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好多煙
楊剪開了免提,把手機丢在被子上,從床尾摸出毛衣,“你在哪兒?”他問。
“應該離你不遠,就在海澱黃莊再往南一點,還沒到雙榆樹,人大對面那個友誼賓館,”李漓聽起來有些急切,聲音脆脆的,說的是不帶任何口音的标準普通話,“你進去之後就找怡賓樓,我在一層酒吧,我一個朋友喝醉了,但她今晚又必須回家,沒法把車子開回去,我也沒有駕照。”
“所以是要我去代駕對吧。”楊剪穿起褲子,麻利地扣上皮帶,又光着腳貓着腰在衣櫃底層翻找,找出一雙被李白卷成團兒的襪子。
“真是不好意思……”李漓頓了頓,“我小叔說你也幫他開過幾次,很穩,我現在有點懵懵的不知道怎麽辦就想到你了……這個點鐘是不是太麻煩了?”
李白這才從那種愣在門口一動不動回過神來,想起來看表。淩晨兩點半,就是他平時常常自然醒的時間。确實很麻煩,煩死了,他想。
卻聽楊剪道:“等我大概半個小時。”
在李漓的連聲道謝中,楊剪挂了電話。看了看李白,還有他手裏捏着的濕抹布,“一會兒就回來,你先睡吧。”他這樣說。
“我也去。”李白立刻道。
楊剪似乎沒想到,但也沒有說“不”,李白搭好布又穿好衣裳出了卧室,楊剪靠在門框上抽煙醒神,正在等他。又看了李白兩眼,開門出去的時候,他拿下挂在自己頸上的圍巾,嚴嚴實實地給李白裹上。
“畢竟她小叔幫了我們很多。”把尾巴掖入領口,他忽然說。
“嗯,我知道。”李白把臉埋入柔軟的羊絨,跺了跺腳,連着三層的聲控燈都亮了。
路上一直在想那位“從沒吃過苦”的千金大小姐有多明豔,真見上面了,李白不免感覺到落差。他跳下摩托後座,擡眼就瞧見通明的玻璃門前立着個女人的影子,長卷發,高筒靴,毛呢裙邊沒蓋到膝蓋,大衣估計是加了墊肩,對于她來說卻過于寬大挺拔,把她在寒風中襯得更為瘦小。
她在招手,好像對來人是誰已經确定,“李老師給我看過你的照片。”走到吧臺前,她拍拍那位女伴的肩膀,回頭沖楊剪笑道。
“我來吧。”楊剪說,把那位短發女生扶住,雙手攙着她往外走。這姑娘生得人高馬大,還穿了件厚重皮衣,方才靠在李漓身上都讓人覺得她下一秒就要把人壓垮。但她對楊剪的接手顯然并不滿意,“小漓,小漓啊……”搖頭晃腦地想要掙紮,她仍在楊剪懷中,看得李白想扯着她的大項鏈把她拽開丢掉,她緊緊閉着眼睛,淚水卻已經在往外流了。
“我在這兒。”李漓還是笑盈盈的,摸摸她的額頭算作安撫,揚起臉來跟楊剪解釋:“不好意思啊,她以前是做擊劍運動員的,力氣比較大。”
楊剪笑了笑,在他不想說什麽的時候,他總是笑笑。
李漓背着雙手,又回頭瞧了眼跟在幾步遠外的李白,“是你朋友?”
