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擲一次骰子
“我說楊剪,你這可不厚道啊,”Polo衫寸頭立直身子喊道,“帶倆家屬倒也罷了,怎麽嫂子要來也不跟我們提前說一聲兒啊?”
李白一時無法去看其他任何人,包括尤莉莉,包括那些吵鬧的同學,他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楊剪身上,卻見楊剪站着,像是剛定了定神,就被衆人烏央簇擁着挪到了尤莉莉身旁,被按下去,坐在方才那個女同學的位置。
“這是你們年級團支書的,剛才他們要錄像,想騰點空間,結果翻起以前的這些就都舍不得删,”尤莉莉柔聲道,自然地靠上楊剪肩膀,又把屏幕托到他的眼下,“還翻到不少你呢,看看這個,高二新年采訪,笑死我們了,最有意思的一個。”
李白心急如焚,拼命往人縫裏擠,稍稍清醒一點的看他年紀小也都讓着他,沒錯過幾秒的視頻,他成功擠到沙發背後,垂眼看到楊剪把自己的肩膀從尤莉莉頸下不動聲色地移開,也看到那屏幕裏正在播放的內容。
楊剪比現在矮,比現在頭發短,松垮的校服外面沒有穿外套,背着癟癟的書包,半邊身子踏進教學樓門外積雪的臺階,半邊身子又被人拽着,留在門裏。
看樣子是要跑路,卻被支部幹部們一同攔住,被迫接受了采訪。
由于離得近,李白還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麽。
“是,剛剛找我談話了,确切地說是我們聊天,這是相互的,”楊剪終于正面看向鏡頭,一臉的青澀,語速也很快,那雙烏亮的眼睛倒是跟現在并無二致,薄薄的眼皮被凍得發紅,眼角下長了一顆青春痘,“你問老徐和我有什麽好說的?那可多了去了,我跟徐海波說,其實咱倆都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正直而真誠的人,只是您正直得過分了才顯得您詭異,我真誠得過分了才顯得我可憐。于是我就跟他相安無事地聊了整整兩節課。”
“哈哈,不信你們也跟他聊聊去呗,”楊剪笑出了梨渦和虎牙,“不是我吹吧,年級裏,甚至整個學校,除了我還有誰能跟老徐談笑風生?除了我還有誰不是因為成績爛或者闖了禍而被年級主任找喝茶?只能說因為我是跟老徐一樣智慧的人所以他才成天喜歡找我聊天。”
說罷,誰也攔不住,他就跳下臺階,一溜煙跑了。
濃眉大眼的團支書在鏡頭前一臉嚴肅地總結:“非常抱歉,由于當事人再次早退逃學,我們不得不終止本次采訪。”
尤莉莉已經要笑昏了,那臺DV機被她遞給別人,重複播放這支無異于揭老底的視頻。“您也太自戀了吧小楊同學。”翻滾的笑聲中摻雜着這樣的聲音。楊剪大概是唯一沒笑的那個,他不為自己當年的逃學行為做任何申辯,只是閑閑跷起一條腿,膝蓋對着尤莉莉,也就順勢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他低下頭看手機,李白又一次只能看見他的碎發和後頸了。
哦,沒笑的還有李白。
确切地說李白陷入了沉思,又好像在做夢,高二,也就是五年前,這人身上冒尖兒的幼稚、乖張、輕飄飄的倨傲,甚至藏在後面的某種孤僻,剛剛在他眼前擦肩,卻被所有人當成追憶往昔的笑料。或許完全沒有惡意,但這在李白看來與惡劣的嘲笑沒有區別,他冷眼瞧着那些人,在腦海中描摹方塊屏裏的那一分半,想記得更牢一點。他莫名覺得當年的楊剪比現在的憂愁要少,快樂要多,雖然生活仍是苦的。那也是他永遠沒機會觸碰的年月,只是在剛剛,得以看清一隅。
這麽說還得感謝尤莉莉咯?
尤莉莉偏巧也在這時回過頭來,忽閃着睫毛問他:“小白,我還想問你來着呢,滑冰好玩嗎?我不會,看你哥教得不錯。”
“哎,先等等——”Polo衫寸頭打斷道,“嫂子,合着這剪哥過來光溜冰啦?咱這重點是聚會呢,話說回來,剛才離席那麽老長時間,楊剪你自己說吧,怎麽罰?是喝酒還是扔骰子?”
