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情我願,其他随便

問出口就開始後悔,太唐突了,有關那個字眼……偏偏還是他自己也特別在意,別人碰都不能碰的。更何況這天下午楊剪沒班要上,也沒有實驗要做,應該正在安安生生地泡圖書館,剛才遲接的那一小會兒八成是因為電話震得突然,他在往館外跑。李白踢開一顆石子,不清楚自己怎麽越是關鍵時候就越容易犯愣,對自個兒糟糕的行為控制能力更加不抱希望了,卻聽楊剪似乎沒被唬住,只是問他:“怎麽突然說這個?”

于是李白把這天所見所聞的前因後果全都複述了一遍。

“羅平安也打電話跟我說在後海碰見你了,他還以為碰見了鬼魂,我跟他說你就是撞鬼了,”楊剪稍微停頓一下,又道,“老趙跟他說的那個春水,确實是一對。”

李白心虛似的立刻“哦”了一聲。

“你早就知道了?”他又屏着氣問。

“從高中吧,”楊剪沉吟道,“好像最開始老趙還找我問該怎麽追他?記不清了。”

“那你肯定很會追人喽,男的女的都會。”

“都沒追過,但我這麽說趙維宗肯定不信啊。”

到此為止,楊剪聽起來都沒有反感的意思。這不是錯覺吧?

李白忍不住又進了一步:“所以你不像大多數人那樣歧視他們。”

“正常的事,歧視就是我不正常了。”

“同性戀是……很正常的?”

“無論你戀什麽,它總歸是種感情,”楊剪說,“所謂感情就是,你情我願,其他随便。”

繞在李白頭頂的沒精打采突然就散了,是煙消雲散的程度。公交車站就在前方,他不由得加快步伐。

“但你還是得幫他們保一下密,”楊剪又補充了一句,“畢竟每個人想法不同。”

“我絕對不往外說!”李白跳上站臺,“但是哥,你把這事兒告訴了我,你怎麽知道我不會對他們戴有色眼鏡?”

楊剪笑了兩聲:“我就是知道。”

這通電話一直持續到李白坐上公交走了三站地後。兩人經過商議,決定把禮品物歸原主,就放在家裏的餐桌上,少說點話避免尴尬。楊剪對于姐姐的執着和發小的拒絕似乎早已習慣,也沒有多摻和的意思。他們還說好了,到時候的同學聚會楊剪要去,同時帶上李白。

挂斷之後,李白把手機抱在腹前,靠上椅背,全身都輕得要飄起來了。他覺得自己就像被一張柔軟的躺椅包裹,車窗外徐徐擦過的街景、綿延高大的白楊,全都有了從未見過的如夢境般的美感。從沒溜過的冰他可以試一試了,同時,某些虛無缥缈的玄想本該永遠放在那兒,最好拿冰凍住,僅供隔層觀賞,現如今卻仿佛伸手就能碰到了——

楊剪,和他的距離,是不是比先前想的要近上很多?這真的不是夢啊。

人原來是可以這麽開心的。

半個月後的八月二十三,那十來個補課的學生愉快地迎來了一天的休息,李白也在傍晚熱鬧的公主墳地鐵口等到了楊剪。等他們再從一號線的西單地下通道鑽出來,重新呼吸回沒有太濃人味兒的新鮮空氣,太陽已經陷進長安街盡頭,看不見輪廓,只留幾抹餘晖。

七點四十六,他們還是來遲了。

找到溜冰場已經八點出頭,楊剪以前應該來過,抄近道抄得輕車熟路,卻還是拗不過暑假末商圈四處擁堵的人群。李白是頭一回見識這種場所,偌大一個仿真冰場,嬉笑人群就像按軌滑行其上的棋子,雖不是真的冰凍,李白從遠處靠近,還是覺得自己感受到了涼意。而在此處溜冰也并非唯一的娛樂,邊上有一家小型練歌房,場地圍欄外就是方形玻璃桌和沙發椅,人們林林總總地坐着,喝冰場咖啡廳做出的色彩斑斓的飲料,吃紙盒裝着的小吃。

那群老同學就是其中的一桌——是四張桌子拼出來的一張長的,食物已經從中心擺到了桌沿,圍坐的至少有二十多個人,分成幾撮聊得正歡,一見兩人走近,就全都把腦袋轉了過來。

“喲,這是稀客啊!”一個身穿紅Polo衫的寸頭拍手道,“老趙你還真把剪哥邀來了?”

