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鬼市

這輛二手雅馬哈花掉了楊剪上次去上海比賽所得的大部分獎金,是他早在今年初春就看上的那輛,他說有些地方蹬自行車去太不方便,公交車他也擠煩了。而李白跳上後座,把他的腰抱緊,卻在不着調地想着這人是不是真的能看透自己的所有心思,譬如把車胎紮漏的古怪想法——

摩托車胎可比自行車胎難紮多了。

想完就覺得好笑,李白罵自己病得不輕,把臉埋上楊剪後背,偷偷親了親。更好笑的是,這輛摩托本是他想買給楊剪做生日禮物的,也算給那人車馬勞頓的大四加個油,結果節衣縮食攢了半年的錢,期間時不時去二手店看看,生怕它被人買走,至今還是差了大概三成,也就是四千多塊錢。但楊剪的生日已經很近,他都打算找同事借或者找放貸公司了,沒想到楊剪半聲不吭,就這麽騎着它出現在自己面前。

該說巧還是不巧?

隔着那件印着“格物致知,畢生窮理”的北大物院T恤,李白在楊剪肩頭狠狠啃了一口。

楊剪正往三環路上擠,兩手不敢離開車把,只得口頭抗議:“你磨牙呢?”

李白把他抱得更緊了,目光瞥過旁邊一輛小轎車,他覺得自己這小晚風吹得比那車裏的空調涼快,“我在想給你送什麽生日禮物!”

“不要別的,”楊剪成功拐過最為擁堵的那個入口,道,“把你牙敲了給我就行。”

李白哈哈地樂,郁悶立刻煙消雲散了,反正攢的錢要花光!這一次花不完,就以後花在楊剪身上,他這麽決定,又輕輕往那牙印上吹氣,“咱們回家嗎?這條路我沒走過!”

“不回,”楊剪似乎已經開始對背後的折騰進行選擇性忽略,弓起腰,專心貼着環路邊的水泥圍欄加起速來,“今晚去個好玩的地方。”

通常情況下,楊剪有一說一,沒有就幹脆閉嘴,從來不是愛賣關子的那一類人。但這天也許是風聲太大,并且路況複雜大堵小堵從不間斷,兩人交流起來頗有些困難。李白枕着那截硬邦邦的脊梁,動不動就叫一聲“哥”,也沒有別的事,就是叫起來開心,心中有關“好玩地方”的粉紅泡泡夢都飄起來一串又一串了,他覺得自己就像電影裏跟着男友亡命天涯的女主角,獨獨缺頂紛飛長發。而楊剪總是沉默,心思顯然還被栓在路上。

雅馬哈轟隆隆的,先是悶頭往南,後來又拐個彎一路奔向城東,直過了勁松和四方橋,眼見着途徑地區越來越偏僻,天都黑透了,楊剪老遠看清一塊标牌,這才松了口氣,帶李白從高架路上下去,随便找了家燒烤店坐定。

等串兒的時候,他咬開一瓶冰鎮北冰洋,遞給李白,這樣解釋道:“校園戲劇節,我是道具組的,需要采買一點服裝飾品。”

“你不當演員嗎?男主角?”李白看着他的臉,心中深感可惜。

“沒時間排練。”楊剪夾起一塊糖拌西紅柿。

“服飾經費有多少?”

“三百。”

“……那可以去動物園批發市場呀,”李白拿自備的紙巾擦了擦兩人的桌面,“化妝品和道具飾品就去北新橋,我以前在文工團幫忙的時候認識人,還能便宜點。”

“多便宜?”

“打八折吧。”

“還有更便宜的,基本都是一二三折價錢,”楊剪指指身後,“就在旁邊,十二點開始營業。”

李白往他所指處眯起眼望,只有燒烤攤燈泡照明範圍外黑茫茫的夜色。他一臉的狐疑:“哪有市場半夜開張還一點光亮都沒有。”

“黑才對啊,”楊剪展眉,“不然怎麽叫‘鬼市’。”

李白瞪大雙眼,立刻安靜下來,吃上一口剛上的烤雞胗,又被辣得猛灌北冰洋,他顯然是有些害怕的,至于為什麽沒有再多問,可能是因為覺得楊剪既然帶他來了,就不會讓他兩腿打顫地回去。

而楊剪瞧着這人喝個汽水還要咬瓶口的笨拙樣子,好笑地想,有這一口鯊魚牙,還有誰敢惹你。

所謂“鬼市”,位于東五環某不起眼角落,其實就是一個只在每周三淩晨開業的二手交易集市,以地攤為主,魚龍混雜什麽都賣,并且攤主以外地人居多,都是四處收來的舊貨,一股腦全擺出來抛售。至于一周裏的其他時候,它叫“大柳樹市場”,也是做舊貨生意的,不過有專門的鋪面和監管,價格也比較高,總之完全不存在什麽玄虛,更沒有鬼神擺攤,紙錢付款。

