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吻技的糾正
那天晚上李白夢見自己也成了學生,從四中到北大、平安裏到中關村,他始終跟楊剪是同班同學。這夢非常詳細,他果然是個壞學生,上課睡覺下課閑逛,好不容易聽一次講,翻開書包找不到課本。楊剪同樣是個壞學生,比他更誇張的那種,和他一同坐在教室最角落,桌子還總是空的——就算是在夢中,楊剪也常常不見人影。
但他成績比李白好,好很多,放榜的時候,他的名字位列榜頭,而李白的名字需要彎下腰在牆根找。因此他也就有了笑李白笨的理由,一邊說人需要看看腦子,一邊叼着根煙,在乒乓球桌上盤腿坐着,教趴在旁邊的李白寫作業。
那作業內容頗為劍走偏鋒,李白唯一記得的一道題就是:王菲一共出過幾張專輯?
他答錯了,被楊剪畫了個鮮紅的大叉子,李白感到羞愧,他想這應該是因為自己從來都沒有去音響店買過專輯,聽的都是店裏放的那些盜版卡帶,以前Ben在地攤上用十塊錢一沓的價錢淘回來的。
至于為什麽作業要在乒乓球桌上寫,李白就不知道了,或許是因為他跟楊剪都無家可歸?都說夢是反的,但在這方面,這夢相當寫實。确實不曾出現與回家相關的哪怕一點印象,他只記得球桌上的灰塵會弄髒作業本,還有楊剪藍黑色的校服褲子。他跟楊剪走在大馬路邊,游蕩的感覺是熟悉的,天邊有夕陽,他們都背着書包,那理應是在回家,但這條路他們誰也沒有走到盡頭。
于是能考上北大也是只有夢裏能出現的奇跡了。報到的日子,李白飄在半空中,看見自己在一棟高大建築的回廊裏穿梭,陽光浮在眼前,上下左右地晃,他碰到許許多多認識的人,包括他在南京的幾任老板,包括Ben、阿鐘和燈燈,當然也包括楊剪。
事實上這就是楊剪的宿舍樓,他自己也常去331室義務勞動的那棟,楊剪頗有地主風範,抱着卷涼席跟他說,你要是嫌熱我們可以睡在房頂上。
李白能聽見自己的笑聲。笑着說好。然而最終這段兩手空空頭腦也空空的學生歲月結束于一場操場上的鬥毆,四周有好多人,塑膠跑道是鮮紅色的,楊剪孤孤單單地站在人群中央,好像在說,你會忘了我嗎。他整個人是個模糊的影子,只有他的血流得止也止不住,比跑道要紅得多。
李白跪在地上哭醒了。
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
屋裏昏暗極了,厚窗簾拉得一點縫隙也沒有,讓人覺得自己被悶在一個麻袋底部。李白一下子爬坐起來,恍恍惚惚的,他撐住床面才發覺,自己右手被纏了紗布,聞一聞還有藥香,他試着握拳,想起昨晚的那塊玻璃。這不是一張整潔的床,另外半邊床面是空的,乳白的被子隆起來,裏面還餘有溫度。
接着,李白看到了楊剪脫在枕邊的襯衫,半袖,白色有淺灰條紋,他不會認錯。他用雙手緊緊抓住,盯着那輕薄面料在自己手指下皺成一團,又拿它捂住臉,漸漸找回呼吸。
眼淚洇潮了襯衫,李白這才想起自己現在臉上必定是一塌糊塗,抽紙巾的時候他一眼瞟到床頭櫃上的臺歷,左下角印着“萬和大酒店”的字樣。
他把眼睛瞪圓——原來這是在賓館?
原來賓館的房間就是長這樣的。
李白格外清晰地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也聽到水聲,來自玄關口一側那扇閉合的門。那應該是浴室吧,才八點多鐘,楊剪向來不缺少自律精神,以前在小出租屋裏醒得也總是比他早,弄得他總是看不到那人在清晨半睡半醒的樣子。懊喪的同時,李白發覺自己身上的衣服都還在,僵硬地躺回床面,他開始仔細回想。
……昨晚也記不清楚是什麽前因後果,總之他還是沒出息地喝了酒,只是楊剪杯子裏剩的淺淺一層,啤酒的味道很澀,甚至有些苦,但那人攏着他的後頸揉他耳垂上的小釘子,給他在哄笑和喧鬧中開辟出小小一角,靜靜看他喝下去,目光就像盛了蜜糖。
喝完沒多久他就醉了。
最後的印象是楊剪說他酒量也太差了,把他背起來托好,手掌在大腿下,溫暖而穩定,鼻尖蹭着鬓角,他還能聞到幹涸的血腥。然後那些讨厭的人聲就很快飄遠了,迷迷糊糊之間,李白看到夜間空曠的長安街,看到那些散發冷光的華燈,好像還看到了***?
