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陳文君回到家中時, 還不到正午,府裏的下人忙着擺飯, 回廊上行色匆匆。
這一次, 梁家雖大難不死,可也元氣大傷, 官是做不成了,今後也不知會走哪條路。
在此事上, 他們站不住腳, 也的确做得不夠地道,因此要休書的時候倒是沒花太大的功夫。
嫁妝退了一半, 她回來了, 幸而父兄不嫌棄, 照舊命人收拾好出閣前的院子給她居住, 而今,宛遙也相安無事的出了宮,心裏面最後一塊石頭落地, 未知的将來終于不那麽迷霧重重了。
還得好好的活下去啊。
陳文君走在府中的小徑上,去問身側跟着的侍女,“看見秦侍衛了嗎?”
盡管出手并不光明磊落,但自己眼下還能安穩的站着, 确實應該感謝他。
侍女低頭小聲回答:“沒有。”
“是嗎。”她并未多想, 心情很好,于是只随意道,“真奇怪, 今天好像一直沒見到他。”
回去的途中會經過東廂房外的長廊,幾個仆役正拎着水桶清掃地上斑駁的痕跡,她匆匆走過,等進了月洞門,腦中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有哪裏不對。
陳文君驀地折回廊前,奔至欄杆下定定地看着地上依稀可見的血跡。
“這是誰的血?”她問了一句。
四周的仆役悄悄對視,卻沒一個吭聲的。
她擡起頭,厲聲重複,“我問你們這是誰的血!?”
不同尋常的沉默就像不言而喻的答案,陳文君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她當下甩開侍女的手,轉頭朝一個方向跑去。
陳家最西邊是馬廄,附近臨着舊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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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陽光從窗口大喇喇地在地上照出一個方形,那道光束裏有清晰的塵埃和細小的飛蚊。木頭陳舊的腐味中夾雜着一股血腥。
秦征靜靠在冰涼的牆上,淩亂的發絲後是一雙平淡的眼睛。
“你以為你是誰?好大的膽子!”
“陳家真是待你太仁慈了,以至于你連擅闖延平門這種事都敢做!”
亂棍劈頭砸下來,他摔倒在地,然後又知情識趣地以手支撐,慢慢爬起。
“人家是什麽人?虎豹騎的軍官!你是什麽人?”陳易指着他的鼻尖,怒不可遏,“你只不過只是我們陳家養的一條狗!”
“我讓你咬誰,你才能咬誰,我若是不發話,哪怕天崩地裂,山洪海嘯,你也得給我在原地跪着!”
……
門被人從外打開。
陳文君進來的那瞬,打心底裏吃了一驚,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嘴裏沒能吐出字來。
“秦征……”
“秦征!”
他睜開眼時,意識與視線都很朦胧,但奇怪的是,他依舊能借着眼前的輪廓,将對方的容貌與眉眼勾畫得一清二楚。
秦征叫她一聲大小姐。
陳文君輕拉着他的衣袖,伸手撥開血痕已幹涸的青絲,忍不住搖頭難受:“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他不知為什麽,只是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
“對不起……對不起……”她眼淚在眨眼間,一下子滾落,好似立誓一般字字深重,“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大夫治好你的。”
“不用。”像是怕她起身,秦征驀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旋即又反應過來,緩緩松開五指,渾濁疲憊的眸子裏出奇的平靜。
“小姐才回府,不應當這樣大動幹戈……大公子一時半刻還不會讓我死的,過幾日氣消了,會想着救我一命。”
“但是……”
他啞着嗓音打斷,“大小姐。”
在陳文君猶自怔愣中,他靜靜開口:“他日再覓良緣,還望能慎之重之,遵循本心……無論大小姐嫁給誰,倘若有吩咐,秦征依舊會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九月的長安城,整個一片金黃的顏色。
夾道裏落葉堆積,上一波沒清掃完,緊接着又簌簌的往下掉。
這段時間的宛氏醫館俨然成為了一處風雲之地,離前一次的求藥風波還沒過去多久,又是一窩蜂的百姓紛至沓來,踩壞的門檻供不應求,最後只好讓它繼續壞着。
自打聖上欽賜的匾額送來後,附近的人就像炸開了鍋,隔三差五前來瞻仰。
燙金的幾個大字威風凜凜,橫看豎看都寫着無上榮耀——杏林聖手!
