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三顆釘
為了防止自己再次做出動不動摸刀的怪異行為,李白左手拎裙子,右手拿手電,這樣就能把兩只手都占住了。他漸漸發覺,一路這些小攤小販上,自帶手電的不在少數,他們彎着腰拿着自己的小光點細細地照,而其中大多也都拎着東西,是從這鋪了滿地的雜物中搜羅出的成果,同時砍價也砍得熟門熟路。
反倒是那些不帶手電的只會四處閑逛,兩手一直空空,很明顯就是湊熱鬧的,說不定還都是頭一次來。
這麽一說,手電還是種身份的象征?證明來人懂行,不能随便坑。
李白側目看看楊剪,心說你以前閑逛還真看出了不少門道。
然而楊剪對此地的熟悉程度比他預想的還要深。當時李白拎着一袋剛買的綴滿羽毛和亮片的頭飾,路過一個賣老畫片跟連環畫的攤子,他覺得新鮮,忍不住蹲下來看。随便翻上一本題目就是《狼狽大豔星》,再來一本,又是《潘金蓮巧遇牛魔王》。
他不敢看了,放下書本跳起來就走,生怕楊剪覺得自己對此類讀物有什麽興趣,而楊剪的注意力根本就沒有放在這兒,他已經走到隔壁的小飾品攤子了,正在看一副耳墜,比鹌鹑蛋還大一圈的紅色石珠,下方用玫瑰金絲勾出了一輪新月,月下還綴了密而長的金紅流蘇,若是戴上,應該能垂到肩膀。
李白領悟——這也許就是楊剪先前所說的加勒比風情。而這對粗糙卻華麗的耳墜,應該是要給女主角戴的。他走過去,聽見攤主正在強調此乃上了好些年頭的正統鴿血紅,一對兒五十絕不講價。楊剪卻不應聲,忽然拆下一只,擱在李白耳垂上比了比。
“你覺得這像什麽人戴的?”他問。
“……加勒比公主?”李白捋了捋耳側碎發,垂着眼睫,不敢與他對視。
“像印度新娘。”楊剪把耳墜又挂回了原位,好像這并不适合他的戲劇。不遠處的男裝攤有人在招呼,叫着“小王”,他就直接過去了。李白看看他,又看看耳墜,一時沒挪地方,臉色在白熾燈泡下悄悄暈紅。
“你這是玻璃染色做的吧?”他問。
“嘿,”攤主不樂意了,“我這就是樁虧本買賣,您信咱就聊,明明白白和和氣氣地把生意做了,不信您就撤呗。”
李白又往那男裝攤瞧了一眼,左顧右盼的,他說得挺急:“随你便吧反正我要了!”
攤主瞧着他遞出的那張五十塊,挑挑眉頭,片刻詫異過後就是喜笑顏開,“得嘞!”他捏住綠鈔一角。
李白卻又把鈔票抽了回來,“給我包一下。”
親眼見着攤主拿出一個褐色紙盒,把那兩條寶貝墜子好好地按進海綿,李白才松開自己的五十塊錢,把盒子收進挎包裏。他往楊剪那兒跑,發覺那人也在看着自己,蹲得低低的,手上摞了幾頂剛挑的帽子,接着又把目光移開了。老板好像說了什麽,楊剪點着頭笑。
“我把那個買了。”李白跑近了說。
“耳朵挂得住嗎?”楊剪又拎出一頂草帽。
“你說女主角?”
“我說你。”
李白愣了一下,要說他買這對耳墜本就想要大公無私資助劇組,那無疑是違心的。但楊剪也完全沒有把它們拿給別人的意思,楊剪知道他喜歡,想的也就是讓他戴,只可惜他不是印度人……李白默默咬緊嘴唇,心知自己又開始異想天開了,他這輩子都跟新娘沒什麽關系——他希望楊剪也是。目光匆匆掃過堆在攤位一角的T恤衫、牛仔褲,落回楊剪手邊,他蹲下,一塊挑起了帽子。
剛碰了個帽檐就聽見有人咕哝:“只看不買,天打雷劈——”
李白舉高手電筒,這才注意到老板旁邊還坐着一人,方臉,圓寸,胡子拉碴壯得像座大山,墩坐在小馬紮上,倒是短褲跟海魂衫箍在身上顯得有點俏皮,看那藏在一臉橫肉中直愣愣的表情,也有與年齡不相符的稚氣。
那人被電筒照晃了眼,突然踢起腿,指着李白叫道:“你,去給我倒洗腳水!”