楊剪把他背到了這家萬和大酒店。
酒店用來幹什麽的,睡覺?當然不全是。不過對于李白來說——他不知道春宵一夜過後的人會是怎樣的狀态,但他知道像自己現在這樣,昨晚八成什麽都沒有發生。
吸了吸鼻子,李白用腳尖把床邊自己鞋底朝上的帆布鞋勾回來,光腳踩進去,趿拉着在這屋裏環顧。地毯很軟,大床前有電視,屏幕還不小,但他不懂該怎麽打開,怕弄壞了也不敢亂動。電視邊上的化妝臺上有個塑料袋,裝着碘酒、藥膏、沒用完的包紮材料。一面大圓鏡映着它們,也映出李白自己。
他瞧着鏡中這人寡淡灰暗的模樣,面無表情地梳頭,已經能确定前夜的平靜了。李白堅信纏綿會使人容光煥發。不過也行,也好,本就沒什麽好驚訝的,要是真的發生了什麽,結果現在被他忘得一幹二淨,豈不是更慘?
但李白又出神地摸了摸自己微腫的嘴唇,瞬間,昨晚那個吻發生時,全身充血得發暈的感覺還是灌回了他的體內。
所有人都看着他們。可那時楊剪的眼睛裏只有他一個。接吻時楊剪居然會笑,那顆虎牙咬人真疼。
稍不留神就回不過魂了,身後突然冒出的動靜讓他險些一個趔趄。李白扶住化妝臺沿,縮着脖子回頭看,只見楊剪光着上半身,把擦頭發的浴巾丢上床,又撈起襯衫套上,背過他去扣扣子。
“早上好。”李白幹巴巴道。
“酒醒了?”楊剪側目看了他一眼。
同時還飄來清爽的薄荷味,氤氲的水汽又是潮熱的,讓人感覺矛盾。
李白突然擔心起來。
“我昨天晚上……”他斟酌措辭,“撒酒瘋了嗎?”
“沒有,就是不讓我給你處理傷口,”楊剪說着就靠近了,在李白身後拉開半邊窗簾,屋裏頓時通透起來,“其他時候挺乖的。”
“因為我覺得它會讓我們長在一起。”李白脫口而出。
楊剪停住手上的動作,半邊臉被照亮,瑩瑩水珠還挂在發梢呢,他在鏡中看他,好像真的考慮了一番,然後他說:“那需要我也割一道出來才行。”
李白萎靡道:“那不行。”
楊剪很淺地樂了一下,靠到他身側,把化妝臺上的塑料袋拿空,問道:“要上班嗎?”
“今天我休息。”
“那不用急了,”楊剪抖了抖袋子,讓李白伸手,随後把袋子套在了他的傷手上,尾部系住扣子,又用醫用膠布纏緊,“洗澡去吧。”
李白的反應仍有些遲鈍,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想說,拖在身後沉得要命,然而楊剪已經把手都幫他包好了,他不得不艱難地把自己關進浴室。這還是李白頭一回見到那麽精美的盥洗池和那麽大的白浴缸,但他還是選了淋浴,因為地面濕濕的,剛剛被使用的明顯是這裏。
他還在洗手臺上看到了楊剪才摘下不久的手表。
鏡中人紅了臉,李白看得一清二楚,心髒又一次被忐忑充塞了,衣服單手脫也脫不利落,脫下的越多,也就越能看清紅了整片的身體。李白下意識地喊了聲“哥”,聽到門外人應聲過後,他卻又說了句“沒事”。
該怎麽辦呢?李白在楊剪的味道中蹲下,世界已經填滿了,他對自己感到迷茫。
等他再穿好衣裳走出那扇門,他覺得自己已然變成了烏龜,在殼子裏縮了一百年。楊剪坐在窗前的沙發椅上,居然買了早餐回來,紙碗裝的灌湯包、插了吸管的甜粥、被塑料袋貼緊的茶葉蛋,挨個放在沙發邊的小圓幾上,都是李白很喜歡吃的,但他現在卻毫無胃口。
那麽多話,成了他的尾巴,他拖不動了。
昨天晚上楊剪看起來很勇敢。他也必須得勇敢一回。
“我們現在都是清醒的。”他幾步就走到楊剪面前,扯了塑料袋,又把手表咔嗒一聲放回桌沿。
“嗯。”楊剪把眼擡起來,等他的後文。
“而且這也不是我突發奇想。”李白輕輕拉住楊剪的雙手,“哥,你站起來。”
楊剪照做了。
“我喜歡從這個角度看你。”李白努力調勻呼吸,努力露出一個笑,依然握着那幾根手指,踮起腳來,響亮地親了楊剪一口。
親在左頰上,留了一個小小的濕潤的印子。
“你不躲?”親完李白就後退了一步,偏着腦袋瞧他,“你現在這麽清醒。這麽的——神清氣爽。”
楊剪則毫無預兆地捏住李白的下唇,拿指腹擰了擰,“就是清醒極了,”他說,“所以不會忘了,2004年8月24日上午10點15分許,就是它在我臉上印了哈喇子。”
