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晨光已經出來了,郊外的小道被鋪上一層燦爛的金黃。
遠近皆是府衙的官兵,從茶寮到高山集這一段路,挖地三尺的搜尋,喊聲此起彼伏。
“項桓——”
宛遙跟在人群的後面,不停歇的喚着。天高地遠,她打着轉環顧四周,順灞河沿岸往下游走去。
沾滿露水的野草很快浸濕了裙擺。
宛遙扶着樹幹舉目張望,她在想,昨天晚上自己離開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茶寮後院并未找到人,那麽至少證明項桓在那之後不久便逃離了此地。他又不傻,能料到自己趕去高山集所花的腳程,必然不會留在原地等支援。
也就是說,他肯定想方設法破開了包圍……
可為什麽沒回高山集呢?
既然告訴自己去搬救兵,脫離危險後,應該也會去同樣的地方與她彙合才對。
是因為何事耽擱了嗎?
還是……由于什麽原因,根本沒辦法去了?
越向下走,河水越湍急,風卷着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宛遙敏銳地從風中嗅到了血腥味。
她毫無征兆地止住腳。
遠處臨岸的河水飄着淡淡的紅色,血跡染透了河邊草,一路蜿蜒,最後停在了一棵矮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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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裏正坐着一個人。
長發紛亂的遮住了大半張臉。
一支長箭穿肩而過,近乎兇狠地将他整個身子釘死在了樹幹中,從這處望去,半身都是殷紅的顏色。
跟小時候受過的那些傷不同,不是一刀兩刀,小打小鬧貼在皮外的血痕。
這是宛遙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戰場那麽近。
她彷徨地收攏五指,極緩極慢的擡腳,一步步靠近,動作小心得簡直過了頭。
那人腦袋耷拉在旁,聽不見呼吸,也瞧不到胸前的起伏。
安靜得就像……
就像……
宛遙在晨露未消的草叢間俯下身,顫抖地探出手,蒼白的指尖帶了幾分畏怯和猶豫,險而又險地去試其鼻息……
正是在她觸碰到那些額前的碎發時,視線裏猛然睜開一對雪亮透徹的眼,冰冷的刀鋒蛇信子般貼上了脖頸,少年的目光滿含狠厲。
宛遙的動作瞬間靜止在半空中。
刀刃若再近半寸,以他的手勁,能輕易的割破自己的咽喉。
項桓喘着粗氣,握刀的手凸起根根青筋,就這麽看了她片刻,才終于緩下神采,有氣無力地丢開刀,低啞道:
“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悄沒聲息的靠近我!”
箭杆是普通的輕木,卻徑直穿透了他的右胸,傷口處的血甚至都開始凝結。
眼下應該立即在陰郄、脾俞、神門幾處穴位施針止血止疼,再噴上“茴香散”等着拔箭。明明讀過的醫書都那麽滾瓜爛熟,面對這個場景,宛遙卻莫名地手足無措。
“你……”她不敢碰他,揪着一片衣擺上下來回的看,眼淚被那片大紅色刺了出來,“怎麽搞成這樣了。”
見到是她,項桓好似放松不少,倚在樹上,散漫且虛弱的輕笑:“挨了一箭,索性就裝回死。”
“殺了那幫大野牛的頭目,一個二個跟瘋了似的追我好幾裏。”他想要起身,可牽動了胸前的傷,最後只好沉默地深皺眉頭。
“在背後放冷箭,恰好我又跑不動了,幹脆坐在這兒等他們。想着,真有敢過來的,大不了再拉一個墊背。”
說話間,項桓的手握在了那支箭柄上,他大約打算拔,然而實在是有心無力,于是松開手。
“宛遙。”他平靜說,“替我拔箭。”
她沒來由愣了一下。
轉目看向那塊浸透了的血腥。
在醫館學了四年有餘,記憶裏見過比這個還要厲害的傷,甚至在不久之前,她剛經歷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
宛遙知道自己是拔過箭的,可她猶豫了。
“不如……不如再等等,等回了醫館,我……”
“沒傷到要緊的經脈我知道。”項桓打斷她,“你拔就是,不吃麻沸散我一樣撐得住。”
宛遙覆上那把箭,掌心卻沒有力氣。
此時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見過再多的傷亡,若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明白什麽是真正的生死。
血肉的餘溫似乎傳到了五指,半日前,銀簪紮進軀體中的感覺浮現在四肢百骸。
項桓發現了她的遲疑,緊抿住嘴唇,厲聲吼道:“拔箭啊宛遙!”
