子,還是二公子?”
聞夷本以為鐘贛所的,不過是他的背景,哪知竟然府中的陳年舊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當下,原本就蒼白的臉色越發顯得難看了起來。
廣文侯因國舅身份,才得以封侯。侯府之中,比起開國侯來說,可謂是一團糟。
聞夷的身份也确如鐘贛所言,本就是個假的。
他們兄弟二人,雖為雙生,卻性格迥異。那年,他一路高歌猛進,小小年紀,從童生一路成為天子欽定的探花,心中歡喜,卻忽略了止步于秀才身份的雙生弟弟。
弟弟嘴甜,自小得府中上下的歡心。而他,滿心的歡喜卻陡然間墜入深淵。不過才從瓊林宴回來,他就被心疼弟弟的爹娘好一頓哄,要他讓出名字身份,好叫弟弟入朝為官。
彼時,他還有一出身世家的未婚妻,年少情深。
他自然是滿心不願,卻沒想到竟惹惱了爹娘,平白得了一頓打。從那之後,聞夷就成了他的名字,而頂替了他的身份的弟弟,順順利利入朝為官,甚至在幾年後,迎娶了他心愛的姑娘。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聞夷幾乎都被勒令關在家中不準出門半步,更甚至于要在人前學弟弟從前的言行舉止,還要私下幫着他出謀劃策,以應對天子。
“錦衣衛既然如此神通廣大,能發現在下如今身份的真僞,為何當年……當年竟然叫廣文侯神不知鬼不覺地混了過去?”
聞夷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出了疑問。
鐘贛擰眉。
當年發生這樁偷天換日事情時,他尚且還不是錦衣衛指揮使,所負責的也并非監察廣文侯。他如今會知道聞夷的事情,不過是因老三和鴉青在信中提及此人最近同他心愛的人來往過密。
然,即便如此,鐘贛仍不打算解釋什麽。
“奪人功名,奪人姓名,甚至……奪人妻室……而我能做的,竟只是逃離侯府,躲到鄉野……”
聞夷言語間多有悲戚。鐘贛卻開門見山,直接道:“若我送你入朝,你意下如何?”
看着因為他的話突然怔住的聞夷,鐘贛眉頭漸漸舒展開。
當年聞愉殿試,于天子面前侃侃而談,出口成章,風姿之灑脫,言辭之尖銳,叫許多人再難相忘。彼時,鐘贛還并非錦衣衛指揮使,卻也記得那場殿試中,廣文侯二公子的出彩。
然而,仿佛只是一夜之間,耀眼奪目的探花郎,突然成了泛泛之輩。只偶爾還能拿出一兩光彩之作,卻也漸漸叫天子忘在了腦後。如今想來,瓊林宴後的探花郎,就已經是別人了。
“不過是一場偷天換日,探花郎當初如能尋找機會,為自己證明身份,天子自然會主持公道。可惜,困于父輩養育之恩,困于同胞兄弟手足之情,平白落得如今境地。就連方才那狗眼看人的掌櫃,探花郎你也已習慣萬事先屈人一頭。”
鐘贛一口一個探花郎,直将言語化作利箭,刺得聞夷一步也站不穩。
可他又能如何?
當父輩為了寵愛的弟弟,情願将他舍棄的時候,整個廣文侯府甚至沒有想過那是欺君之罪。他們只知道,他們最疼愛的孩子在哭在鬧惹人心疼,而不哭不鬧的他,只能成為犧牲品。
可是……
他想認命,卻又不願意認命。尤其,當他看到鐘贛的時候。
“我如果想要回去,鐘大人,我該怎麽做?”
獵人的陷阱早已挖好,不過是誘着獵物一步一步走近罷了。
鐘贛擡眼,看着神情已然發生變化的聞夷,扭頭騎上校尉遷來的踏焰。
居高臨下,他道:“我會送你面見今上。”
天子早已對廣文侯府這些年的所作所為生了厭,奸淫擄掠,魚肉鄉裏,如若不是看在皇後的面子上,怕是早就将廣文侯府拿下。而聞夷的這樁偷龍轉鳳,不過是天子想要處置廣文侯的一個引子罷了。
夏日的夜,蟬鳴聲一片連着一片,還有蛙聲此起彼伏。隔着一堵牆,二郎背書的聲音不輕不重緩緩傳來。
自從白天得了鐘贛送的文房四寶,二郎忽然充滿了幹勁。梁秦氏感慨之餘,似乎對梁玉琢脖頸處的吻痕也不再追究了,只叮囑她成親之前萬不能再有更親密的舉動。
作為母親,總歸是擔心女兒吃虧的。梁玉琢感念她的這點好,便也當着面點了頭。
只是當了夜裏,看着才剛退燒的鴉青,聽着耳邊二郎的朗朗讀書聲,再望了望月色,梁玉琢一時半會兒想不出鐘贛将會用怎樣的方法出現。
然而,梁玉琢怎麽也想不到,這個男人還真的就這麽大大咧咧地突然出現在房門外,不等她說話,直接摟住腰,幾步從院中離開了。
匆忙間,她瞧見正巧推門到院中打水的俞二郎差點喊出聲來,也瞧見鴉青一個輕巧翻身,越過圍牆,捂住了他的嘴。
她忽地苦笑:“我的大人,你這是要害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