李白不吭聲,他直直回看過去,得以從正面觀察那副面孔。典型的鵝蛋臉,很嬌小,五官也都不大,最醒目的反倒是左眼角下的一顆淚痣,只能說放在一塊挺和諧,但李白工作上見過太多美女,單是這種程度的長相,在他這裏着實算得上白開水一樣平淡了。
莫名松了口氣。那顆痣我也有,也在左眼,我還是紅色的,如果我戴上假發穿上裙子,塗上口紅再畫兩條上挑的眼線,一定更美,他這樣想。
“是我弟。”楊剪倒是一次頭也沒回,膝蓋頂開玻璃門,李白看得出來他急着回家睡覺,那短發女生在他手中已經不像是扶,而像是拖拽搬運了,但似乎也正是這樣強硬的處理方式使她安分下來,乖乖被楊剪塞進了一輛進口凱迪拉克。
李白仍然想把她的貝雷帽摘了按在她嘴上捂死。
這輛車倒是眼熟,李白也知道很貴,他之所以認得,是因為十一假期燈燈回來了一趟,看了看以前的同事,他就像整了容,全身上下都完全不一樣了,開口還是老樣子,才讓人敢去認他。他說他剛在歐洲旅游了一圈,給其他人送的都是巧克力,只給李白和阿鐘送了不同的,是他在意大利買的阿瑪尼領帶。
當時那些禮物盒子把一整個後備箱都塞滿了,那個從來只從車窗露出一截手臂拍燈燈屁股的老板終于露了臉,不年輕了,保養得卻很精致,戴了副墨鏡看助手往店裏搬東西,他的手還是老樣子,放在燈燈屁股上,而燈燈陷在他臂彎間,拉着李白說,這是凱迪拉克,進口的,我們帶你兜兜風吧!
李白說,不了不了。
那條領帶他送給了楊剪,因為覺得自己這種人一輩子所有場合都能拿T恤牛仔褲應付,但那種優雅的藏青和棱角分明的暗紋和楊剪很配。
然而,這麽久以來,楊剪也從沒戴過一次,連盒子都不拆開,只把它跟畢業證、存折和戶口本一起收入印着花好月圓中秋快樂的鐵盒,鎖在抽屜裏。
車剛一開上大路,那短發女生突然又哭了起來,李漓越拍她肩膀,梳她頭皮,她就哭得越兇猛,抱着人“小漓小漓”不斷叫着,沒有別的話,都快把自己哭得斷過氣去了。李漓還在抱歉,那雙細長眼睛映在後視鏡中,“真是的,第一次見面就弄成這個樣子,”她把被女伴抓亂的發絲別到耳後,“過兩天一定要請你吃頓飯。”
楊剪仍然目視前方,紅燈還有二十秒,他好像能看到這條空路的盡頭,“把安全帶系上吧。”
李白沒有聽見身後傳來鎖扣插入的聲響,他回頭看,路燈一照,兩個女孩雖然坐得東倒西歪但身前都固定了黑色的帶子,是早已經系好了的,結果剛一坐正,楊剪的手臂就壓了過來,從靠車門的那側拽過安全帶,“咔嗒”一聲,按進另一邊的卡槽。
綠燈亮了,楊剪繼續開車。
方才鬓角蹭過鼻尖的觸覺仿佛還在,有點紮,有點癢,李白低着頭動不了,兩只手緊緊抓在安全帶上,一只壓着小腹,一只壓着心口。車子停在玉泉山附近一座別墅前,他還是沒有松開,已經有個老婦人打着手電在院門口等了,楊家下車幫李漓扶人,李白就隔着黑蒙蒙的車窗看他。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好像是李漓的,楊剪倒不見有什麽異常,把短發女生交到老婦人手中,一邊往回走,一邊脫外套。他剛把外套對折起來拎在手中,就被李漓拿了過去。
“……早不吐晚不吐,唉!”李漓的聲音逐漸清晰,随後她拉開車門,又坐回後座,把疊成方塊的衣服放在旁邊,“我洗幹淨給你送回來,正好放寒假前一起吃頓飯。”
“不用這麽客氣。”楊剪拉開手剎。
“給我洗吧。”李白忽然開口。
“還是幹洗店更幹淨,這種裏面有羽絨的,把水浸進去也不太好,反正還是要再見面的,”李漓笑了,“對了,我該怎麽稱呼你呀?”