老板拿煙鬥嘴兒捅了捅他的肚子,咂咂嘴巴,蹙起的眉頭也蓄了些無奈,“是我兒子,拉過來幫我看攤兒的,”他跟李白解釋,“腦子有點毛病,不敢放他一個人待着。”
大塊頭對此介紹似乎極不滿意,火腿腸似的手指又對上楊剪腦門,“這人腦子才有毛病!這人姐姐是個小偷!”
楊剪站了起來,把帽子交給老板,點了支煙抽。
老板更發愁了,擰着兒子的大腿看着李白道,“我知道你是小王他弟弟吧,頭一回見小王就是跟你們姐姐一塊,我這兒子看上那姑娘了,人家不搭理,這心裏過不去就喜歡瞎嚷嚷,也就是小王人品好氣量大,你也別跟他見怪。”
李白也站直身子,盯住手舞足蹈不斷嘀咕的那位,若有所思。
楊剪卻忽然說:“他是現在世界上唯一懂鳥語的人。”
“鳥語?”李白覺得更莫名其妙了。
“哪有,也就你陪他叨叨……”老板搖着頭說。
“哎,彼得大帝,”楊剪眯起個笑,夾煙撐膝,耐心十足地對那大塊頭說,“你是不是聽得懂鳥說話?”
大塊頭很喜歡這個稱呼,就像終于被叫對了真名似的,他樂滋滋地擺動雙手:“對,對!喜鵲在叫**媽,渡渡鳥在叫救救我,鵝叫喜,雞叫悲,水鴨叫飽鹌鹑叫餓,除了極個別不會叫的,我全都懂。”
老板已經露出十分難堪的神情。
李白的眼睛卻突然變得雪亮:“全都懂?那我說一個。”
“你說啊!你說!”彼得大帝猛拍大腿。
“嘟——喂特,嘟——呼!”李白學得惟妙惟肖,“這什麽鳥?”
“貓頭鷹!”彼得大帝不曾猶豫。
“那它在說什麽?”李白突然有點發怵,往楊剪身上靠了靠,又問。
“它在道別,說它要走了,”彼得大帝搖着頭晃着腦,沉醉說道,“不對,不對,你們都是虛僞的壞人,天機不可洩露……”
老板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已經尴尬到生出了悲涼,那幾頂帽子以及幾條古董似的西式皮帶,他差點不肯收錢。但楊剪不但堅持給了錢,還丢了煙頭,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您了,”楊剪輕聲說,“回見。”
那天返程的路上,李白一直釋懷不下。他問了楊剪不少關于“彼得大帝”的事,好像真心實意地盼着能從那位奇人口中聽到些許可靠的實話,從而弄懂自家貓頭鷹的心态。但小灰是放不走的,它開了籠也不飛,落在別處也總會回來,更不可能會說“我要走了”。楊剪就和他說,精神病人也會說真話,只不過用的是我們理解不了的語言邏輯,好比看到黑他說白,只是在他的腦子裏就該這麽描述,你仍然不能否認他的誠實。
李白又問,我有點怕,如果哪天我也能聽懂鳥語,也變成那種人,是不是就沒有人類會認真聽我說話了?
