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鐘翰的這一聲“嫂子”,将梁玉琢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鐘贛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到底是什麽性格。說白了,不過是個正準備脫離中二期的少年。或者,十□□歲的這個年紀,在大雍已經不能稱之為少年,而是青年了。
鐘翰并沒有像梁玉琢想象中的那樣,一上來就給她一個下馬威。反倒是恭恭敬敬地喊了嫂子,還請她落座聊了幾句。
言談中,梁玉琢很快發現,鐘翰其實對鐘贛,充滿了某種程度上的崇拜。盡管是同父異母,關系也并不親密,可從小生活在別人議論下的鐘翰,對被父親疏遠,母親嫉恨的兄長充滿了敬意。只是這股子敬意,壓在心底,并沒有流露出來,只在同她說話時,忍不住多問了幾句關于鐘贛的事情,眼底是想藏卻有些藏不住的期盼。
梁玉琢想想如今還在下川村的二郎,再看看跟前的鐘翰,只覺得這孩子也有趣的很。于是乎,說話時,也忍不住親切了起來。
饒是如此,對梁玉琢而言,她更好奇地仍舊是那個叫湯殊的青年。
同樣都姓湯,容貌上還有那幾分的相似,叫她如何不把這個青年同湯九爺聯系到一起。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幫小祖宗,梁玉琢一個轉身,就撞見了不知何時已經和趙鞏回來的湯九爺。
九爺就站在身後,半邊身子被門擋着,目光遠遠注視着騎馬遠走的湯殊。
青年身姿挺拔,坐在棗紅大馬上,面上還挂着灑脫的笑意,走遠了還回頭看了兩眼衡樓。也不知他有沒有看見湯九爺,梁玉琢遠遠覺得青年似乎皺了皺眉頭,卻很快又回過頭去,同并行的鐘翰說着什麽話。
“九爺,那是你的……”
“是我兄長的孫子。一晃眼,都這麽大了……”
最後的聲音化作一聲嘆息,帶着百般過往,緩緩地落入塵。
湯九爺的出身,極其顯赫。
他行九,本名湯允,字獻生。頭上還有八個同父異母或同父同母的兄長,底下也有其他弟弟妹妹。如若再算上分家的那些堂兄弟,湯氏一族可謂是香火興旺。
湯氏本是前朝世族,族中出過多位一品大員,也出過皇後貴妃。前朝末位皇帝戎順帝的身上就流淌着一半湯氏血脈,盡管如此,當年□□皇帝領兵于楠山大敗戎順帝時,為□□皇帝充當先鋒的便是湯氏一族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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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就有湯九爺的手足兄弟。
□□皇帝登基稱帝後,保留了湯氏的滿門榮耀,并允諾他們可世襲爵位。那時,湯氏為了□□皇帝的大業,多位子孫戰死沙場,其中就有湯九爺的手足兄弟。
湯氏本家的這個定國侯從戰死的湯九爺大哥身上,直直落到了湯六郎的頭上。
如果說湯九爺是湯氏的一朵奇葩,湯六郎就更像是從外頭撿來的孩子。
