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下第一幸福
那套房子就在清華南路旁邊的一所家屬院內,夾在兩所高校之間,六十多平,環境清靜,鄰居基本上都是北京大學的教職人員。事實上李白以前就來過一次,是二零零五年,夏天最熱的那一會兒,他去了楊剪的畢業典禮,進到宏偉的邱德拔體育館,跟衆多家長站在一起他梗着脖子,在黑壓壓的上萬人裏找楊剪的身影,在一團團方陣接二連三的高聲念誦中,等楊剪學院的口號。
期間還有一個面善的中年女人拍肩提醒,同學你學士服呢,學生區域在那邊可別找錯,實在是太熱情了,吓得李白轉身就走。後來典禮結束了,那些團起的方陣漸漸化開,人們各找各的親朋,繼續擁抱合影,李白也徑直朝物院的方向摸索。
那裏還聚着一小撮人沒散,邊緣是幾個楊剪的同班同學,李白很眼熟。這個班裏,甚至在這個學院裏中,早就有好多人認識他,帶着點戲谑的意味,他們叫他“小朋友”“老弟”“楊剪他弟”,但怎麽叫李白也不應,只是四處扭頭張望,一聽到背後那聲“小白”,他就跟草原上的羚羊一樣靈敏,轉身一溜煙跑了過去。
楊剪和幾個哥們站在一塊,正在打電話,方才看李白越走越遠,他就捂住手機叫了一聲。李白把新開的藥塞進他包裏,挨在他身旁乖乖地等,聽他重感冒的鼻音,玩他學士帽一角垂下的穗子。這情形被旁邊拿佳能相機的公子哥連拍了好幾張,李白就躲在楊剪肩後,陰森森地瞪他。
“好了,”楊剪放下手機,“李老師說能來。”
公子哥把卡片機挂在腕子上,拍手大叫:“剪哥牛逼!”
其他同學們也都是很開心的樣子。
散夥飯請來了一個人緣極好的老師,那就成了謝師宴,班裏烏央一大幫人都想跟系裏公認最棒的專業課教授喝兩杯,包廂都坐不下,那家屬當然不會在邀請範圍內。但李白偷偷跟了過去,是西苑那邊一個挺火爆的川菜館,他在前臺通過描述楊剪的長相問到了房號,真走到跟前了卻又莫名發憷。貼門聽了半天,名校學生高談闊論起來總像辯論,甚至打仗,李白卻只能偶爾在其中聽到一點楊剪的聲音,很零散,那人今天蔫蔫的,好像不怎麽說話,也不愛搶風頭。
身後忽然一熱,是服務員端着沸騰的水煮魚要進屋上菜,他趕緊把門給人讓開,然後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店門外,在街邊銀杏樹下蹲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只知道要是方才在門縫裏和楊剪四目相對,自己恐怕會很想死——他逃跑前看到楊剪了,确切地說,是楊剪的肩膀。那人穿的是正紅色的T恤,袖口有兩圈細細的黑條。
所以現在應該快速離開,假裝從沒來過。不幸的是,李白一蹲下就挪不動地兒了,就像有些時候,他蹲在冬青樹下。這一回他既不夠隐蔽,也忘了跑得更遠。将近十點鐘,那群春風得意的“狀元郎”一個個酒足飯飽,從店裏晃悠出來,楊剪夾在醉得東倒西歪的同學間顯得筆直極了,清爽極了,李白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他也一樣,一眼就瞧見了樹下那個疑似跟蹤狂的白色影子。
由于很早就考了駕照,人也發着燒沒有喝酒,開教授的車送人回家的任務自然交到了楊剪肩上。他先是把人扶進後座,接着,很自然似的,在同學們圍在後面跟老師道別時,他獨自站在還沒熄滅的車燈前,朝僵蹲在那裏裝蘑菇的李白招了招手。
之後李白坐在副駕駛上,生平第一次,他坐在一輛轎車的這個位置,仍覺得不太真實。對于他的不請自來,楊剪好像沒有絲毫的意外,沒有反感,也沒讓他解釋。聽着後排教授閉目養神講醉話,一個看起來得有三四十歲的大男人,跟愣頭小子似的把嗓門擡得老高,義憤填膺地反複強調,你不讀研可惜了,你應該考我的研究生,你應該繼續做實驗,發文章,不要去搞什麽芯片,說着說着居然開始哽咽,而楊剪仍舊只是客氣地回上兩句,不見有絲毫動容。
他是心不在焉的,只有車開得專心,均速前進,不超不搶,遇到紅燈也不壓線。
李白更驚訝了,會載着他沿五道口的鐵軌把摩托飙冒煙的人,在願意的時候,也可以把車開得這麽穩。
把老師送進家門,楊剪身上那層緊繃的殼子才解凍,五層樓都沒下完,就在燈光昏黃的樓梯拐角,他忽然往李白身上靠了靠,罵了句他媽的,又說,終于完了。
額頭貼在頸側,是滾燙的,李白扶住他,幾乎是雙手摟着他往下走,“我以為同學聚會是那種很開心的事。”