“李白。”
李漓還是笑着,柔柔弱弱的,精神頭卻不小:“真的?我有個高中同學叫孟浩然!還是個女孩,學習可好了現在在劍橋念書。咱倆也是有緣,都是老李家的,下次吃飯跟你哥一塊過來,我聽朋友說了一家口碑特別棒的烤羊腿,一直想去嘗嘗,咱們三個肯定能吃完。”
聽楊剪答應下來,李漓終于稍微安靜了一些,她被送到她租在北大東門附近的公寓樓下,新蓋的房子,車位設計得寬敞,車也不用再還回玉泉路,對于自己跟那位擊劍運動員的關系她心裏似乎有數得很。那件外套的确被她帶上樓了,楊剪就憑一件高領毛衣往友誼賓館走,李白要把自己的給他穿,他也不要,只是圍上了那條出門前本就挂在他脖子上的圍巾。他們都抱有一些僥幸心理,盼着能半路碰上一輛出租,但也沒有,一路哆哆嗦嗦扛回了那家還在營業的酒吧前,又頂着嚴寒騎摩托回家,楊剪累極了,進門直奔卧室,倒頭就睡。
李白把兩雙鞋子收回鞋櫃,倒杯熱水蹲在床邊,輕輕給他脫毛衣,“哥,”聲音也輕輕的,“你在外面着涼了回來還這麽睡,肯定會感冒的。”
“你再喝點水,”他把毛衣疊好放回床角,指尖輕掃楊剪的眉眼和鼻梁,“別又流鼻血了,我的抹布就白弄了……”
他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抹布。
但楊剪不回一聲,已經睡着了。
研究生放假是在一月底,那頓烤羊腿還是吃了,楊剪和李白并排,李漓坐在他們對面。洗好的外套被細心包好,還是那樣四四方方地放在她旁邊的空位上。
這個女孩始終很清醒,很不知疲倦。這是繼五官平淡之後,李白腦海裏塞滿的新印象。和她吃飯也果然不是進食那麽簡單,光華管理學院的高材生,的确是滿腹才學,從石油問題到非洲草原,從神舟六號到互聯網時代,這個世界正在發生什麽好像沒有什麽不是她略知且能點評一二的,楊剪保持微笑,心不在焉,總去看落地窗外在地上啄食争搶的烏鴉喜鵲,但也總能接上她的話題,李白則是半句話都插不進去。
要是聊聊服飾美容,聊聊國內外女明星的發型就好了,李白看着他們,默默地想。但也不是每個女孩都那麽關心時尚,況且這個從深圳過來的闊綽姑娘,就算對穿衣打扮不那麽關心,也跟“土老帽”搭不上關系。
這讓李白連頭都不想擡起來了,他起身面對桌子中央的碳爐,專心切肉,刀刃劃在燒烤架的鐵絲上,聲音刺耳。然後他把羊肉和烤酥的羊皮全都盛在一個幹淨的盤子裏,分出一半,推到楊剪面前。
李漓吃得很少,最鐘愛的是那碗加了葡萄幹的酸奶,李白也有一碗,但他不習慣那味道,喝了兩口就想吐。還是忍住了,他又聽到李漓提起楊剪在學校的事,說她叔叔對楊剪是真的欣賞,常在家人面前提起這麽一個學生,以前做學院內發行的文藝刊物的時候,李老師是負責人,楊剪是偶爾投稿的業餘編輯,李老師很喜歡讀楊剪的詩。
李漓還不經意似的說,聽說是同行,挺爸爸也對楊剪挺好奇的,很想見見,正好年前新開發區那邊還有個電子行業的博覽會,他還可以帶上樣品和手冊過去露露臉,碰碰運氣。
楊剪放下筷子說,我得跟我兩個合夥人商量。
李漓笑出了兩個酒窩,你把他們帶上也沒問題,機票我爸報銷,她說着,端起盛滿奶白羊湯的小盅,細細地抿。
發覺李白在看她,她又問:“一起去嗎?現在深圳很暖和。”
李白卻拒絕了。“年前忙,我請不到假。”好比一種亂了方寸的托辭。
那天回家以後,晚飯的時候,李白看着新聞聯播突然來了一句:“以前那些院刊還能找到嗎?”
