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鹹安元年, 十月初一。

北邊難得安定下來,大魏還不曾得一年喘息時間, 南境的戰報就如一支猝不及防的羽箭, 射入京師。

燕軍的十萬兵馬已沖着新城浩浩蕩蕩進發。

自十年前奪下憑祥關後,新城一直是他們垂涎的對象, 但苦于城防穩固,數年來多戰無果, 這一次休養生息卷土重來, 想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宛遙得到消息時,項桓已經跟着大軍出征了, 同行的還有宇文鈞。

和從前一樣, 他沒留下書信, 甚至連招呼也沒打, 正如當初凱旋,去留都是疾風驟雨,不帶痕跡。

因此她不僅不驚訝, 反而有種習以為常的淡然。

現今宛遙每日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看書、出診、上山采藥,醫書的注解寫了厚厚的幾疊。

這是瘟疫一事過去之後,宛遙給自己制訂的任務。

在項桓出現之前, 她一度認為刀光血影離她是極其遙遠的, 北境與南疆掀起的那些刀山火海,都能被長安的绮麗繁華阻隔在外。自己還能偏安在宅院一方小小的天地下琴棋書畫,偶爾心血來潮時再去醫館幫幫忙, 做個無憂無慮的官家小姐。

然而經歷了高山集的突厥蠻人襲擊、疫病中走投無路的百姓日日圍聚,宛遙恍然感覺到那些隐藏在暗裏的危險其實無處不在。

她應該要做點什麽,至少得有一技傍身。

畢竟。

鳳口裏兵變與長安淪陷,其實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離他們都不遠。

轉眼到十一月中旬時,曲州老家的姨外祖母過八十大壽,那是宛遙姥姥唯一的姊妹,謝家如今的老太君,怎麽着也得去一趟。

宛夫人因瘟疫受了些驚吓,身體不宜長途跋涉,她只好代勞,跟着姨媽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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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便花去半個月的時間,算了算腳程,大概能趕上回家過年。

謝家是當地名門望族,幾十年前在朝廷也是說得上話的,現在這一代人雖不涉足朝政,卻打開了另一扇發家致富的門,謝家的男丁都頗有經商興致,短短幾年,把一家子搞得甚是紅火富足。

與宛家這種處處追求高雅的書香門第不同,謝氏老家從裏到外透着一股財大氣粗的味道,恨不能連臺階也是鑲金的。

府上陽盛陰衰,沉迷銅臭味的幾位舅舅對宛遙這個外甥女的到來顯得十分喜出望外,并一致采用了他們獨特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愛——買買買。

舅舅甲:“遙遙平日在家都有些什麽喜好?”

“會看點書,偶爾也練字。”

“哦,看書是好事啊!你舅我前段時間正好收藏了一副瑪瑙的水洗,和田白玉獅子的鎮紙你喜不喜歡?來啊,去把劉掌櫃家上次淘的孤本拿來——”

“……”

舅舅乙:“遙遙可曾許了人家?”

“……還沒。”

“那不要緊,多半是嫁妝不夠,舅舅給你添點,不怕好男兒不上門。來啊,取我的鑰匙上庫房——”

“等、等等……”

舅舅丙:“遙遙,舅舅問你啊……”

……

她來時清爽樸素,臨走珠翠滿頭,從頭到腳金燦燦,俨然一塊行走的金錠。簡直不像是來送禮賀壽的。

住了十日有餘,為了不耽擱行程,宛遙提早上路了。

随行的都是女眷,考慮到出門在外恐有不便,幾位舅舅倒也周全的安排了一隊侍衛沿途護送,還頗為不舍地送到了城門外,含淚依依惜別,若非差個手絹,只怕這會兒已經搖擺揮起來了。

她在車窗裏探頭告別,馬車便晃晃悠悠駛上官道。

返京的旅途漫長且兇險,吃過兩次虧的宛遙顯然謹慎不少,在車上就換了身素淨的衣衫,也提醒姨媽與婢女們不要太過招搖。

樹大招風,這年頭天下都不太平了,更別說官道,想當初她在高山集外玩命狂奔了那麽久,連個鬼影子也沒見着,叫天叫地誰都不應,還是靠自己穩妥一些。

近幾年,南北的征戰雖不頻繁卻也沒斷過。

宛遙處在京城,也只是不時聽到點戰況,但當她真正走出王都,才明白這世事遠比自己想象中更為艱辛。

越往北,道旁的景物就越蕭條,兩邊的村郭不見炊煙,田裏勞作的百姓零零碎碎,偶有在半道遇上到的,也多是逃難的流民。

南方戰禍不斷,夾縫裏生存的人們苦不堪言,也就只好舉家朝北邊遷移。

途徑恩陽鎮時,鎮外的田野已變成了荒地,她們這一行意外的在一片荒草叢間救了個餓暈了的小姑娘。

她像是有些時日沒進食水了,抱着水壺咕嚕咕嚕的灌。

這女孩子年紀看上去與宛遙相仿,不過好似有些木讷……說木讷倒也不全對,她眼睛是很明亮的,不是那種呆呆傻傻的感覺,眸子隐約還泛着淡淡的藍色,仔細去觀察,裏面仿佛蘊着波瀾壯闊的海洋,非常的漂亮。

婢女将一塊烙餅遞給她,盡管餓得周身無力,女孩子的吃相卻很斯文有禮,兩手握着油紙包,腕上一個偏大的鐵環一直滑到了小臂過半的位置。

這東西不止第一次看見了。

宛遙愣了下,知道她也是戰俘。

興許是想起了秦征,心中無端多了幾分憐憫。

“你怎麽躺在這兒?家裏人呢?”

