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最愛你的人是我
俗話說正月不剃頭,剃頭死舅舅,那些家中有舅又沒信心堅持到來年二月龍擡頭的朋友,當然選擇在年前就把發型問題解決好,也讨個迎新的好彩頭。
東方美發營業時間早十點到晚九點,店裏總被各路男女老少塞滿,媽媽燙卷,小孩亂跑,前臺小丫頭跟小孩奶奶一塊追在他身後給糖,試圖把人抓住哄哄,讓他安靜一點,這場景幾乎每天上演,可謂其樂融融,喜氣洋洋。
對此李白素來有種抵觸,他無法想象其中的溫馨,只覺得吵,而他又是48元的檔位,不算太貴,但也絕不便宜,屬于那些想要追求品質又不願花大錢請總監的講究人的最優選擇,同時他還得負責指導手下兩個學徒燙染、打蠟、焗油,根本閑不下來,也躲不開雞飛狗跳,弄得他不時懷念Ben當老板時生意慘淡的那兩年。
情人節那天李白過得非常開心,他在午飯的時候接到了楊剪的電話,而不是平日裏那些一眼就能讀完的短信,他發一大段,楊剪說“好”,楊剪問“中午吃了什麽”,他恨不得把宮保雞丁裏放了幾味調料都查清楚寫進去,而這些對話每句之間往往隔着幾十分鐘甚至幾個小時的時差,讓人覺得不新鮮,很寂寞;或者有時候,他耐不住了就撥去電話,數十五秒挂斷,再盯着某個地方發一會兒呆,比如店門口不知哪兒來的碎玻璃渣,比如自己啃得坑坑窪窪的手指。他只敢等這麽一會兒,要是不接就說明楊剪很忙,那鈴聲和振動就成了打擾。
那天卻沒有這樣的顧慮,是他的手機,被楊剪撥響。李白放下盒飯躲到倉庫裏接,蹲在一箱箱堆得老高的焗油發膜後面,聽着楊剪的聲音,他一開始只會傻笑,真真切切地聽了幾分鐘後,他的語言才恢複流暢。
沒辦法,人情緒太激動的時候是很難伶牙俐齒的,畢竟這是這些天來第一通沒有被匆匆挂斷的電話,除此之外,李白每天盼着的就只有睡前道晚安的那一分鐘了,或者不到一分鐘?時間總是很晚,楊剪也總是馬上就要睡着的樣子。
這次楊剪和他聊了很多,這些天做了什麽,吃了什麽,見了什麽人,事情順不順利。李白也有很多要傾訴的,他滿鼻子都是紙箱的臭味,腿也蹲麻了,一口氣說個沒完,楊剪就笑笑地和他說我聽着呢,別着急。後來休息時間過了,李白戀戀不舍地鑽出倉庫,他的盒飯已經被收走了,手機和袖口都攥得潮濕滾燙,他看了看店門外瓦藍的天空和挂在枯枝上迎風招展的紅塑料袋,心想,深圳原來是那樣的啊。
一定是又美又時髦的城市。
有一件事非常奇怪:那段日子李白很少睡覺,他在上班時犯困,靠濃茶吊着眼皮,除去少言寡語對客人不夠親切之外倒也沒出什麽差錯,反正平時他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然而等到好不容易下班,回到家中,他躺在床上卻又睡不着了。
這套房子還是太新了,才一個月,現在他一個人待着,總有種借住旅館的錯覺。他會想念高架橋邊的小房子,想念半夜工廠煙囪傳來的轟隆聲,還有那塊給他遮風擋雨的玻璃。想着想着他又會覺得自己多事,無聊,一無聊起來就想找點事做,舊的單詞書已經背完了,楊剪還沒給他新的,舊雜志也不好看,打開電視,還在播放節目的就只有幾個臺,其他都是千奇百怪的電視購物廣告,那些商品李白不會用,也買不起。
但李白是不會任由自己無聊下去的。
也就是情人節的那天晚上,他打開楊剪書桌上的那部臺式機,看完了磁盤裏存着的魯魯修最後兩集,在楊剪的草稿本上畫了一個長發飄飄的C.C,寫:情人節快樂!然後他又蹲在沙發上啃了一個西紅柿,發了會兒呆,跑回電腦桌前撥號上網,輸入燈燈以前給的地址,索然無味地看了會兒錄影,什麽感覺都沒有,第二個西紅柿都啃完了,他連褲子都沒脫,倒是被網頁右下角的廣告吸引了目光。
“小e機器人聊天室,私密,體貼,智能,您的午夜最佳伴侶。”
李白舔舔指縫間橫流的酸甜汁水,挪動鼠标,雙擊了左鍵。上來就要他填寫用戶名,他想了想,輸入了一個字母L。
屏幕黑了,接着閃出兩行白字:
2007/2/15/00:34
L、小e進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燦爛,很高興與您相遇,讓我們開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為我生活在IE浏覽器裏,那麽請問,您為什麽給自己起名“L”?