“是開心,”楊剪笑了,“但更累。”
“那……煩嗎?”李白輕聲說,“所有人都很煩,繞着你飛,像蟲子。”
楊剪還是笑:“沒有人繞着我飛。”
“我煩嗎?”李白鼓足勇氣問出這句話。
楊剪擰了擰他的臉蛋,“你抱抱我吧。”
李白懷疑這人今晚呼吸了太多酒氣,也醉了,是被熏醉的。那怎麽能開車呢?那怎麽,還能走路呢?兩腳都不該沾地。楊剪要是永遠都要他扶就好了,一直發燒會很難受,他就用更多的舒服去彌補。這麽想着他就頭腦一熱,不僅是抱,抱完直接把楊剪背到了一樓。
那應該是楊剪第一次被吓到,在李白面前。他渾身都僵了,聲音壓得低低的跟李白說你他媽腦子真有毛病啊,李白卻一個勁兒地笑,身上的人沒有掙脫開來把他推走的意思,他感覺得到,步伐輕快得像是要飛,出了門洞,聽見楊剪懸崖勒馬似的那一聲“籲”,他才勉強停下。
緊接着兩個人就踉踉跄跄地踩到了草地裏。
有過這麽一出兒,李白對這套房子印象極為深刻也是無可避免。那天草葉剌在腳脖子上的癢他都記得。而這套房子對于楊剪來說,意義似乎要簡潔明了得多——房間的主人,那位年輕有為惜才如命的李教授就要出國做訪問學者去了,為期兩年,願意把公寓租給他住,一個月只象征性地收六百塊錢。
因此,踏進房門時看到李白激動得眼眶紅紅,他發愁的重點仍然還是屋裏的環境。
李教授也有些過意不去,領着兩人繞過堆在門口的雜物,踩上時有不明印漬的地板,“平時沒空收拾,也不經常回來,就偶爾澆澆花,”他打開窗戶透氣,笑呵呵道,“你們倆就怎麽舒服怎麽來,屋裏就那點東西,你們也随便用,等我回國過來一瞧,不比現在還亂就行。”
“您放心吧老師,”楊剪打起保票,拍了拍李白肩膀,“這兒有個會過日子的。”
李白小心地組織語言,說:“我哥也很愛幹淨。我們會經常打掃衛生的。”
“好好好,那就好,”李教授最後瞧了幾眼他養在花架上的鳳尾蕉跟豬籠草,那大概是整套房裏收拾得最利索的角落,他從陽臺出來,手裏拎着那串鑰匙,“下面這兩年也算能安定下來了,沒有後顧之憂。你還這麽年輕,雖然不搞學術的确可惜了,但老師教了你三年,從來沒懷疑過你能成大事。”
楊剪還是說我明白,說謝謝。
“對了,我還說呢,”李教授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有個侄女兒,叫李漓,是我哥家的小孩,九月份剛來光華讀研,論年份比你小一屆。小姑娘以前從來沒一個人離家過,我現在又只照顧了一個學期就要走,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把你聯系方式給她一下,要是出了什麽緊急情況在這邊她好歹有個照應。”
“行,老師。”楊剪爽快地答應了。
“挺優秀一小師妹,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沒吃過苦人特好騙,真是托給誰也不放心,”教授把兩層門的兩柄鑰匙交到楊剪手中,又和他重重地握了握手,“她爸爸,也就是我大哥,現在就在深圳那邊做電子科技,跟你現在的領域也有交集,平時你們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李白的注意力早已不再放在教授身上,在他眼裏,這人已經變成扁平的,用“帶來麻煩事的讨厭房東”幾個字就可以概括,他覺得自己這叫不知感恩,但沒辦法,也無所謂了,轉過臉,他靜靜看着楊剪。然而縱使善于察言觀色如他,也很難看出楊剪是否真的把這些話聽進了心裏。
楊剪就這樣保持着尋常狀态,把教授送下了樓,一看教授開車走遠,這股尋常勁兒就存不住了,明明能在樓下按按摩托喇叭叫李白下去,或者直接打個電話,他卻非要再把這五層樓爬上一遍,一步跨三級,大冬天跑出一身薄汗,再拽着李白的手一塊跑下樓。他也不解釋為什麽,或許本就無理由,但他就是看起來開心極了。
他們去小區的鎖鋪給兩把鑰匙各配了一把備用的,舊鑰匙楊剪留着,新鑰匙拴在李白的鑰匙串上,中午在小飯館吃了頓魚香肉絲配餃子,下午又回到工作室,在兩位同事兼合租者誇張的不舍中拎走大小家當,叫了輛黑車一齊運回新房。李白在車裏抱着貓頭鷹的籠子,看管着其他東西,楊剪就騎着摩托貼在窗邊緊跟,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被純黑頭盔壓着的發絲從側面飛出來細細一縷,弄得李白動不動就有搖下車窗伸手的沖動,像打碎玻璃籠子,去觸碰一件動态的陳列品。