“那它有罪。”李白被擰得一個勁兒笑,就算分泌過剩的口水從嘴角流出蹭到楊剪手上,那也沒辦法。他突然間變得太開心了,剛才生死都在一個剎那,石頭落下來了,卸了他的包袱,沒有砸到他的身上。
“正在罰。”楊剪也笑,手上的力道用得更重了些。
“這種程度我以後還會親的。”李白扶他的手腕,帶點鼻音地求饒。
“随便。”楊剪非但沒放過他,還把拇指頂到他口腔內側,刮磨過他的牙龈以及比常人長得更細密的牙齒,從裏面撐起他的半邊臉頰。李白嗆了兩口,但還是軟軟地含住他的指節,被人一把按倒在床上,他就抓着楊剪的小臂嗚嗚咽咽,目光閃動着,卻不是難受的表情,“我不想,讓你再被別人親,”他含混地說,“但也……嗯,不想讓你當我男朋友。”
“這樣嗎?”楊剪來了興趣,單膝跪在床沿山,撤出手指,把李白從鼻尖揉到滾燙的腮邊。那實在是張很小的臉,揉起來不費工夫,倒是李白比他更費力氣似的,耳根都憋得通紅,“因為你可以是任何人的男朋友,但只能是我的哥哥,”眼神也開始躲閃了,好像在說什麽羞于啓齒的傻事,“如果以後,我親你的時候,你也親回來,就好了。”
楊剪忽然笑出了聲,扶正他的臉,目不轉睛地和他對視,“這沒問題啊。”楊剪說。
“啊?”李白有點發愣。
“但我要糾正一點,”楊剪說完突然俯低身子,把李白的身子壓實同時握緊他那只沒包紗布的手,如昨晚那般吻在他嘴上,幾乎不讓人呼吸的那種,大概親了十多秒鐘,感覺到李白的舌尖跟指尖都軟得沒力氣了,他才撐起上身,“我認為這叫親,叫接吻,您剛才那樣只能說是印哈喇子。”
再然後,他竟然直接下了床,留李白一人陷在那兒,被團被子頂着腰粗粗地喘,回到桌邊掰開兩雙一次性筷子,回頭招呼道:“起床吃飯了。”
有時候李白會跟自己承認,那天言不由衷——他還是想要楊剪當自己男朋友的。又是哥哥,又是男朋友,他全都占據,跟圈地似的,以後只有他能吃名為楊剪的這座山上的草,那他必然就是全世界最無憂慮的山羊。
同時,他覺得楊剪也看出來了,對于他的違心,卻沒有揭穿,沒有再去定義這段關系,只是非要糾正他的吻技。他按捺在心裏好久的那句“你要是親別人我就把你自行車紮漏”也沒機會說出來出醜。楊剪想必是不願意被人約束的吧……李白心想,要是自行車胎破了,楊剪會不會扛着它滿世界追自己,然後追上了,扔在自己面前說“你給我修”?李白不自覺笑了。事實上楊剪這人壞就壞在這裏,讓人每當想在心裏怪他一下的時候,就會犯傻似的笑。
好在日子一旦忙起來,人就會少很多胡思亂想,返校日很快就到了,李白去校園裏幫過幾次忙,發現楊剪什麽都挺好,沒自己要忙的,他還是會在能夠聽見同學腳步的樓梯拐角、寝室陽臺的吊蘭後……任意稍有隐蔽的地方,找楊剪要一個吻,接着騎車回去上班,回憶這個吻。
漸漸地,李白想得更通了些,至少,他說服自己“男朋友”這個稱謂也沒有想象中那麽重要,楊剪會分出更多注意力給他了,身邊也沒有再出現新的人,他們一直很好,那就足夠,那就不去想那三個被自己的懦弱錯失的字了。
卻還是免不了在意想不到的時候被提醒。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李白正在儲物室背包,戴耳釘,準備下班,他平時生怕那對兒紅瑪瑙被自己成天接觸的化學膏劑熏褪色,或是被顧客盯着問及都是冒犯,于是工作時都戴其他耳飾,當時他才戴了右邊那枚,燈燈的大呼小叫就穿透了理發店薄薄的牆壁。
他喊的是:“小白哥你男朋友來接你下班啦!”
店裏還全是人呢,李白也不認為某些奇跡會從天而降,得出的結論就是燈燈胡說。夾住挎包,一邊往左邊耳垂捅耳釘一邊往外跑,“瞎吵吵什麽!”他沖燈燈皺眉。
燈燈卻是一臉神秘,哼着歌走開了,李白确認按穩了那顆紅豆,擡起眼一瞧,卻忽地動彈不得。隔着幾張椅子、幾把翻飛的剪刀、一些蒸騰的水汽和一些漂浮空中的碎發,他聽到轟鳴,看到玻璃牆外如血的黃昏,而榆樹下停了輛火紅的摩托,楊剪穿了身黑,騎跨在上面,唇邊白煙袅袅,正沖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