“骰子吧,”楊剪謙虛道,“再喝我就得爬回家去了。”
“來,扔一把!”寸頭遞來骰子,楊剪一投,小方塊咕嚕嚕滾在杯盞間,朝上的那面寫了個單詞——kiss。
見了這詞,圍觀的都開心得很,指着骰子哦哦地叫。這詞李白當然也認得,當初他還在看到的時候在旁邊用鉛筆寫了“楊剪”。現在,他聽見旁人起哄,說咱要不做個弊直接跟嫂子解決得了,心髒眨眼間就像被碾進了石磨,一點點地往下漏,卻又在聽見楊剪說“還是按規矩來”時猛地被塑回完整形狀,重新擁有生機。
所謂“規矩”便是,楊剪閉眼再投一次骰子,往高了投,進誰的杯子就親誰,沒進杯子,掉桌上親桌面,掉地上親地板。
楊剪的眼睛被尤莉莉的兩手柔柔地覆住了。
還有“好心人”悄悄拿起尤莉莉沾了口紅印的雞尾酒杯,跟守門員似的就等着接骰子,又引出席間陣陣低笑。
但楊剪擡高左臂,手腕一振,那骰子淩空畫了個長弧,越過那只勢在必得的酒杯,叮咚一聲落進最靠桌沿的那個小小的方形杯子。
半盞淺紅的飲料還沒喝完,被骰子激出的細小泡沫,正沙沙冒出水面。
“誰的?”寸頭樂颠颠跑過去,臉上寫滿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把幸運杯高舉在上,“來吧來吧,男的女的都麻溜兒站出來,恭喜您榮獲咱98級的,魅力傳奇的,香吻一枚!”
“我的。”李白舉起手,大聲道,“西柚雪碧,我喝了一半。”
好一陣死寂過後,是陡然爆發的哄笑和鼓掌喝彩,他們說這小弟不一般,面不改色的,真敢擔事兒,“快親一個!親一個!”他們催促,而李白只能看到,楊剪拿開尤莉莉的手,轉回半邊身子,仰起臉來,用同樣的專注與自己對視。
“哎,這是我弟弟。”楊剪說。
“誰都知道!說多少遍了都,”有人拍着沙發背吼,“就說敢不敢?你看人小朋友都沒怕,你要不敢親絕逼就是心虛了!”
“弟弟怕什麽嘛,”更有人直接摁住李白肩膀,弄得他肚子抵住靠背,被肋骨硌得生疼,呼吸也凝滞了,因為險些就跟楊剪碰上鼻尖,“你倆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打個啵而已,剛才我們跟這兒玩,幾個大老爺們都互相打過多少個了,又不是領結婚證!”
楊剪含起笑意,卻辨不出溫度,他問李白:“你覺得呢?”
李白覺得自己的心髒都是直接往沙發上撞的,深吸口氣,他的喉嚨發幹:“我沒關系。”
——我簡直太願意了!
雖說是被人從背後按着,他卻像是親手把自己捧了出去,嘴唇微顫,微張:“你親吧。”
——快點,大膽點,用力點,你要張嘴!
不然我就要幫你親下去了。
楊剪仍舊沒有去看別人,包括尤莉莉,他的神情是在思考,處于某處別人進不去的空間,進行大量的、複雜的、翻來覆去的思考,忽然他攬住李白的後頸,力道用得很穩,把人又往自己這邊壓了一把。
同學們都沸騰了。
“各位,”尤莉莉卻突然出了聲音,“這有點玩過了吧。”
“哦喲喲嫂子要吃醋了——”
“吃醋倒不至于,畢竟只是玩游戲嘛,”尤莉莉五指搭上楊剪肩膀,輕輕畫着圈,“就是兩個男的在一塊怪惡心的,同性戀這種東西,跟心理疾病似的,別這一親把小朋友帶歪了。”
頓時,席間又一次陷入死寂,卻沒有立刻活絡起來。李白看見楊剪轉了頭,他朝一樣的方向看去,正瞧見趙維宗不知何時從昏睡中被吵醒了,似乎和楊剪對視了一瞬,表情仍未褪下錯愕與僵硬。
再下一秒,楊剪就站起身子,還拉上尤莉莉,握的是小臂根部,離手很遠的地方。“你跟我過來一下。”他說,把尤莉莉帶到用餐區邊緣,與地下停車場一牆之隔的僻靜處。
李白撥開擠壓自己的人群,一同跟上,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在其他地方待下去,他跟蹤的方法不高明,想必也被發現了,但沒有人攔。他幹脆就不躲了,站在一根水泥柱旁,氣喘籲籲靠上去,默默地看。
“沒意思。”楊剪第一句話是這麽說的,他松開尤莉莉的胳膊。
“我覺得挺好玩兒啊?”尤莉莉仍是笑眯眯的,“是曉晴邀請我來的,你們高中團支書,我來找她玩,也不是找你。”
“我說你剛才說的話。”
“什麽話?”尤莉莉指向李白,“哦,同性戀啊,怎麽沒意思,是刺激到你脆弱的弟弟了?還是你同學裏真有同性戀被我戳痛處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那邊那麽多人,你逮幾個問問他們覺得同性戀怎麽樣?”