楊剪回答,是。
李白伏在他身後,抓緊他的肩膀,不出聲了。呼吸把棉布潤透,很熱。夜風冷冷地吹,這天氣終于有了秋意,淩晨三點的三環路上一個車影也沒有,他們的雅馬哈挂着大包小包,花紅柳綠的,還有鈴铛夾在某個袋子裏,一路脆響,好像舉家巡演的吉蔔賽人。楊剪忽然覺得非常寂寞。是可以看見的實體,一種黑色的東西,像油,像雨。他的眼睛被風吹得發幹。他沒有送李白回家,也沒有就近找店住,而是把人帶回了學校。
宿管已經對大四學生實行放任自流政策了,更何況他帶進樓來的還是個臉熟的男孩,楊剪順利把李白領回了寝室,擠在同一張下鋪上,将這一夜過完。
天剛亮兩人就起了,楊剪有早課,李白有早班,兩人把論斤買的衣裳都塞進公用洗衣機,塞滿了四臺,洗漱完又吃了早飯,再拿出來放到陽臺上晾。太擠了,橫杆都被占滿,缤紛衣裙懸在頭頂,繞在周身,晨風一起,就像浪一樣鼓動。
這應該是男生宿舍樓裏最惹眼的一扇窗了,三層樓下的校園漸漸蘇醒,七位室友的呼嚕聲還在背後此起彼伏,但陽臺上的呼吸是清澈的,充滿陽光的直白,以及洗衣粉味的潔淨。晾到最後,李白挂起的一條裙子不幸滑落在地,沾了山茶盆裏的土必須重洗,他吐了吐舌頭,本是無心,舌尖卻被楊剪夾了個乳白色A字夾,好比一種懲罰。扯扯他的臉頰又捂住他的嘴,他就很小聲地哼叫,弄了楊剪一手的濕,一放他呼吸,他就小狗似的伸出舌頭,雙眼濕漉漉的,悄聲求楊剪把夾子取下。
其實也就夾了不到一分鐘,終于拿下來,李白的舌尖更紅了,眼梢也紅了,目光都變得茫茫然,好像被拉開了什麽開關,勾住楊剪的脖子沒辦法自己站直,吐詞也被仍在瑟縮的舌頭弄得很難清晰,只是和楊剪說,我疼,哥你親親我。
楊剪覺得無奈,李白無疑是很能吃苦的,但在他面前,某些時候又嬌氣得不行。滴水的夾子被他握在手心,裙袂拂過臉頰,他摟住李白接一個吻,對那截軟軟的舌尖,他很溫柔。本是閉着眼睛,但他看到寂寞走了,黑色的雨和油滲入地磚的縫,不留一個尾巴。
臨走前,李白神神秘秘地告訴楊剪,我想好了你的生日禮物。他的确想好了,統共兩樣,剩下的錢藏在床底下,他自動将其歸為楊剪一百萬計劃中的一部分。
其中一樣很簡單,是個摩托頭盔,純磨砂黑色,棱角獨具幾何美感,是日本進口的,老板親自拿樣品試了砸石頭、刀砍等性能測試,李白覺得它就像科幻電影裏主角用的道具。出于私心,他還給自己買了個類似款的白色,不過是國産的,他覺得這也足夠自己以後經常蹭那輛大摩托了。
至于第二樣——李白打了個舌釘。他本來是自己動的手,但位置沒找對,手法也不熟練,怎麽鑽也紮不透,吓得圍觀的燈燈鬼哭狼嚎,其他同事也勸他找個專業的店。于是李白含着自己熱流汩汩的舌頭沿街逛了逛,很快就找到一家提供穿孔服務的文身店,張開嘴巴,吐一口血,表情淡然地接受再次消毒與穿刺。
論疼痛程度,對于李白來說,其實不比耳洞重上幾分,他不斷地想起那只夾子夾在舌尖的感覺,也清楚地看到在自己面前擋着的不是楊剪的手。舌尖上的小孔被堵上了一根長長的不鏽鋼釘,兩頭是圓的,穿孔師說這是因為過後的幾天整條舌頭會腫得很厚,短的不夠堵。之後付了錢,禮貌地道了謝,走到藥店已經說不出話了,通過寫紙條的方式買了一大袋漱口水和消炎藥,李白回到東方美發,在等他回來看戲的衆目睽睽之下,宛如凱旋的英雄。
英雄沒有出現被疼得受不了,睡不着覺的情況,不過做了幾天沉默寡言的神秘手藝人,在他手下的客人總因他的過分安靜而感到不安,頻頻四望。他也幾天沒有正經吃飯,幾天只能和楊剪用短信交流,楊剪似乎并未發覺不對,抑或是并不關心,這讓李白失落的同時又不免僥幸,他覺得禮物都該是驚喜。