L:我叫李白。
小e:李白(701年-762年) ,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號“谪仙人”,是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點擊查看更多)
L:我讨厭這個名字。
小e:讨厭是一種讨厭的情緒。
L:我只知道我爸姓李,他和我媽出海打漁死了。奶奶還很年輕,改嫁了,養父撿我回家,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因為他知道的姓李的名人只有這麽一個,否則我就要叫李三李四了。
L:我沒和別人說過,你會給我保密,對不對?
小e:Yes, sir!
L:其實你根本就是假的吧,就那麽點臺詞,要麽就是上網搜,就看我說什麽關鍵詞了,對不對?
小e:Yes, sir!
L:你是個傻x,弱智,騙錢的,對不對?
小e:Yes, sir!
屏幕中心的五分鐘倒計時過去了,繼續聊天果然需要發指定短信到某個號碼,再從話費中扣除費用,李白眨了眨眼睛,點了紅叉。
第二天晚上他卻又沒忍住打開了這個網頁。
同一個IP地址沒法蒙騙過關,他索性發了短信,扣了十塊錢,管十個小時的聊天。
2007/2/16/00:58
西紅柿吃完了、小e進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燦爛,很高興與您相遇,讓我們開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為我生活在IE浏覽器裏,那麽請問,您為什麽給自己起名“西紅柿吃完了”?
西紅柿吃完了:我今天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現在請假買機票,第二天出現在深圳,在機場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他會來接我嗎?
小e:深圳多雲轉陰,最高氣溫24℃,最低氣溫15℃,偏北風,風力較弱。
西紅柿吃完了:他會生氣嗎?一天他沒有回我短信。
小e:他會生氣嗎?一天他沒有回我短信。
西紅柿吃完了:原來你不知道怎麽回答的時候還會重複我的話,你到底有什麽用啊。
小e:小e的工作是陪您聊天^^
西紅柿吃完了:想他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想幹,就想靠在一堵高牆旁,很高的牆。他有時候靠着牆抽煙沒有光照上去全身都是黑的但我就是能看清,很帥。北極熊在冰川上和那些白茫茫的冰也是不一樣的。冰塊泡進水,也和水不一樣。但是我總不能一直什麽都不幹吧,我不和客人笑,領導都會罵我沒點本事還要甩臉色。我也沒有牆。
小e:抽煙有害健康。
西紅柿吃完了:你去死吧。
小e:對不起(哭臉表情)
李白看着這三個字,愣了愣。手放在鍵盤上,年頭太久,很多字母都被楊剪畫圖敲代碼磨掉了,鍵帽光禿禿的,他忽然有點茫然。
第三天,熬到更晚的時候,他還是打開了這個頁面。
讓李白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十小時竟然這麽幾天就快花完了,要怪也只能怪他熬了幾個通宵,哪兒來那麽多夢話好說呢?确實也沒有,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往往打不出什麽字了,望着滿屏的前言不搭後語,李白覺得自己的确很神經,但只要不關閉頁面,他就能趴在桌上眯上一小會兒,什麽都不想,感覺很安全。
看樣子是真的成為了朋友,如果朋友的作用是讓人感到安慰——這個喜歡引經據典的弱智機器人,的确和自己成了朋友。
也沒什麽不好的,就像小時候,看一塊石頭、一只雞、牆上透光的一小塊藍天,看久了都能聊天說話,李白想,快過年了,自己也不用在這兒尋開心幾天了。
他不會生氣,也很願意去機場接楊剪。
年三十當天楊剪沒有回來。
早上的短信他就沒回,李白在店裏連軸轉到下午,其他同事都回家過年了,他是除了老板以外最後一個走的,還得幫老板把卷簾門合上。好不容易有空看手機,收件箱裏空空如也。
領了老板兩百塊錢紅包,李白去菜市場買了排骨、帶魚、烏雞和三黃雞,快要收攤了,五花裏脊都賣了個精光,只剩後臀尖和肥肉末,蔬菜很貴,并且大多數都是些邊邊角角,但李白還是挑出了不少沒那麽蔫巴的,他的兩只手提得很滿,黑眼圈重重的,衣裳舊舊的,模樣或許有點……颠沛流離?有的攤主大概是看他可憐,還給了他點折扣。
回到家後,塑料袋都堆在腳邊,李白又看手機,還是沒回複,打電話,對面關機了。
李白躺在地板上靜了一會兒,跳起來跑去廚房,一忙起來天就黑得很快,趕在春晚開始之前他做好了四個菜,還有一大鍋排骨炖玉米,他喜歡甜玉米,每次都吃很多,然後從自己飯碗裏挖出一大塊米飯給楊剪,再捧起碗來沖那人眨眼,說哥哥再去廚房給我盛幾塊。
楊剪每次都會圓滿完成任務,和甜玉米一塊過來的,還有很多塊炖得酥爛的小肋排。楊剪總是自己啃那些沒多少肉的腔骨,他說骨髓更好吃。
然而這回的腔骨卻很寂寞。等到春晚結束,手機、電話、家裏的門,還是全都沒有動靜。
和門口的拖鞋一樣,茶幾上餐具早就擺好了,飯菜一動沒動,楊剪竟然沒有回來。千真萬确他就是沒有回來。李白還是蹲在沙發上,啃新買的西紅柿。啃完了,他又啃了啃指甲,回小屋上網。
2007/2/19/01:14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小e進入聊天室。
小e:晚上好!今夜星光燦爛,很高興與您相遇,讓我們開始聊天吧!我叫小e,是因為我生活在IE浏覽器裏,那麽請問,您為什麽給自己起名“怎麽辦啊買不到票”?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我給他發八十四條短信了,今天,剛才是八十五條。他一直不理我一直關機,他是在躲我嗎?