宛遙一直覺得,這可能是陛下為她貢獻的那點血付出的報酬。
“這匹布是眼下時興的花樣,年初就置辦着,可惜家裏沒一個合适使的,想着倒不如拿來給姑娘。”
面前放了一匹布。
“知道宛姑娘身體弱,上月采的幾株靈芝,你是最懂藥理的,我也就不賣弄了。”
随即又多了一盒藥材。
“我家養了幾只鴿子,正好給姑娘補一補……”
東西堆得快成一座山,細看金銀布匹、靈芝首飾,甚至各地土特産都有,母雞與肥鴿撲騰齊飛。
宛遙忽然頭大,拉了拉對面還在迎來送往的陳大夫,壓低聲音:“先生,不妥吧?我和他們也不熟,平日裏治沒治過都不記得了,收這麽多是不是不太好……”
陳先生正笑盈盈招呼完一個,偏頭同樣壓低聲音朝她解釋:“說是來慰問你的,其實這些大部分都是當初堵你家門的那群人……看見聖上親筆題字,眼瞧着是慌了,也有事後內疚的,所以接二連三跑過來示好。”
“你就收了吧,圖個安心。”
“……”
等人群終于散得差不多了,宛遙才望着這一桌子禮甚是無所适從。
來的大部分都是些尋常老百姓,所以倒也不是什麽很稀罕的物件,她在裏面翻撿。
“這是什麽……鹹鴨蛋??”宛遙拿了一個悠悠打轉,轉眼看到旁邊幫她收拾的桑葉,信手扔過去,“來,你沒吃早點,正好墊墊肚子。”
他接得手忙腳亂。
宛遙卻突然湧起一股探寶的樂趣,興致勃勃地埋頭在禮品盒中。
“我再瞧瞧還有沒有什麽好玩的……”
桑葉握着鴨蛋,垂眸打量了一陣,從單手握變成了小心翼翼的兩手合攏。
視線裏,一低頭剛好便是她梳着的小髻,烏黑如雲的青絲間插着支雕花的銀簪,正随人的動作枝搖葉晃。
他莫名也有些手癢,窺見左右無人注意,迅速在衣服上擦了擦,怯怯地用指尖勾起一縷秀發。
觸感冰涼,卻細膩順滑,又筆直又清幽。
桑葉拿兩指輕搓,做賊心虛地望了望宛遙的表情——好在她注意力被別的事物分散,并沒發覺。
這回他也頗有點探到寶的喜悅,但說到底也還是心虛,于是捧着他的蛋準備開溜。
甫一轉頭,正看見項桓抱懷倚門而立,神情淡淡地瞧着這邊。
四目交彙地剎那,他甚至歪頭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
桑葉的臉驟然就紅了。
他急忙埋下腦袋,飛快地從穿堂跑過去。
項桓此刻才直起身,擡眼冷冷哼了一聲。
這小子……
他多大來着?