作為本家嫡出子,湯六郎不似其餘兄弟,能文能武,他生性怯弱,如果不是頭頂上嫡出的兄長皆已戰死,大概等三輩子也輪不到他當這個侯爺。然而,有當時娶妻生子後,卻一心只撲在燈籠上的九爺作對比,湯六郎實在是一位守成的侯爺的不二人選。
也因此,那年不過才三十餘歲的湯九爺,燒了湯氏準備進貢給皇帝的貢燈後,湯六郎心驚膽戰,懼怕湯氏一族因此出事,直接把九爺及其妻兒逐出門去。
哪怕事後,在燒毀的貢燈裏發現了足以滿門抄斬的東西,湯六郎也始終不敢找回湯九爺,反而将事情推诿到了他的身上,為湯氏滿門求得了茍且的機會。
比起特立獨行,不願從仕的弟弟,他更願意保全自己和那些能夠為湯氏帶來榮華的族人。
而這一驅逐,就過去了許多年。對盛京裏的所有人來說,湯氏的那位九郎早已因為謀反不成自刎而死了,就連湯氏的小輩們也忘記了當年族中還有這麽一位乖張的長輩。
“我本不打算回京。”
這是湯九爺第一次同梁玉琢講起自己的事。錦衣衛能查到很多事,可只要頂上那一位不去過問,他們也不會主動把一些不必要的事情說出來。更何況,鐘贛那人看着冷面冷心,實則是個再妥當不過的人,念在梁玉琢的面上,并未将當年涉及謀反明明已經死了卻分明還活着的他的存在告訴任何人。湯九爺知道,梁玉琢如今對自己的身份已經産生懷疑,終于決定不再繼續隐瞞。
“當初我被趕住家門,妻兒都陪在身邊,因為逼得急,除了一些零星的首飾和盤纏,我們什麽也沒帶。當時我的兩個兒子已經快成年,兩個兒媳都懷着孩子,還有一個長孫剛兩歲。”湯九爺說起這些時,滿眼懷念,然而梁玉琢的心底卻沒來由覺得悲涼。
當初離開盛京,也算是一家人同甘共苦,可兜兜轉轉到最後在下川村叫她遇上時,廢園之中,只有不過才五十多歲,卻已經滿頭華發的湯九爺。
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兒媳,還有小小的乖孫……都不在身邊。
“從盛京出來,我們原本打算去陪都。然而那年陪都地動,大兒媳死在了那裏。我們又去了臨城,長孫染上天花。又過幾年,我的兩個兒子去從軍,結果遇上了營嘯,倆人……都死在了發瘋的兵士手裏……消息傳回來後,小兒媳投缳自殺,兩個孫子也受到了驚吓,我夫人……我那婆娘從此一病不起。”
湯九爺越說,聲音越顫。梁玉琢有些不忍再聽,就連從始至終都沉默地坐在邊上的趙鞏,也忍不住勸他傷心事不要再提,可湯九爺卻擺了擺手。
“人老了,有些事藏在心裏頭反倒容易憋出病來。我婆娘走了之後,我就一直在熬日子。我想過死,可死都不怕了,為什麽卻不能活。我還盼着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回盛京,也許那時候,湯氏已經落寞了。什麽世族,到頭來不過是依附着皇帝過日子的狗罷了。”
湯九爺還有些話沒同梁玉琢說。他很想問問跟前的丫頭,問問她是不是也是穿越的,問問她來自幾幾年,知不知道一個同樣姓湯,叫湯允的他的家人怎麽樣了。
可最後,他到底沒有去問這些。他們已經留在了這個世界,只等着百年後睜開眼看一看,是去了陰曹地府,還是回到了父母身邊。
“我這次回來,是來拿回被搶走的東西的。”
“什麽……東西?”