“還以為二郎真君今天鴿了呢,”趙維宗坐在靠裏的位置,放下手裏的水煮毛豆,“您就不能準時一回?”

他的聲音被音樂和人群的嘈雜夾着,聽來有些失真。這邊沒有專門的照明,李白瞧過去,就着冰場紛亂的彩光看他的臉,半個月沒見,他好像瘦了,并且膚色變得挺黑。看來他這是從昆侖風吹日曬一圈回來了,卻仍然是孤身一個,他旁邊坐的兩個人,都不是孟春水。

楊剪則打着哈哈拍過幾只朝他擡起來的手,挑了兩張連着的空椅,并不打算對自己的遲到做出解釋,他坐上左邊那張,“這是我弟弟,”他又把李白拉了過來,“還未成年啊,你們別灌他酒。”

“懂,都懂!”一個穿跨欄背心的大塊頭帶頭比起OK,“剪哥家屬就是咱的大熊貓!”

“一級保護動物!”幾個男生跟着拍手吆喝,李白心想,原來已經有人喝醉了。

楊剪哈哈大笑,随手拿了個空杯,冰塊也不擱,倒滿啤酒一口氣全幹了,接着又杯口朝下地甩了甩,“遲到自罰,”他擡眼往人臉上掃,“別磕碜我了?”

桌上立馬就炸了,包括幾個女生在內,每人都開始喝自己的第二輪酒,瓶蓋一個接一個往地上蹦,杯子一滿,老同學的話匣子也打開,而李白端着那杯楊剪挑給他的果味飲料,完全不适應這種場合。他又把椅子往左邊挪了挪,直到再靠近就要擠到楊剪椅腿兒的地步,轉過臉四處地看。還好柱子上有個電視能供他安放目光,轉播的是奧運會,雅典時間正值下午,幾個運動員蹲在池邊的起跳踏板上,一聲槍響就把自己射到水裏,魚一樣頂開水波,李白看得津津有味,總覺得泳道對面有人在拿透明的繩拉着他們。

也想起小時候,自己每年夏天都愛偷跑去河裏貪涼,那條河段離入海口已經很近了,有時候水流湍急得很,他又只會狗刨,還常常鴕鳥似的把臉埋進河水,妄圖就此消失,居然哪次也沒死在裏面。

這讓李白看得更入迷了些。

然而,游泳比賽的缺點就是進程太快,優美泳姿還沒看多少,這場就結束了,新的一波運動員上場,又開始挨個給鏡頭,附上一大堆介紹情況的表格和小字。到底誰拿金牌,李白完全不關心,他憋不住了,戳戳楊剪的側腰,引得那人轉身看他。

“這是什麽飲料?”李白指向手裏盛着淺紅的玻璃杯,“苦苦的,又有點甜,有點酸!”

周遭太吵,楊剪偏頭挨在他嘴邊聽,聽完幫他插了支吸管:“西柚汁兒混雪碧,我嘗過,沒毒。”

說完就又把身子轉回去,投入老同學的追憶和胡侃。李白盯着他的壓在後領上的碎發,出了會兒神,他覺得楊剪會這麽說,必然是因為也喝上頭了。然後他繼續看起第二輪自由泳比賽,慢慢地抿那杯怪味水,鼻尖頂着塑料管,他喝上一口就轉一下杯子,直到整圈杯沿都抿過一遍。

小半杯下去,體育健兒們又上岸了,公布排名之前有漫長的廣告。

李白瞟了眼急支糖漿的獵豹,又戳戳楊剪:“我想吃那個。”

楊剪還是那樣挨在他嘴邊聆聽,順着他的手指眯起眼瞧:“哪個?”