桑葉無父無母,來醫館時對自己的年紀也很模糊,因見他身板瘦弱,面色蠟黃,乍一看像個十一二的孩子。如今養好了,體格一長,項桓隐約感覺……他的年紀可能不止這麽一點。
很快人就已經跑沒影兒了,想想跟這種小屁孩置氣似乎挺沒意思的。
他從門邊散漫地走出來,嘴裏叼着一根青枝。自這個角度望過去,宛遙背對着此處在整理桌面,發髻上的那根簪子閃得亮晶晶。
他不免有些好奇适才桑葉在幹什麽。
大約這個年紀的男人手總是比較欠的。
項桓于是下意識抿住唇,步子忽的放輕,三兩下上前,擡手一挑,簪子便到了掌心裏。
乍然被襲擊,宛遙本能地去摸頭發,很快發現這多災多難的銀簪又不見了——
“咦?”始作俑者還很詫異,“這次怎麽沒散。”
“你還拔上瘾了……以為次次都能得逞啊?”她一掀眼皮,想去搶,可也知道搶不過,“趕緊還我了。”
項桓意思意思地躲了躲,嘴賤道:“求我啊,求我就還你。”
宛遙試着去夠了兩回,忽的回想起那天要發簪的窘迫來,她讪讪收了手,表示不在意:“你喜歡,那送你好了。”反正她還有好幾支。
你來我往才比較有趣,這麽單打獨鬥地挺沒勁,他于是也不折騰了,擺弄着銀簪,“別那麽小氣……我再玩會兒。”
說着繞到了她正面盤膝坐下,手沒個消停地扒拉這些大件小件,“老母雞、玉镯子、護膝……嗬,真是挺齊全,居然還有腰刀。”他拔刀出鞘,試了試刃,甚是不要臉地開口,“這麽多,送我一點兒呗。”
宛遙讓婢女收歸整理,列出清單,抽空瞥了他一眼,故意道:“那不行,我憑本事得來的。你又不缺這點錢,要刀還不能自己買?”
“還憑本事……”項桓不客氣地揭她老底,“賣血換的吧。”
“什麽叫賣血啊,說的那麽難聽!”
宛遙抄起筆扔他,趁他側身避開的一個破綻,擡腳踩過去——
饒是她反應難得這般神速,項桓卻也輕描淡寫地一縮腿,笑得滿臉欠扁,“行啊,還學會‘虛晃一招’了?”
“再踩啊,單腳讓你你都踩不中,信不信?”
言罷還當真起身給她金雞獨立。
“……”無聊!
宛遙不想搭理他的別過臉,到底還是忍不住在笑,垂頭把手邊的禮盒收放整齊。
“喂,真不踩了?我讓你。”項桓站在邊上笑,看她沒說話,五指翻轉将那把腰刀挽了個花,此刻留意到手中還捏着她那支簪,轉念一想,就近折了白玉瓷瓶裏的一支花。
“我可讓了你的,回頭別說我占你便宜……”
“現在東西還你,走了。”
他把斷枝往她腦袋上随意一插,移花接木地拿了銀簪三兩下蹦出醫館,溜之大吉。
走在長街上時,隐約聽到她人在屋裏炸開了鍋。
項桓心情甚好地笑出聲,看了一眼那塊威風凜凜的匾額,手指打着旋,把那支頭飾轉出了一朵花,吊兒郎當地閑庭信步。
他今日沒事,但餘飛和宇文鈞有事,喝酒賭錢沒人陪,正要回項府,冷不防一擡頭,發現項南天面色暗沉的立在角門外。
項桓唇邊的笑意就漸漸淡了下去,神情多少有幾分漫不經心。
原本是沒打算打招呼的,但人剛走近,項南天便厲聲喝道:“你還把這兒當家啊?”
這段時日,諸多繁瑣事情,先是給宛遙守夜,而後又闖城門、被罰跑圈兒。加上項圓圓自打從疫區回來又被禁足在房內,但凡知道他在家,總要過來纏上一陣。項桓疲于應對,索性平日裏就在外消磨時,頂多晚上回房睡一覺。
“我不管你,你倒是真是無法無天了——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麽好事!”
項桓颦眉,不耐煩地反駁:“我又怎麽了?”
“闖城門有大司馬軍法處置,我暫且不追究。數日前,你與蕭太尉于泰安寺前起争執,聚鬥鬧事,将對方十來人打傷,此事怎麽算!”