對面的女孩子頓住了吃東西的動作,一雙眼睛平平淡淡地注視她,“主人家逃難,糧食不夠吃了,所以把我放在這兒。”

果然是被人丢下的……

論起來戰俘比仆役還要更低一等,京城中的豪門大戶或許好一些,有如秦征這樣被送去學藝學武,養成自家的死士和護衛,終生等着為其送命的;再有些家風良好,也把戰俘當家生子看待,伺候公子小姐日常起居的。

不過流落在地方上的戰俘就不一樣了,死得多活得少,是如奴隸一般是可以随意丢棄、買賣的。

這确實不少見。

宛遙自認沒有收納天底下窮苦百姓的心胸和銀錢,想了想問她:“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女孩子似乎是思索了一陣,“白石坡。”

她忽然肯定地說,“我要去白石坡,找親戚。”

一旁的姨媽聽到了,略略琢磨片刻,颔首道:“咱們這一趟往北去梁州正是要路過白石坡的,不若就送你一程吧。”

“看你這麽個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孤身走在外面危險得很,還是結伴同行比較好。”

宛遙其實一開始沒有這個想法,她是小輩,不敢擅自操這份善心,眼下姨媽既然做主了,自己倒也松了口氣,略微跟着點了一下頭,轉頭去問:“你叫什麽名字?”

“淮生。”她說,“淮南的淮,生靈的生。”

女孩子寡言少語,可不知為何,解釋起這個,卻一副很認真模樣,唯恐別人不明其意。

宛遙忍不住被感染了幾分的好奇:“怎麽不是出生的生呢?”

她卻搖了搖頭,“那個人是這麽說的。”

聽到此處,宛遙忽就十分懂眼色地沒再問下去,因得秦征與陳文君的愛恨糾葛,“那個人”短短三字,讓她已然腦補出一場恩怨情仇的大戲。

短暫休息了半日,再次揚鞭啓程,幾位舅舅置辦的車馬夠大,多擠一個并不成問題,但淮生堅持要跟車步行,大冷的天,她身形單薄地走在隊伍的最末端,臉上仍看不出情緒,好似沒事人一樣,只不時會看看旁邊的山水。

蜀地的路彎彎繞繞,動辄爬坡上坎,馬匹一步一喘氣,走得老驢推磨般緩慢,好幾次連附近村民兩腳走路都超過了她們的馬車,看上去對比分外鮮明,有種詭異的喜感。

“這幾天來村讨飯的人又比往年多了幾倍,一個一個拖家帶口的,難不成又鬧饑荒了?”

因為離得近,宛遙坐在車內也能聽見旁邊的人聲。

另一個搖頭,“說是新城那邊在打仗,頭兩日輸得可慘了,眼看着是要破城,沒辦法,城裏的百姓只好收拾細軟跑出來。”

“難怪過路的人那麽多。”

“新城要是沒了,大魏國的南邊只怕兇多吉少啊,沒準兒你我也得跟着搬!”

“誰要搬,我有地有妻有兒子,只要南燕不把咱家怎麽樣,大不了我做燕民不行嗎?”

……

新城?

宛遙抱着手爐暗暗想,那不是項桓他們這次去增兵的地方嗎?

新城要輸了?

那他們的情況如何?

不會就這麽倒黴吧,北去蠻荒那麽多年尚且能夠全身而退,怎麽南下不到兩個月,這就要埋骨他鄉了……

村民的聲音已漸去漸遠,宛遙此刻心裏裝着事,慌得不行,反倒生出要掉頭去看看的想法來。

馬車還在嘿咻嘿咻地奮鬥在高而陡的山道上,兩邊的山脈郁郁蔥蔥,長着四季常青的茂盛草木。

等到車子走過立有“白石坡”的石碑旁,一直低着頭的淮生突然打量起四周。

寂靜的山林間飄過一聲鳥雀的清脆的啼啾。

宛遙正坐在車裏發愁,冷不防聽到車夫“籲”地一聲長嘯,馬匹嘶鳴着揚起蹄子,車身一個劇烈的晃動,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

“你們是什麽人!再上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氣了!”

侍衛們的厲聲呵斥甫一響起,她內心便起了個“咯噔”,心想這不好,難不成是打劫的?

關鍵時候,舅舅們雇來的護衛就派上了用場,刀兵聲迅速蔓延,伴随着侍女仆役驚慌失措的尖叫,在整片大道上鋪開緊張而肅殺的氛圍。

宛遙迅速扳着手指算人數——他們的侍衛共有十五人,倘若對方不是以一敵十的高手,只要不超過這個數量,應該可以險勝的。

那要是,不能呢?

怎麽辦?

還是要什麽給什麽好了,錢財乃身外之物,無論如何保住命就行。

她強忍着想掀簾子看看外面戰果的沖動,然而很快就感受到了兵敗如山倒的氣場——外面慘叫的,基本都是自己人。

“大哥,找到一箱行李,還沉甸甸的!咱們這回可賺大發了——”

立時又聽得一個粗犷的聲音大喝:“車上的人趕緊下來,別磨磨蹭蹭,敢耍什麽花樣我就把這些人全宰了!”

身前身後的馬車上傳來幾位姨媽驚惶的言語,宛遙正遲疑間,車簾子猛地被人掀開。

來者嗓音清清朗朗,甚至莫名透着些許耳熟。

“楊大哥,這兒還有一個漏網……”

“之魚”二字被猛地戛然而止。

宛遙擡起頭。

來者修長有力的五指正攀在門上,他腿長腳長,一身深藍短打,即便半勾着腰,這空間對他而言也略顯狹窄。

兩廂一對視,少年純黑如墨的眼瞳依舊晶晶發亮,但其中本有的散漫與慵懶幾乎是在瞬間化作了詫異震驚。

項桓看着面前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女孩子,兩個人心裏幾乎同時蹦出一個念頭——

卧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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