楊剪沉默了片刻。
“對了,我才想起來,”他又忽然開口,用那種跟學生讨論問題的客觀語氣,“上次是你拿我手機給李白打電話,讓他在賓館附近等着吧?你想讓他看見,我猜的對嗎?”
“你現在說這個就是想吵架。”
“我想問清楚。”
“那次是——”尤莉莉竟然語塞了,“我有我的理由,我又不是閑得沒事幹只會告狀。”
千真萬确,李白想,我沒有告狀。
“你當然有,我可以聽,”楊剪卻還是淡淡的,如是道,“但我也可以不聽。”
“已經分手了。”他沒有給尤莉莉喘息的時間,盡管她已經落淚。
“哈哈,”尤莉莉垂頭看着高跟鞋尖,抱起雙臂,她再擡眼淚汪汪望向楊剪,“你終于說了,這兩個字。”
楊剪沉默。
“的确,楊剪,你說的真對,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就應該跟你分手,最開始就應該只做朋友不上床,說不定你還會對我好一點,”尤莉莉又哭又笑的,“分手了好啊,像這幾個月不見面不聯系的,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再過段時間就互相忘了,我還蹦出來找什麽不痛快呢?”
“你說得對。”
“你還想說是我變了對嗎?全都是我的錯,你本來就沒在愛我,一開始就跟我說你做不來這個,我還在這兒得寸進尺,癡心妄想,”尤莉莉突然又開始往下揩淚,迅速把那張妝容精致的臉擦花了,“真他媽夠沒勁的,你膩了煩了,你也沒辦法,因為全都是被我逼的!”
“不是。我确實膩了煩了,”楊剪注視着她沿下颌滴落的渾濁的水珠,“但這是因為我不喜歡讓戀愛成為負擔,也不愛對別人的情緒負責,這不怪你,是我自己的問題。現在說清楚了,你也好解脫。”
尤莉莉看向別處,平複了一會兒情緒,啞聲道:“行吧,謝謝你還在這兒等着,我确實也有話還沒說完,”她匆匆看了李白一眼,又匆匆看回楊剪的眼睛,“你就不是能談戀愛的人,誰愛上你誰倒黴,你想好了,楊剪,也把我這句話記好了。我以前真的愛你,覺得自己有可能是例外嘛,這是誰都會犯的錯誤,我現在也是真的恨你,你以後但凡産生了‘自己好像愛上了誰’這種念頭,你就想一想今天,如果那個人也愛你就會變成我這樣,他會比我更恨你,因為你那點虛假的愛會讓他比我更痛苦。我們從今往後就是毫無瓜葛了,但這句話,你得永遠記住。”
楊剪點了點頭,“現在說完了?”
尤莉莉笑了一下,冷起一張臉,把耳環拽下,項鏈扯掉,包裏的化妝品抖到手裏,用一種冷靜到歇斯底裏的力度,一件一件地丢在楊剪身上。這大概都是楊剪以前送她的東西。
而楊剪只是等她扔完,沒說話,也沒有撿,在她一刻不停的逼視中轉身走掉了。
一步一步,李白在水泥柱旁看着他越來越近,卻見尤莉莉突然又追上來,踩過地上那些零碎,用力扯住楊剪的手。
“還有點賬沒算清,”她說,“我因為你做了個文身,沒看過吧,但我現在洗了,可疼了,疤還在我腳腕上。”
楊剪回首,靜靜等她說下去。
“你因為我疼過嗎?”她舉起一塊化妝鏡的碎片,“楊剪,你摸摸它,就算是公平地,為我疼過了。”
沒有申辯也沒有猶豫,楊剪的手已經擡了起來,卻在靠近前頓住,他被搶了先——李白不知何時跑到他旁邊,從尤莉莉手中搶過那塊玻璃。
“你有病吧!”李白瞪着面色煞白的女人,不滿道。
尤莉莉叫道:“他媽的關你屁事!”