費勁把東西都運上樓,天色已晚,又該吃晚飯了,但兩人都沒有吃的沖動,那些紙箱皮箱塑料箱堆得亂七八糟,也完全不想收拾——他們已經樂瘋了,踩過滿屋的舊物垃圾,倒在主卧鋪了紅被單的床上抱起來狠狠地接吻,塵螨騰起,他們卻笑倒在一起相互壓着滾成一團,再脫了臃腫的外套繼續吻。當時趁着教授在陽臺收拾盆栽的時候他們就想這麽幹了,現在,那些植物也有了新夥伴,小灰正在籠裏蹦跶,偏着頭好奇地打量這個角度的落日。
等好不容易把自己從床上和對方身上拔起來,楊剪又牽着李白的指尖,把每個屋子都重新轉了一遍。沒了外人在,哪一個角落都能仔細看,看到喜歡的物件或布置,李白就念叨着“這個好這個好”,望向楊剪的眼睛亮得不行,碰上髒亂差的角落,他也能無所顧忌地發出各種被惡心到的聲音,宣布自己要請上幾天假,把害蟲都消滅淨。
這套設計緊湊,甚至稱得上狹小的單身公寓,現在卻成了偌大一方天地。被冠以“家”這個詞,“我們的家”,那麽每一平米都值得用全部心思對待。他們要在冰箱裏冰上可樂啤酒豆奶北冰洋,再凍上豬蹄排骨老母雞,他們要把舊浴缸刷得幹幹淨淨,買貴貴的香氛,每天下班一起泡熱水澡,小屋裝個梳妝臺吧,在大屋裏頭放個衣架吧!還要在茶幾的抽屜裏囤上好多的盜版影碟和潤滑液。楊剪箍起李白的腰,抱着他在客廳的水晶燈下轉圈,一直轉到陽臺,兩個人都暈了,花架在冬天也蓬勃,夕陽旋轉,好豔麗。
這種感覺到底該怎麽形容?是以前從沒體會過的,格外認真的,又讓人産生疑問這是不是在做夢的。
簡直就是天下第一幸福。
——除去一點之外。
在跟楊剪合力把屋子收拾停當之後,小物件随需随買就好,李白對這處住所的滿意度基本達到了百分之百,跟他以前待的地方就是雲泥之別,單是坐在裏面什麽都不做都很快活。可他很快發現一個嚴重問題,暖氣燒得太旺了,導致屋裏溫度高濕度低,他自己倒是還好,大不了嗓子幹了就多喝點水,但楊剪的體質——那種磨人的海洋性貧血症,導致流鼻血成了常事。
也不是嘩嘩嘩往外冒的那種,是細小毛細血管破裂,量不足以流出,卻能讓楊剪鼻腔裏長時間有血,擦一擦鼻子紙會紅,接吻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李白總覺得還能嘗出血腥味,讓他擔心楊剪的喉嚨和牙龈也是同樣的狀況。
該怎麽解決,李白發覺可以把抹布浸濕,還在滴水的狀态就給每處暖氣搭上一塊,這是個省錢又有效的好方法。但他很快又發現了問題,白天有空及時更換還好,到了晚上,睡一夜過去,那些抹布往往早已被烘得硬脆,也許從半夜開始就不起作用了。
于是,從得此發現那天起,李白總會在半夜醒來,把幹布重新投成濕的,再重新搭回去。經常正正好好,就在抹布差不多快要幹透的時候,他醒了,也沒定鬧鐘,也沒刻意想着,就像種本能和習慣,他從不吵醒楊剪,那人每天都熬得比他晚,他也不存在躺回去之後失眠的狀況,有時候被打斷的夢,閉上眼還能繼續做。
李白認為這是特異功能,自己總算有點過人之處了。和燈燈聊QQ,他告訴他這件事,非常之驕傲興奮,燈燈卻很不屑,“屁咧,什麽特異功能,”李白都能想象網線那段那人抿着嘴翻白眼的模樣,“小白哥你就是太在乎他了,潛意識告訴自己,要在那個時候醒來給他換,而且你居然不跟他講讓他心疼一下你,我看你是‘特別神經’!”
是這樣嗎?
随便吧,我就是樂意,所以随便吧。每夜驟醒,側過頭,隐隐看着枕邊的楊剪熟睡得像個早上會跟媽媽賴床的小孩兒一樣,李白都會又一次把動靜放到最輕,又一次這樣想。
但最終他還是被楊剪覺察到了,應該說,是歪打正着,那一夜他在水池前摸黑沖抹布的時候就聽到手機鈴聲,是楊剪的,第一通被按掉了,楊剪大概有起床氣,懶得搭理,第二通緊接着又響了起來。
楊剪被它的孜孜不倦徹底吵醒,擰亮臺燈,坐起來,靠在床頭接聽。李白也在此時跑回門口,手裏捏着還沒放回暖氣片上的抹布,看着楊剪閉眼揉着眉心,冷冷道:“你好。”
“你好!是楊師兄嗎?我是李漓,李老師和我說過你……那個,不好意思,我現在遇到點麻煩,能不能請你過來幫個忙啊。”
對面的聲音在深夜異常清晰,從李白手中滴落的水,掉在地板上,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