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鐘贛十三歲那年從開國侯府出來獨住,住的是生母常氏的陪嫁宅子。從那年開始,這處宅子就挂上了鐘府的匾額,不知情的人只當是同開國侯同姓,別的沒怎麽細想。
直到後來,宮裏的大人們在附近進出頻繁,更有身着飛魚服的青年偶爾出沒,這才叫人知道,原來這座宅子裏住的,是開國侯原配所出的嫡長子——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鐘贛。
盡管人人忌憚錦衣衛,可好奇心有時候發作起來,即便這是錦衣衛指揮使的家宅,也照舊有人私下打探情況。大多都不是什麽要緊的事,鐘贛似乎也并不介意讓馬氏的那些小動作叫外頭的人知道。
繼母往繼子房裏塞人,給繼子下藥一類的事傳出去了,丢人的不是他。他自然毫不在意。
馬嬌娘跪在鐘府門外哭的時候,鐘府大門緊閉,連門房都沒有打開往外看一眼。
這一哭,就哭得快一個時辰。馬嬌娘從剛開始的聲淚俱下,到後面已經連眼淚都掉不下來了,奈何大門緊閉,連一點聲音都沒能透過那扇門傳來,而身邊圍觀指點的人走了一批又來了一批,指指點點的,叫她好生難堪。
如果不是為了得到回應,她怎麽肯跪在這裏丢人現眼……一想到自己當時的醜态都被別人看在眼裏,馬嬌娘就覺得一陣暈厥。
“喲,這裏怎麽這麽多人?來,勞駕都讓讓,讓讓,馬車堵着了!”
隔着圍觀的人群傳來馬噴響鼻的聲音,還有人笑盈盈地沖着人群喊了一聲。
車輪子往前滾,圍觀的人群無奈向兩邊退開,直到馬車擠進人群,在馬嬌娘身後停下,方才說話的那人這才笑道:“這位娘子是怎的跪在這兒?該不會是鐘大人家裏犯了錯的奴婢吧?”
不等馬嬌娘滿臉赤紅的呵斥,車裏就驀地傳來一個清脆的女聲,斥道:“于媒官莫要胡說。若真是鐘大哥府裏犯了錯的奴婢,興許早被打出去了,哪裏還會容的人跪在門前丢人現眼。”
屬于年輕姑娘的這一聲呵斥,叫人當即将視線轉到了先前說話的那人身上。仔細一看,可不就是城中有名的于媒官麽,不少大戶人家的兒女可都是這一位幫忙說的親事。
于媒官從馬車上下來,轉身殷勤地幫忙掀開車簾:“梁姑娘說的是。”
掀開的車簾內,鑽出來一個瞧着清瘦的少女,衣着簡單,眉宇間淡淡的,一開口,卻不是那呵斥的女聲。
“于媒官,勞煩敲個門。”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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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才應下,沒等于媒官去敲門,緊閉的鐘府大門自個兒就從裏頭打開了。六個丫鬟仆從跟着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從門後出來,恭敬地迎上馬車。
“可是梁姑娘?”
“我家姑娘的确姓梁。”
“那便是了。梁姑娘,大人尚未回府,清早進宮前曾交代了,若是姑娘來了,請先進府。”
管家話才說完,站在車邊的少女忽的就扭頭朝車裏喊了一聲:“姑娘,我沒給主子傳信!”
“我知道。”
車簾再度被掀開,人群的視線一時間全都集中在上面。
從馬車裏出來的少女,瞧着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有些瘦,胸前才稍稍鼓起。一身月牙白的襦裙,模樣清麗。但也只是清麗,還談不上多漂亮。
原本還期待着能叫鐘府的管家親自來迎的會是怎樣容貌的一個女子,卻原來不過嬌滴滴的年紀。一時間,人群裏還有人發出的惋惜的嘆息。
梁玉琢看了眼管家,又把視線轉投到跪在石階前的女人身上。她方才從馬車裏出來的時候,清楚地看到這個女人明顯松了口氣。大概是覺得,容貌上她并沒有什麽戰鬥力?
她想着,唇角不由帶上笑:“管家叔叔,門口這位姑娘是怎麽一回事?難不成真是鐘大哥府上的奴婢?”
她向來認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這句話。可萬事都有前提,開國侯夫人先前派人到家裏胡言亂語那件事,梁玉琢一直記在心裏,哪怕不說,也不會眨眨眼就抛在腦後。因此,那位夫人帶着侄女給鐘贛下藥,也就真的沒有理由叫她再去善意地對待面前的這個女人了。
管家似乎早已知道她的身份,見梁玉琢這麽問,當即笑了笑:“姑娘說笑了。真要是府上的下人,大人早把人趕出去,哪還會叫人跪在這裏引人圍觀。”
說着,管家當即引領梁玉琢就要往大門內走。
馬嬌娘這個時候突然跳了起來,猛地一下就要撲上梁玉琢。奈何還沒來得及撲到要撲的人,已經湧到喉間的哭嚎尚沒來得及出聲,馬嬌娘一聲慘叫,被人猛一下打在胸口,仰面倒在地上,疼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鴉青!”
“姑娘……這人剛才突然撲過來,我擔心傷着姑娘,所以……所以就……我不是有意的!”
鴉青收回手,臉上的神情卻并無慌張,就連眼神也十分平靜,哪裏像是無意傷人的模樣。
梁玉琢自然知道她剛才那一下,是故意出手的。鐘贛将鴉青調到自己身邊,為的就是能夠貼身保護她,馬嬌娘意圖不軌,鴉青當然有義務出手防範。
梁玉琢想着,看了一眼仰面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哭疼的馬嬌娘,不禁朝她嫣然一笑。
馬嬌娘哭疼的時候,仍在小心看着這個剛從馬車上下來的姑娘,看她笑得仿若初晨綻放的帶露鮮花,頓時心口一緊,挨的那一下打越發顯得疼痛難忍起來。
“這位姑娘,我這婢女是苦出身,手腳沒個輕重,剛才沒打壞你吧?”