鮮血在他的情緒下不斷湧出,她目光一頓,幾乎是在話音落下的同時,雙手不自覺的飛快用勁。
殷紅潑墨一般灑在了她的鞋面。
傷口處血流不止。
宛遙跑去四周摘了幾把車前草和百裏香,一邊哭一邊嚼碎了給他傷口止血。她哭起來很少有聲音,哭腔淡淡的,平靜得有點壓抑。
項桓失血過多,渾身使不上勁,只能癱在樹旁勉強調整呼吸。
周圍很安靜,他閉目養神,身側的啜泣像瓷器破碎一樣斷斷續續,餘光一掃,沒來由得感到心煩意亂。
“宛遙,你別哭了。”他皺起眉頭,語氣裏帶着無力和厭倦,“你哭得我心裏好煩啊。”
後者聽完當即收了聲,好似掐斷了源頭,不敢作響。
項桓偶爾瞥過去,瞧見一張通紅的臉,眼睛發腫,嘴唇咬得死緊,又覺得自己也許過分了點……
“算了,你還是哭吧……”
宛遙瞪了他一下,低聲說:“我不想哭了。”
項桓聞言暗暗替自己辯解。
是你自己不想哭的,可不關我的事。
趁包紮的空隙,他才注意到,一夜未見宛遙狼狽了不少,衣裙上混着泥污血跡,深一塊淺一塊,耳邊的發髻松垮地散在胸前。這身行頭往長安城的乞丐堆裏一站,估計能混個臉熟。
項桓不禁好笑,“讓你去報個信,怎麽把自己弄得這麽慘?”
她低了低頭,将過程輕描淡寫:“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沒用。”他似笑非笑地随口嫌棄完,又問,“口信送到了嗎?”
“送到了。”提起這個,宛遙混亂的思緒才終于擰成了一股,帶着幾分欣喜地說,“你知道嗎,昨晚在高山集巡夜的居然是宇文将軍。多虧有他,否則我還沒那麽順利能聯絡到大司馬。
“他現在應該還在找你,我去叫他過來幫忙!”
言罷,正要往回走,堪堪起身的那一瞬,項桓忽的抓住了她的手,拼着一口力氣,直接将她拽得蹲了下來。
“要他幫什麽忙。”項桓皲裂的唇角緊繃,借她手臂強撐着起來,“我自己能走。”
宛遙一條胳膊受不住他掌心的力道,只得用兩手去扶,好不容易封好的傷口逐漸往外滲血,她看得直着急,到底是不能理解男人在同齡戰友面前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自尊心:“別動,再動該裂開了,項桓!”
他根本不會聽她的,像只倔強的豹子,十頭牛都拉不回來。項桓白着張臉讓背脊離了那顆矮樹,又在傾身的剎那,眼前猛地一黑。
他一腦袋栽下去,輕輕的一聲響,抵在了宛遙肩膀。
那是一種說不出重量,分明很重可又無端有些發輕。
她無措地晾着雙手,怔忡好一會兒才想起把人抱住,免得再往下滑。
“項桓?項桓……”
半晌沒人應答。
宛遙緊緊攬着他的腰,埋首在胸膛呼吸着衣衫間濃重的血腥味,似乎只有拼命用力,雙臂才不至于抖得那麽厲害。
“項桓。”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傾訴,“我殺人了……”
可她知道他聽不見。
平靜的長安城郊在這日迎來了一場喧嚣,遠近二十餘裏盡被官兵封鎖,直到下午才陸續放行。
官道邊的茶寮,上至老板娘,下到燒火夫,一個不剩的全數被押進了刑部大牢等候審問。
季長川翹掉了今早的朝會,接到消息就馬不停蹄的趕來善後。
當駐高山集的虎豹騎恭敬地把一地蠻人屍首亮給他看時,季長川隐約頭疼地摁了摁眉心,尤其對方還好心地将屬于折顏部大王爺的那具單獨挑了出來。
頭就更疼了。
“先……”他自己都語塞了下,“先擡去鴻胪寺,再找人到大理寺和刑部通報一聲。”
“是。”
季長川在原地輕嘆一聲,發現自己這個徒弟随着年齡的增長,給他丢的爛攤子是一件比一件麻煩了。
外面亂成什麽樣,項桓是一無所知,失血後他整日整日的昏睡不醒,連少有的幾回蘇醒,意識也不甚清晰。
午後的太陽綿軟而慵懶,夏風吹響了屋檐清脆的鈴铛。
室內臨窗的床榻上,被衾被日頭曬出了溫度,搭在床沿邊的一只手骨節分明,虎口有明顯的厚繭。
忽然,那指尖迎着陽光輕微地一動。
項桓在細碎的金黃中睜開了眼。
卧房下了簾子,滿室清幽,唯有幾縷灼熱的烈陽桀骜不馴的從縫隙中鑽進來。
毫無疑問這是他的房間。
不過幾時回來的?