“我是一本都沒留。”
“就是沒想到,你以前還是個詩人。”
楊剪把碗放上茶幾,攬他的肩膀,“你才是大詩人。”
李白側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你是二郎神。”
楊剪愣了一下,好像有點來氣,氣得他直笑。他知道李白現在也許最想聽的是什麽,但他就只是笑。新區博覽會的事情他跟兩個同學商量了一下,黑框眼鏡欣然同意,無框眼鏡卻一定要回家陪父母過年,李白也沒再提同行的事,好像未曾後悔,那這一趟就成了雙人工作的行程。
出發的日子是二月五號,離年三十還有小半個月,臨行前一天,李白沒上班,非要留在家裏幫楊剪收拾行李,充分利用他的裝箱天賦,塞得滿滿當當,提起來都覺得沉。他又在浴室支起折疊椅,讓楊剪坐在上面,給人圍了圈從店裏拿的圍布跟橡膠墊,幫他修剪發型。剪着剪着發覺楊剪的少白頭似乎更嚴重了,距離上次染發才不過四個多月,好多發根都白了,遠看不明顯,得撥開來才能看清裏面的斑駁。
李白嘲笑自己的遲鈍,又翻出店裏進價最高的染發粉,調成膏,在這新家裏面第一次,如往常一樣,給楊剪染發。
不過這回出了點意外,抹完染膏摘了手套,準備靜置四十分鐘的時候,李白才發現這手套漏了一只,弄得他左手五根指頭都是烏黑,要不是塗得那麽入神他一定能早點察覺的。于是之後那靜置的四十分鐘變成他跟楊剪各自搬了個小馬紮坐在廚房,抽油煙機開着,一張報紙平鋪在兩人之間,他們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煙,苦大仇深的,又不時被對方逗笑,也不管抽不抽得出什麽味道了,目的只是把煙灰攢起來在報紙上堆出一個小山,然後泡進涼水。
煙灰水能把此類膏劑從皮膚上清幹淨,這是李白的經驗,于是楊剪也知道了。抽得咳嗽又打開窗戶透氣,李白對着洗菜池裏的灰水盆,泡在冰涼涼的溫度裏搓手,楊剪固定好窗子站在旁邊看他,他忽然說:“我其實想去,但去了我也不能幹什麽,聽不懂,看不懂,只能給你拖後腿,好像占人家便宜似的,所以我就不去了。”
“我是覺得你和那麽多陌生人接觸會比較不舒服。”楊剪說。
“嗯,我會,”李白還是低着腦袋,點了點頭,“情人節能回來嗎?”
“估計不能。”
“那過年呢?”
“我盡量。”
指縫裏的黑色淡了,但還是有印子,李白繼續更用力地搓洗,水花被他濺了起來,“我老是在想,我最開心的時候,到底是在幹什麽。我覺得現在就可以算,煙灰是我們一起抽的,然後你頭上留着我抹的染發膏,還在看我洗手,這就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了。”
楊剪貼在他身側,左手壓入水面,捉住他的五指揉他沒掉幹淨的黑斑,“別老說最,”開玩笑的語氣,“一輩子才過去多少,你就開始總結經驗了。”
李白的手卻和他別着力氣,按在盆底不讓他動,也不讓他抽離這盆水,兩人的手指就在那層波動的渾濁下蒼白着,緊緊釘在一塊。同時嘴上也是變本加厲:“你是我見過最帥的人,是我最好的哥哥,我最最最最最喜歡你。”
楊剪無奈了,用右手抱他,“你是我見過最笨的小孩兒。”
李白不做聲,頭低垂得更深了,身體隐隐地,漸漸地,顯露出抖動。整個人悄無聲息。直到有水珠在灰水表面砸出小坑,啪嗒,啪嗒,一聲連着一聲,楊剪才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麽。
李白在哭。
李白突然哭了。
“……別哭啊。”楊剪抓着李白的手從水中抽出,扶正他的身子讓他面朝自己,然後半蹲下去看他的臉。實在是有些笨拙,他給他擦淚,還帶着煙灰的澀味,但那些李白想聽的話,他沒辦法再一笑而過了,心裏是急躁還是跟着難過,一時間也沒法分清,他只能認真地望着那雙淚眼,用鼻梁去拱那濕潤的鼻尖,“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會接你的電話,回你的短信。年三十如果我沒回來,十二點你別睡了,要醒着。”
“小白,你別哭啊。”他只能把李白摟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