他不在意地別過臉,“那是他自己吃霸王餐在先。”項桓說着便是輕蔑的冷笑,“十多個廢物還想仗勢欺人,沒一個能打的。”
“放肆!”項南天眼中隐含怒氣,“這是天子腳下,不是西北蠻荒!哪怕他再有不是,上有國君,下有官府,也輪不到你來多管閑事!”
項桓半是好笑半是愠惱地勾起嘴角,“你當了那麽多年的官,是不是把自己當糊塗了?衙門那幫人要是能管事,我會插手嗎?”
年少輕狂,似乎就有不可一世的資本。
項南天終于認識到自己無法說服次子,盯着他搖頭,一字一頓,“無知小兒,目中無人。”
“不過是封了個排不上號的雜牌将軍,你便能嚣張成這樣。你手下有多少兵?有多少值得你耀武揚威的戰功?哪怕當日你大哥在,也從未如此居功自傲過!”
在他提到長子時,項桓唇邊的肌肉動了一下,冷然道:“若是大哥在,便不會對我指手畫腳。”
父親的臉卻倏地冷硬起來,“在家,我是父,你是子;在朝,我是上官,你是下臣,你有什麽理由不聽我的?又有什麽理由,與我大呼小叫?!十八封将是很了不得的事嗎?項家七代武将,十八位及四征将軍者何止一二,你算什麽!”
他話裏話外刻意端出官階。
項桓在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那根銀簪扛不住力,隐隐有變形的趨勢。
說到底,項南天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而他往高了算也不過是季長川手下的副将而已。在這樣分明的等級懸殊下項桓第一次無言可對。
是。
自己還差太遠了。
甚至連父親這樣怕事的人都比不過。
思及如此,他心中驀地湧起不甘與窘迫來。
他沒再回家,反而轉身大步朝別處走去。
明月,城樓,高牆。
如果沒有身後的千家萬戶,只這麽一片景也足以讓人聯想起當初出征在外時的那段年月。
項桓手邊放着兩壇酒,酒前是沉郁的雪牙槍。不知是不是随主人,它眼下顯得黯淡無光,并不似以往那麽銳利凜冽。
項桓喜歡喝酒,但他不酗酒,像今天這麽喝還是少有的事。
印象中,教會他喝酒的正是大哥。小時候,每日練功結束,兩個人會趁夜色摸進酒窖,挖出項南天藏着的陳年佳釀偷偷喝掉。
十年前,他爹還沒有這麽喜歡發脾氣,他也沒學會頂嘴,偶爾因為和鄰家的胖子打架會挨他一頓罵。
那時大哥總在旁不着痕跡的打圓場。
項維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他穩重老成,溫和又謙遜,每每操練回城,騎馬走在長安朱雀大街上,兩旁便會惹來許多年輕的姑娘争相一睹風采。
有一回,連着三天有媒婆上門。
項桓坐在案前和母親閑聊,嘴賤說道:“我哥這麽招人喜歡,今後我若是讨不着媳婦了,讓他送一個給我呗,反正他也不缺。”
話音剛落,背後項維就踹了過來。
“臭小子,又胡說八道。”
他作勢一滾,咕嚕咕嚕滾到了母親腳邊,賴着不起身。
大哥的劍也如其人,鋒芒內斂,不張揚也不狂妄,但總是無形中把他的雪牙逼到死角。
兩兄弟坐在屋頂上喝酒時,項桓問起他為何不娶妻,“媒婆給你介紹的,你都看不上嗎?我瞧畫像,還都挺漂亮的。”
他笑着搖頭,說再等等,“再等等吧。”
“小桓,而今北有突厥,南有大燕,戰場高懸在衆生頭頂,亂世對于武者而言是最好的時代。”
“我們項氏一族,曾經也是輝煌南北的英雄血脈,我不想讓這個姓氏就這麽埋沒下去。”
他望着他,“我還要再戰。”
我還要再戰。
項桓飲酒的手忽的一頓,好似做了什麽決定,抛下尚未啓封的酒水,撈起身邊的雪牙倏地跳下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