記憶出現了斷層,他要起身,肩膀的傷口倒是十分誠實地開始喊疼。
項桓被痛出口涼氣,龇牙咧嘴地半靠在床,冷不防一轉頭,看見一個安安靜靜的人,正撐着腦袋淺睡在床邊。
他把半口涼氣緩緩吞回腹中,暗自咬牙地活動起筋骨。
久未松活的四肢立時噼裏啪啦地作響,能感覺到沉睡的血液重新在身體中流淌開來。
不知睡了多少天。
家裏靜得聽不到雜音,周圍一個下人也沒有,不時只聽得耳畔清淺均勻的氣息聲。
項桓将不曾受傷的那條胳膊掄成圓圈,手指一面按壓上面的肌肉,目光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宛遙臉上。
她好像睡得很香甜,周身随呼吸上下起伏,還不見有要醒的跡象。
這個位置剛剛好,那幾道倨傲的陽光灑了大片在臉頰,金粉似的,鋪着一層,細細的絨毛泛起光暈,項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詞。
黃毛丫頭。
他在心裏笑。
宛遙的青絲是很長的,瀑布般的散在後背,又從中梳了一條小辮,辮子裏卻有一縷卷成了個圈兒,淘氣地鑽了出來。
項桓看着看着,心中便癢癢的,忍不住想把那幾絲頭發捋直。
一向控制不了手欠的欲望,他悄然俯身,動作緩慢的蹭至床沿,并攏的指尖沿璀璨的陽光往上探去。
少女細嫩的肌膚一塵不染,白皙得毫無雜質,眼見着就要碰到發梢。
對面的人始料不及地顫了顫眼睫——這是醒來的前奏!
項桓吓了一跳,急忙飛快退回床頭,七手八腳地給自己蓋被子,一副沒事人的模樣靠在旁邊。
他坐在那兒看了一陣。
然而宛遙睡醒的過程卻顯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胳膊撐太久的緣故,她咬住唇,吃力地緩了半晌才慢慢的放下來,整個人僵硬無比的支起身,一眼望見他,反而沒精打采地說道:
“……你醒了?”
項桓皺眉盯着她看:“你傷哪兒了?這麽難受。”
“我不是受傷。”宛遙正打算起來,一不留神似牽扯到了什麽地方,疼得她一臉難以言喻。
“我只是……”她勉強扶着腰站直,小聲解釋,“上回跑得太厲害……”
項桓聽完就是一愣,她沒說得太清楚,但是不難明白,等反應過來之後,他岔氣般的輕笑了一聲,緊接着細細回味了一遍,彎起嘴角不厚道地看笑話。
宛遙咬牙翻了個白眼,“……笑什麽,還不是你害的。”
她艱難地轉身,一步一挪地去桌邊倒水。
項桓從生下來就滿地跑,精力旺盛得像只野猴子,活到這麽大,頭次看見跑步跑到肌肉酸疼至此的人,不禁十分新奇。
他光是笑還不算完,接過宛遙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開始大言不慚:“宛遙,你好像老太太。”
“……”
終于知道為什麽天底下那麽多人看他不順眼了!
宛遙想去抄床尾的枕頭扔他,剛彎腰就感受到來自肌肉的呼嘯,居然定在那裏。
對面的笑聲來得更欠扁了,簡直收不住勢,略微鋒利的虎牙白瑩瑩的,難得有無害的時候。
項桓還端着茶碗,枕頭便迎面而來,他邊笑邊擋開。
“喂,我還傷着呢。”
宛遙沒搭理他,兩個枕頭無縫夾攻,他護住水不讓茶灑出,無賴地笑道:“別丢了。”
“回頭我帶你上校場跑圈,保證下次你再跑十裏都不會腿軟,怎麽樣!對你夠好吧。”
居然還有下次!
她一個軟枕砸過去,咬牙切齒:“不怎麽樣!”
一輪角逐還未分出勝負,門外忽有人進來,走得風馳電掣。項夫人去得早,項侍郎又未曾續弦,故而項家的幾個兄妹歪七扭八地長了數年,形态各異。
項圓圓是家裏唯一的明珠,還沒學會什麽叫識相,一進門見得此情此景,張口就嚷嚷,“哥,你又欺負宛遙姐姐了!”
項桓剛隔開對面的靠枕,迎面就接了一口黑鍋,轉頭反駁:“你瞎啊,挨打的明明是我,我哪兒欺負她了?”
宛遙幹着缺德事,反而莫名被歸為弱勢一方,不免有些虧心,忙讪讪地把手裏的“兇器”背到背後。
項圓圓賣親哥賣得理直氣壯:“那肯定也是你不對在先,平白無故,誰吃飽了撐的來揍你啊。”
後者立刻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二對一孤立無援,他龇了龇牙,無話可說。
“你跑來湊什麽熱鬧?……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趕緊滾,別妨礙我休息。”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外有人帶着笑意薄責道:“小桓,不可以對女孩子家這麽兇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愛發脾氣的一天哦~~
咳……
本着這是一篇甜文【手動洗腦中】,然而遙妹時常被兇,會給愛吃糖的大家造成誤解【??
所以我必須解釋一下阿怼每次發脾氣的幕後真相!
【1】“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悄沒聲息的靠近我!”
內心os:媽的,差點手誤把她殺了!!趕緊兇一下平複心情。
【2】“宛遙,你別哭了。你哭得我心裏好煩啊。”
內心os:啊啊啊啊,不知道怎麽安慰怎麽辦!!算了兇一下試試。
【3】“連你也替他們說話?!……你別吃了。”
內心os:她說得好有道理!!我居然無法反駁!算了,那就兇一下。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