很尋常似的,李白直接拿玻璃在手心劃了道血口,“夠嗎?”
尤莉莉張着嘴,牙齒打起了顫。
李白又握住拳頭,那玻璃還在他手中,他視線平和,放在尤莉莉臉上,“現在呢?你想要多少疼,都行。”
沒有等到回答,在他就要握得更緊、等血從指縫溢出時,楊剪扳開他的手指,丢了他的玻璃,又攥着他另一邊的手腕拽走了他。
尤莉莉沒有再追上來,但現在好像也沒人關注這件事,眼看往聚餐桌回的路只剩一半,兩人才開始說話。是楊剪先開的口,李白本以為他會生氣,會罵自己有病,卻沒有。
“都看見了。”楊剪說。
“嗯。”
“也聽清楚了。”
“嗯。”
“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
“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楊剪的指腹在李白的手腕內側的脈搏上跳了跳,“我覺得我是沒有杯子的人,但有時候又能聽見水的聲音。”
李白怔愣着,“啪嗒,啪嗒。”嘴唇卻不自覺輕輕開合,他還沒從尤莉莉的控訴中平複,呆呆盯着那只一路把自己往前拽的手,好像望着天梯、奈何橋、突然降臨的所有的答案。楊剪說了水,還說了杯子。一直存在的那麽一個杯子,他珍貴又被水撐破、不得不脫口而出的杯子,楊剪竟然聽懂了。
“啪嗒,啪嗒。”楊剪也說,說得清晰又平穩,他如此告訴李白,他确實聽懂了。
“你讓我感覺……很特別,周圍的人、樹、貓狗、飛蟲、空氣,它們都不是你的同類,”他又回過頭,朝李白投去明亮的眼神,“我也不是你的同類。所以不知道該怎麽養。所以怕你死了。”
李白聽得天旋地轉,突然掙開他的力度,用那只受傷的手去捉他的手指。握住了,血又熱又滑地黏在兩人之間,勾出十指交纏的線,方向感由疼痛引回,在他體內穩住,連疼痛也是溫熱的。他沒有被拒絕,那只手輕輕的回握住了他。
李白笑了,“那就教我活下去吧,哥哥。”他說。
這句話,這些話,好比層層疊加的一串魔咒,而牽手的就是中咒的人,兩顆心被生生契緊,同頻跳動。他們未曾再把對方的手松開,李白甚至在想,那傷口會讓自己跟楊剪就此長在一起,需要拿刀才能割裂。千言萬語,還是沉默,這都是沒有區別的,他們回到那張肮髒陳舊的沙發,在嘩然中,完成了被打斷的吻。
最開始,大家都像受了驚吓,也分不清真假,連起哄都不熟練了,帶着手足無措和戰戰兢兢,帶着蹩腳的議論,好一群好龍的葉公。緊接着氣氛又熱烈起來,喝醉的人們确認這是個玩笑,為他們信用的壯舉鼓掌。但這些都太不重要了,風暴的兩個中心都已然陶醉、眩惑于對方的咒語之中,一個吻也只能算作開始,李白卻被吻得完全沒了力氣,把自己挂在楊剪肩上,軟下腰躺倒,楊剪也在同時從桌沿抄起那杯即将掉落在地的西柚雪碧,連帶骰子盡數倒入李白口中,沒有弄髒他的臉。
倒是楊剪自己的臉髒了,李白看見他耳側被自己摸上的血跡,很開心似的彎着眼笑,被灌滿的嘴巴溢出甜水。沙發被兩人弄得吱吱呀呀的,四周已經圍得水洩不通,人們越發的吵鬧,楊剪的動作并未因此停止,他沉住氣,又把空杯塞進李白泛紅的虎口,壓住那副紅得更厲害的身體,全神貫注地撥開李白擋臉的亂發,看他髒兮兮地咳嗽,任那柔軟懷抱在一番受驚般的掙紮後更加用力地纏住自己。直到感覺到手指釘入後背的力度,他才把臉垂得更低,差一寸相貼,再刺破這一寸,楊剪始終看着李白的眼睛,含住那鮮紅的舌尖,銜出骰子,就着氣泡帶來的細小刺癢,吻幹李白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