然而李白仍然被“鬼市”這個名頭所震懾,從燒烤攤出來就緊緊跟在楊剪身後。進了那個老舊牌樓似的入口,他又不太舒服地察覺,這四圍人聲鼎沸,黑影幢幢,而照明僅靠路邊幾盞破落街燈,以及少數攤主自備的小電燈泡。

李白靠得更近了,幾乎要挽住楊剪的手,把自己貼上去。其實以前在南京,他經常不可避免地往這種黑咕隆咚的犄角旮旯裏鑽,尤其最後打工的那家理發店跟自己宿舍之間隔的那條暗巷,約有一千米長,搶劫殺人鬧鬼,隔着傳說層出不窮,還常有人趁暗直接扶着牆開搞,叫聲就跟春天野貓打架似的,李白親眼見過,但就算跟他們擦肩而過也從不犯怵。他總在心裏跟自己說:我不怕坐牢,也不怕槍斃,誰敢招我我就殺誰。

可以這麽說,那會兒他有種光腳不怕穿鞋的豪情。現在倒是犯了軟,楊剪在身邊,他總覺得像拖家帶口,路過的人一個個的又看不清臉,越看越像是混進了暴徒和小偷,要是真出了什麽岔子,那就是楊剪跟他一塊倒黴。

“哥,”他去抓楊剪的手,“咱們車停在外面不會被偷了吧!”

“上了兩道鎖。”楊剪悠閑得宛如散步。

“萬一有人撬開呢?”

“旁邊還停了輛哈雷呢,人家都不怕,”楊剪拍拍他的手背,“放松點。”

好吧,李白想,他乖乖照做,長長地呼氣吸氣,卻效果不佳,仍然像把繃緊的弓弦。這市場怎麽漫無邊際的,好在楊剪只是表面上漫不經心,實則很快鎖定了目标,把自帶的手電交給他幫忙端着,在一處卷簾門前的小攤停步。

隔着幾排挂滿衣裳的貨架,他擡高聲量:“老板這怎麽賣?”

“散客十塊錢一斤咯!”傳回一個女聲,稍微帶點廣東口音,應該不年輕了。

李白踮起腳,才看見她彎腰整理貨物時翹在背後的一束卷發。

“我量比較大。”楊剪拎起一件長裙,就着手電光正反打量,又貼近李白耳邊,“故事發生在加勒比海,要有點異域風情,你幫我挑幾件?”

“都說量大,你要來幾斤嘛。”老板站了起來,李白琢磨着加勒比海在哪兒,又會有什麽風情,瞧見貨架後她發黃的劉海和一雙眼袋疲憊的眼睛。

“十好幾件二十件,怎麽也得有十斤,”楊剪托着李白的手腕讓他把電筒擡高一點,刻意讓那老板看見似的,“我學校戲劇節服裝,我看您這兒裙子都挺好看,想讓姑娘們上臺穿呢,就是學院比較摳門,預算也沒給多少錢。”

他說着就露出十分真誠純良的笑。

老板看他這樣,也笑了笑,接着注意到他T恤胸前白色印刷的字樣,“北京大學的呀!”

“我真不好意思說。”楊剪的笑容又透出些無奈。

“行行行,你跟你同學挑吧,”老板擺了擺手,又彎腰繼續整理起來了,“挑夠十斤我就給你們按六折算。”

楊剪立刻大聲說了“謝謝”,緊着印花鮮豔明麗的連衣裙挑,尤其偏愛黃色系。李白從剛才開始就看得一愣一愣,現在趕緊回過神,照他的标準同樣挑選起來,兩人的手臂很快就搭上了厚厚的裙子,有的後領商标上印着古馳,也有的裙擺有明顯污漬,但楊剪全不在意,他接過李白的戰果,跟自己的一塊掂量了一把,然後又挂回去兩件,把剩下的打成個卷兒,走到貨架後找老板稱重。

李白趕緊跟上去,那老板和他想象中一樣,個子矮,微胖,衣着樸素,行為精明。

她把那卷衣裳放上地秤,有些衣角散開,拖曳在地上也不管。這應該正和她意,稱得輕一點才好。

卻見楊剪并不着急,只是繼續微笑着看她稱完一遍再來一遍,李白覺得無聊,又忍不住四處張望,這回又瞧見一撮穿背心汗衫盤佛珠的花臂男,都有四十來歲的樣子,叼着老煙鬥從他們側邊路對面經過,其中一位還跟他撞了目光,居然沖他玩味地勾勾下巴,笑了一笑。

李白已經收了電筒,手卻放在包裏沒拿出來,他盯着那人,嘴唇碰上楊剪的耳朵,“哥,我其實帶了把刀。”

楊剪一時沒理他,因為老板稱了三次都是十斤多上一點,不得不按六折給他報了價,付好了錢見老板開始拿塑料繩打包,他才看見李白揣在包裏的手,道:“剪刀?”