過了一周,舌頭消腫了,李白換了個小巧的釘子,圓頭改成了鈍角圓錐,也恢複了語言功能,但釘頭仍然時不時打到上颚,燈燈他們也一致認為,他說話發音變了,聽起來怪怪的。
于是李白開始在回到家後對着貓頭鷹自言自語,抑或朗讀楊剪上次給他帶的那本《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書脊上還貼着北大圖書館的字條。那些拗口的英文名讓他頭疼,但李白勤學苦讀,并且相信,自己的發音已然變得一點問題也沒有。
又過去一周多,楊剪的生日到了。彼時李白的口腔已經完全适應異物的存在,約好的晚上八點半,他拎着一個大紙袋、一黑一白兩只頭盔,戴着一個遮住大半邊臉的醫用口罩,出現在燕園內,理科一號樓前。
遠遠地,李白看見楊剪,一個人,正在路燈下,那幫朋友現在已經散了,他就在等李白一個人。李白開始快走,接着,開始跑,他在楊剪面前剎住車,老有路過的人,他一下子沒敢直接撲上去擁抱,首先遞出的是那個紙袋。
“路上遇到了你的同學,認識我,兩個女的,”他說,“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還臨時塞了信封和花兒,是情書吧,可能不好意思當面給你。”
楊剪看着他的口罩,很溫柔似的笑了笑,接過紙袋,卷起來封好口子,丢進了路燈邊的蘑菇垃圾桶。
“你就這麽處理別人送的禮物嗎?”李白也看着他樂。
楊剪的目光仍然落在他的藍口罩上,“不好意思,一直這樣。”
“那這個呢?”李白伸直胳膊,甩了甩手裏兩只頭盔,“你猜哪個是給你的?”
楊剪拿過黑色的那個,“好像哪個都塞不進桶裏。”
“那就不扔了。”李白抱着自己的白頭盔,撞了撞楊剪挂在襯衫外的軍牌項鏈。
“那就不扔了。”楊剪重複道,他聽見脆響。
“我還有一個禮物,”李白笑得更甜了,也更狡黠,眼睛都彎成了月牙,“你絕對猜不到,也丢不掉。”
楊剪确實是沒有頭緒的神情,顯得都有些無辜了,“那就別讓我猜啊。”他慢條斯理,低聲地說,黑頭盔挂上摩托車把,他竟然毫不避諱地單手把李白的腰摟住了。
“嗯。”李白也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頭盔随手一丢,踮起腳跟用力地擁抱楊剪。兩人身體緊貼,口罩也拉開了,耳帶各自挂上一只,擋住了兩人的側臉。至于另一邊就用手掌捂着。這何嘗不是徒勞,任何人依然可以路過,也依然可以看出他們正在做的事。但好像無關緊要。全都,無關緊要。李白這樣親吻楊剪,從始至終專心看着他的眼睛,用舌尖描摹,細心地聽,秋蟬還在嘶鳴,他卻從脊梁酥到耳骨,只能聽見細小金屬與牙齒、皮肉、水的觸碰。
“現在知道了?”一吻過後,李白咬開口罩,貼在楊剪耳邊問,“哥,你喜歡嗎?”
楊剪不回答,直接把他抱上摩托後座,讓他再不需要仰脖子踮腳,然後兇狠地吻他,用牙尖碰他剛長好的傷口,弄笑了他,也弄疼了他。李白翹着腿,夾着楊剪的腰,能夠感覺到頂過來的硬度。他只覺得那顆橙紅的路燈變成了太陽,和自己一樣,随時都要被光熱撐破。等他氣喘籲籲的,終于被楊剪松開了,卻見那人依舊沉默,抹了一把他的嘴角,從地上撈起頭盔還給他,又把自己的扣上,随後跨上車座一踩油門,轟地沖上了白楊樹之間的窄路。
李白心髒停了一秒,接着把面前的肩背抱緊。
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兒。
但他覺得某些事情正在發生,而今晚,正如以往任意的夜晚,他願将自己無條件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