梁玉琢說着,作勢要伸手去扶馬嬌娘。後者見她走近,吓得往後挪了幾步,臉色發白。這個動作有些大,不光是靠得最近的梁玉琢,就連邊上圍觀的,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姑娘……”梁玉琢有些難過地收回手,神情凄婉,咬唇道,“姑娘這是生我的氣了?我這婢女出手太重,想來是傷着你了,不如……不如我送姑娘去醫館瞧瞧?”她的視線往下,輕輕咳嗽兩聲,“我是頭回進京,還不知城裏有無女大夫,畢竟……畢竟姑娘是叫我這婢女打在了……那個位置。”
馬嬌娘原本是孤身跪在鐘府門前,可她到底不是平頭百姓出身,身邊侍奉的奴婢婆子哪裏敢走太遠,都躲在人群裏看着。這會兒瞧見自家姑娘受人欺辱,滿臉蒼白,根本說不出回嘴的話來,當即就從人群裏跑了,一左一右扶住馬嬌娘。還有個身形肥大的婆子,擠到梁玉琢跟前,擋住她的視線。
梁玉琢往後退了兩步,朝這幾個突然冒出來的奴婢婆子看了幾眼。等看到鐘府管家眼底蓋都蓋不住的輕蔑,她這才收回視線。
“你這姑娘,抛頭露面的,好沒禮數!”胖婆子張口就指着梁玉琢的鼻子,上下數落了一頓,“瞧你這一身打扮,看着也不像是大戶人家出身,不知是哪裏來的小門小戶,也敢跑到這裏說話!”
這婆子說得急了,有些喘氣,還沒等話說完把氣給喘平了,那頭梁玉琢忽的莞爾一笑,側身看了一眼下車後便沒再說話的于媒官。
于媒官笑笑往前走了兩步,朝着馬嬌娘仔細地看了幾眼,等看到馬嬌娘臉上的神情一點點僵硬,眼神左右游離,她這才微微轉身,向那胖婆子笑道:“這位嬷嬷怎麽稱呼?”
“老婆子姓溫,是開國侯世子的奶娘!”
開國侯鐘轶膝下如今有三子一女,長子鐘贛,任錦衣衛指揮使,次子鐘翰,為如今的開國侯夫人馬氏所出,三子鐘焯和唯一的女兒鐘俪,皆出自于開國侯原配常氏的陪嫁文氏。
盡管鐘贛早年就離開了開國侯府,也有自己的官身,但開國侯世子之稱至今在外人眼裏,仍舊是屬于他的。至于被開國侯和夫人捧在手心上的鐘翰,仍不過是縮在兄長陰影之下的嫡次子而已。而世子之稱,不是開國侯想給誰就能給誰的。
天子沒有下旨,開國侯便沒有世子。
聽見胖婆子這一嗓子的“開國侯世子”,鐘府管家的眉頭稍稍一蹙,于媒官的臉色也冷清了幾分。
“大膽!開國侯至今尚未向今上請立世子,你又是哪位‘世子’的奶娘?想來定是個招搖撞騙的家夥,打着開國侯府的旗號,四處敗壞開國侯及夫人的名聲,怕是就連這位姑娘,也是你們花錢雇來污蔑鐘大哥的吧!”
胖婆子顯然沒料到梁玉琢會突然來這麽一句話,吓得有些懵住了。再看被奴婢扶起的馬嬌娘,更是臉上毫無血色。
到底是閨閣女子,哪裏是這麽好叫人認得臉的。先前被人傳出說是開國侯夫人侄女的身份,也是找了有心人故意散播出去的。想要憑着衆口铄金的本事,好叫鐘府裏的那個男人出來。
可身份是真是假,平頭百姓哪裏知道,不過是說風就是雨的熱鬧罷了。
這會兒聽見梁玉琢的高聲質疑,頓時人群炸開了鍋。
“是啊是啊,開國侯夫人的侄女,應該不至于這麽丢人現眼吧?這做的事情,都快跟街頭發瘋的胡三姑一樣了。”
“說不定還真是假的。”
“我看不像啊,應該是真的吧,哪家的姑娘敢拿自己的貞潔出來說事的……”
“也沒哪個大戶人家的姑娘敢這麽沒臉沒皮的。”
胖婆子氣得說不出話來,厚厚的嘴唇一個勁的顫抖,可愣是吐不出一個字。
馬嬌娘雖然被人扶着,可聽到梁玉琢說的這些話,人也搖搖欲墜地快要跌坐到地上。
于媒官向來巧言善辯,這會兒也叫這梁家姑娘的嘴巴吓了一跳。
再看鐘府的管家,臉上是藏不住的喜色,顯然是早得了她要上門的消息,對這膽大的姑娘滿意至極,就連看向于媒官的神情裏也多了一份迫不及待。
“既是騙子,小人這就叫人把她們押送見官。”管家殷勤地側身,“梁姑娘和于媒官,裏面請吧,喝杯茶水,大人這就回來了。”
梁玉琢要的不過是給馬嬌娘一個教訓,想叫她別死纏爛打,再後面的事她就沒去想過。這會兒得了管家的話,當即就要往鐘府裏走。馬嬌娘卻忽的掙脫開奴婢的攙扶,怒道。
“說了這麽多,你又是什麽人?”
梁玉琢的腳步剛剛在門檻前停下,她回頭,站在鐘府匾額之下,遂朝馬嬌娘微微一笑,一福禮。
“小女子梁玉琢,來向鐘大人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