“是剔骨刀,尖頭,肉鋪裏用的那種,”李白的聲音仍然靜悄悄的,目光也不曾挪移,“我以前一直随身帶着,從十二歲開始,來北京過安檢被扣了,我就換了一把。”

楊剪能夠理解李白從小養成的警惕,盡管此時此地确實沒必要,一把剔骨刀也有點誇張。同時他循着李白的目光望過去,也瞧見那位花臂大哥,那人的同伴在一個古玩攤前駐足圍看,只有他背對着攤子,正看向自己這邊,嘴角還挂着少許古怪的笑意,看的應該是李白。

“哦,你準備去捅他一刀?”楊剪摟住李白的肩膀,忽然低頭拱了拱他的下巴,好讓人把耳朵完全朝向自己。遠看他們應該就像在耳鬓厮磨,目光一輕一重,都是直勾勾的,仍舊投向同樣的方向。

李白卻猛地激動起來,“煩死了!”他的聲音快要低不下去了,肩膀也在楊剪手下神經質地跳了跳,“知不知道這麽盯着別人很讨厭?”

“你不是也在盯着他嗎?”楊剪卻笑了,松開李白,這笑意不知冷下去沒有,只見他徑直朝那人走去,李白不再看得到他臉上的表情。老板在身後招呼,李白卻沒聽見似的擡步去跟,步子還沒邁上幾步呢,那花臂男居然轉開了身子,紮回朋友堆兒裏開始嚷嚷着讨價還價,拿煙鬥的手背在身後,頭都沒有再回一下。

楊剪也轉回身,正和李白面對面,他的笑容還在。

“你看,人家也沒什麽惡意。”他又把李白的肩膀攬了回來。

“哥你真好。”李白往他頸子上蹭,同時還要嗅一嗅,就跟小狗撒嬌似的。他的手還放在包裏,緊握的刀把卻釋開了。覺得楊剪方才的舉動無異于替他出頭,見他不痛快,楊剪也不痛快,并且楊剪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正面去碰,也不覺得他的刀子是個笑話,這是讓他最開心的了。

最後結賬結了六十二塊錢,楊剪的三百元經費還剩下大頭,還剩下男角的服裝跟耳飾頭飾要買。這些零碎都得走到更深處去找,兩人拎着兩大兜子,前腳剛離開女裝攤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在朝這邊叫:“小王?是你嗎?”

聲音有點粗,卻刻意壓得尖尖的,李白回頭,隔了幾步遠,那果然是個男扮女裝的人。他很瘦,也很年輕,戴着深色波浪卷假發,吊帶小短裙下露出的腿又長又直,但他是男人這個事實逃不過李白的眼睛。或許是職業原因,李白在這方面眼神向來準得很,一個男人硬要拗出女性的感覺,一點破綻都不露,還是非常不現實的。

卻聽楊剪應道:“小米?好久不見啊!”

“是呀是呀,最近忙吧?這都得有一兩年了,還以為你再也不來了呢,”小米踩着高跟鞋嗒嗒嗒走近,兩手拿着貝殼狀的珠光小挎包,十分淑女地擺在小腹前,他柔柔笑着,跟李白打招呼,“你好,是小王的朋友吧?我也是小王的朋友,每次開市都要來逛一逛的,有一次被流氓欺負是小王幫我解的圍,這麽說他還是我的恩人呢!”

看得出來他極度緊張,說完,意識到自己這一大串話的突兀,他又讪讪笑了笑。

“你好。”李白冷冷地說,然後也就沒了下文。

“那我先走了哈,我要挑點裙子,”小米小心地揮了揮手,指甲被昏燈照着,亮晶晶的,“你們忙,你們忙。”

“拜拜!”楊剪倒是爽朗。

“他怎麽被人欺負了?”轉過方向繼續深入時,李白拿胳膊肘碰了碰楊剪的腰,如是問,“至少有一米八吧,也不比你矮,真把自己當小姑娘柔柔弱弱需要保護。”

“記不清了,好像就是被人騷擾吧?”楊剪饒有興致地觀察李白的神情,“我大一的時候課少,沒事喜歡過來逛逛,就像逛醫院似的看看別人的活法,放松一下身心。他這種人在這一片兒有很多,他好像白天是公務員,只敢半夜出來穿穿裙子,再買點裙子,也挺可憐。”

“哦——”李白拖長尾音,腦袋重重靠上他的肩膀,腿也跟踢正步似的擡得老高,“反正楊哥是樂于助人雷鋒精神菩薩心腸普度衆生了,做好事還不留名,人公務員大姐姐天天惦記着你,還叫你什麽小王?”

楊剪聞着這醋味越來越濃,一大堆飾品攤也近在眼前了,他扽過李白的挎包,準确地摸到其中攥在刀柄上的另一只手,“行了,”他把這手拎出來平攤,看它攥出紅褶子的、汗津津的手心,“萍水相逢而已,您不用練握力,我也不用說我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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