“像雞腿的那個。棕色的。”李白拿指尖畫了個圈。

“那是牛角面包。”楊剪起身越過半邊桌面,幫他拿了一個胖的,接着又回去猜拳了。

李白繼續看他的後腦勺,這回更入神了,挪不開眼睛,大口啃完那只蓬松的起酥面包,很香很軟,嚼起來還有回甘,和西柚一樣是他第一次嘗試的洋氣味道。但還是不滿足,越吃也餓,究其原因,大約是因為這美味只有拳頭大小,但李白情願把這歸咎于楊剪被一群男的女的圍着,輕而易舉成為這桌上的焦點,卻老是不回頭看他幾眼。

他站起來,也那樣越過半邊桌面拿了一個牛角包,楊剪居然連注意都沒注意到。

于是李白坐回去,第三次戳了楊剪的腰。

“您請吩咐。”楊剪說着又轉回身。

“給你。”李白眨眨眼睛,把面包往他嘴邊遞。

楊剪靜了一下,像是凝住神,要把李白看個仔細。幾秒過去,他忽然笑了,張開嘴,緩緩咬住那只面包尖尖的尾巴。

他的目光仍然全神貫注地放在李白臉上。

牙齒的硬,嘴唇的軟,碰了一下李白的指尖。

然後他就這麽叼着面包,也不跟同學打招呼,起身拽上李白就走,是往冰場入口的方向,李白方才因意外觸碰而瑟縮的指節在他手中不自覺舒開了,楊剪當然感覺得到,把面包幾口咽下,他側目問他:“覺得無聊?”

李白心知自己已經被看了個透,卻要裝聽不清:“啊?”

“行了,”楊剪把他拉到租鞋臺前,“無聊就陪你玩會兒。”

第一次踏上滑冰場的感覺是奇妙的,輪子在腳下,怎樣移動都是輕而易舉,反而讓人擔心自己會翻倒,仰面一躺,或是踉跄一摔,都讓人笑掉大牙。李白也在這時才明白,人之所以能立得穩,是因為走路本身存在難度。這是否就是楊剪給那群初中生講的摩擦力?他經常幫忙貼題,時間久了都把這些規律看得馬馬虎虎,但也不能說有準,反正他在夜校沒學過物理。

不過,他馬上就沒空琢磨物理也沒空擔心摔倒了,楊剪粗略教了教他滑行和剎車的方法,見他不存在太大的平衡問題,體重輕也比較好控制,居然直接拉他滑進冰場內圈。內圈裏的人基本都相互抓着腰,排成了幾條長龍,一大幫人玩得頗有氣勢,他們兩個卻挺另類,不與之為伍,楊剪把速度提得相當急,完全沒在害怕。

起初,李白短短地懵了一下,随即想,飛應該就是這種感覺了。一定是。他同樣捕捉不到任何害怕的感覺,就算要被看不見的旋渦卷進去,跟楊剪一塊,他覺得也不錯,甚至真想去試試。嗓子眼發癢,控制不住地大叫出聲,很快又變成了笑,李白知道楊剪聽得見自己在笑,就算那人在引路,不回頭,他也知道。因為在周傑倫唱了滿冰場的《以父之名》中,他同樣能聽到楊剪的笑聲。

他抓緊那只連接的手,學着楊剪的樣子擺動起另一只手臂,他們一起造出了風。

風把楊剪襯衫的下擺吹起來了。

還冰鞋退押金時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李白拿左手對上楊剪剛剛在自己右手攥下的指印,好像這樣就能多留它們一會兒,同時欲蓋彌彰地看表,居然滑了将近一個小時。而楊剪對于自己在同學聚會長時間缺席态度淡然,正如遲到時一樣,領着李白擠過幾個賣小吃的餐車,不緊不慢地往那圍滿的大桌回,活動了筋骨,喝的那點酒也解了,他還挺惬意。

李白也跟着惬意,似乎過了頭,他開始隐隐犯困。走近才發覺只有趙維宗跟零星幾個喝高的還留在原位,其他人都集成了一團,發覺兩人回來,有人錯身給他們讓開視線,李白才瞧見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是一個黑乎乎的、像是手持DV的東西。

好多人在笑,有人在大聲申辯:“這可不是我!”也有人樂得站都站不住,蹲下去狂拍大腿。多少束目光都對着那一小塊屏幕,有光映在人臉上,熒熒閃動,它好像正在播放什麽。

而拿着這臺DV機的、面容被照亮的人,留着《無間道》裏陳慧琳的發型,讓李白睡意全無。她還是在笑着,跟另外半張沙發上的女孩親昵地挽着手臂,不是別人,正是尤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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