梁玉琢以為,湯九爺要的或許是定國侯的爵位,可他卻長長嘆了口氣,說:“他們拿了我婆娘的嫁妝。別的可以不要,她的嫁妝不能丢。”最後的聲音,輕若蚊吟,卻透着沉沉的眷念,“丢了她要不理我哩。”
和梁玉琢這邊情況截然相反的,是從衡樓出來後各自回府的那群小祖宗。湯殊有沒有瞧見湯九爺,這事另說,單說鐘翰這邊,騎着馬回了開國侯府,前頭侍奉的仆役就趕緊迎了上來,更有早就候着的丫鬟,見人回來,忙道夫人要見他。
鐘翰如今滿腦子想的還是衡樓裏的那幾道菜,還有那位能說會道的未來大嫂,得知母親要見他,忙回院子裏換了身衣裳,這才不急不慢地去見她。
馬氏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對鐘翰從小就寵愛有加,愣是将這個兒子養成了小霸王。可饒是如此,馬氏絲毫不如,小霸王面上瞧着對離府的長兄不屑一顧,心裏卻崇拜不已。
“你今日又跑去了哪裏?”見鐘翰面帶喜色,馬氏忍不住打趣,“難不成在外頭遇上了哪家小姐?快說說,阿娘好去提親。”
鐘翰尚未娶妻,院子裏只有幾個上不得臺面的通房,容貌倒是好,可惜出身太低,馬氏隔三差五就要敲打敲打生怕蠱惑了寶貝兒子。這要是上個街遇見了哪個大家閨秀,她倒是樂意去提個親。即便不是大戶人家出身,那先說定了等正妻進門後再擡來做妾也是可以的。
鐘翰自然曉得馬氏心裏在想些什麽。可他對婚事一點兒都不着急,嘴上沒好氣地回道:“沒瞧見什麽小姐,就是去了趟衡樓,見了見跟那人提親的姑娘。”
梁玉琢的年紀比鐘翰要小上幾歲,在衡樓他能自在地喊幾聲嫂子,可到了馬氏面前,他當即就改了口:“那廚娘生得不錯,手藝也好,難怪能叫那人歡喜……”
“呸,什麽歡喜。”想起當初被自己派去下川村,卻被捆着送回來的婆子,馬氏一陣咬牙,“那就是個鄉下丫頭,嘴巴可利索了。”
見鐘翰皺眉,馬氏伸手抓着他的胳膊,擔憂道:“你去見她做什麽?那個丫頭有沒有欺負你?我可是聽說她連家裏的長輩都能掄起掃帚打下去!”
自那日馬嬌娘的事鬧大了之後,馬氏就被鐘轶給冷落了下來。回回下朝,除了吃飯,鐘轶絕不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即便是入了夜,也宿在侍妾的房裏。哪怕馬氏拿鐘翰當了幾次借口,都不曾叫鐘轶往自己面前站上一站。
于是不過幾天功夫,馬氏就覺得鐘贛那事她是真管不着了。愛娶就娶吧,反正門第低了丢人現眼的不是她,進了門哪怕不住在一個宅子裏,她這個做婆婆的多的是磋磨媳婦的手段,不怕拿捏不住那個鄉下來的丫頭片子。
可即便如此,得知寶貝兒子跑去見了梁玉琢,馬氏心裏頭仍然一陣慌:“你可少去見她!你得好好的,等那人成了親,娶了沒門第的媳婦,遭今上厭棄後,阿娘就讓你阿爹進宮給你請世子去!”
她越看兒子越覺得寶貝。這個讓她偷偷懷上,又冒險生下的兒子,雖然背負了風言風語,可嘴皮子上的那些話說了又有什麽關系,世子之位才是最重要的。
等成了世子,離繼承侯位也就不遠了。
鐘翰最是瞧不得他娘滿眼謀算的樣子。他一方面覺得後院裏的那些女人卑躬屈膝,只盼着能讓夫君垂簾的模樣看多了心底生厭,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像他娘這樣工于心計的高門大戶的夫人,更令人反感。每每到這種時候,他就覺得有必要找別的話題,躲開他娘藏不住貪欲的眼。
“阿爹還未回府?”
像是被兒子這麽一問才想起事來,馬氏随口答道:“可能路上耽擱了,按理這個時辰是該回來了……”
話音還沒落下,門外一路傳來下人的問安聲,等馬氏和鐘翰擡起頭來,只見鐘轶鐵青着臉進了門,手裏還握着一個黃色的卷軸。
是聖旨。
馬氏只顧得着他手裏的聖旨,壓根沒去細看丈夫的臉色,急道:“難不成這是封翰兒為世子的……”
“今上賜婚景吾,明年開春即讓景吾同那個梁家姑娘成親。”
馬氏愣怔。鐘翰的臉上卻流露出了羨慕。
“夫人,”鐘轶蹙眉,“明日起,還請夫人為這門親事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