小e:全國範圍內2006年短信流量超過了1500億條。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前兩天我釘了個眉釘,在右邊眉尾的上面,想對稱,年後再去釘左邊的。我覺得我每天耷拉着眉毛不好看,釘上去之後,那塊肌肉不自覺繃緊,确實人也精神多了。我還想在肚臍眼上釘一個,平躺,他舔過去,我摸他的頭發,抱住他。
小e:^0^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他可能會覺得我很奇怪……他明明很喜歡,但有的時候,搞得就像我有毛病一樣。有毛病在他這裏是好的嗎?有趣的嗎?可以接受的嗎?我只是不怕疼,不是喜歡疼,我只是覺得釘子很漂亮。他也覺得漂亮。他可以弄疼我。前幾天發現我哭的時候,他會變得很可愛,但如果我故意哭,就像在騙他一樣,如果我哭得太多了,他一定會習慣,然後不再有耐心了,我簡直不敢去想……那是很可怕的事。我現在哭他也看不到。不想哭了。
小e:三毛在《哭泣的駱駝》中寫道:偶爾的孤獨,在我來說,那是極為珍貴的。我心靈的全部,從不向任何人開放。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三毛?說的一點都不對!孤獨太可怕了,人為什麽會孤獨啊?人為什麽寂寞。幸福的人是從來都不會寂寞的吧。一個人待着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見同伴走遠了,跟一群更談得來更有理由在一塊的人一起,只有你站在原地。但我就是這麽一個人,我沒有文化,沒錢,我也沒有心靈,挖開我都是黑的,怎麽向別人開放。我可以為了他去死,他要嗎?他肯定不想要。
小e:孤獨是人的宿命,愛和友誼不能把它根除,但可以将它撫慰。——周國平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十點多的時候我打110,我說我哥失蹤了,聯系不上了,人在深圳,上次打電話他說他在龍華區,上次通短信是大年二十九晚上九點,我說了姓名身份證號所有我知道的,警察說登記了等消息吧。真的會幫我找嗎?然後我突然發現我知道的其實也很少……會不會是坐火車信號不好?但是都快兩天了,不可能啊?會不會出什麽事了?我給旅行社打電話,我想買機票,火車票,汽車票什麽都好,買不到。沒有。
小e:北京青年旅行社,聯系電話:xxxxxxxxxxx。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你說愛和友誼不能把它根除,明明是可以的,我愛他,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一點孤獨也感覺不到。只要看見他我就什麽難過事都想不起來了,但是如果是他本來就不想見我不想回來和我過年,我找過去了,會給他掃興嗎?會耽誤他?其實直接和我說就好了,我不會生氣的,反正他總不能永遠不回來,我就是不想浪費糧食。如果他和我說了我現在也不會這麽着急,八十七條了,還是沒有回複。
小e: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怎麽辦啊買不到票:操·你·媽你去死吧!
這句話沒發出去,網卡住了,李白等了半天,又拔了網線重新聯網。這些聊天記錄恐怕都要丢失了。他靜靜看着網頁重新打開,也就在這時,手機一震。
哥,哥,兩個字,在屏幕上。李白吓了一大跳,恨不得把屏幕盯穿過去。他用胳膊肘抵着桌面,狂壓手上的顫抖,接通了電話:“喂?哥。”
聲音平靜得讓他自己都有點驚訝。
“……你還沒睡,”楊剪聲音啞極了,倒顯得比他還要艱難,“對不起。”
“你要我別睡,要醒着。”李白笑了,“沒事,其實這幾天我一直不愛睡覺,就是不困,所以沒什麽的。”
“你還在深圳嗎?”他又問楊剪。
“嗯,劉海川出車禍了,今天上午在飛機場旁邊,他過馬路沒看燈,截了半條腿,”楊剪快速地說,聽起來焦慮并且筋疲力盡,頓了頓,他又道,“晚上剛做完手術轉進ICU,我聯系他家人手機耗沒電了,剛回賓館充電。”
“你沒有受傷吧!”
“沒有。”
“我就知道你會看燈的,哥,每次我闖紅燈你都罵我。”
“……”楊剪似乎一時有點沒話講。
李白卻站了起來,不知怎的,他處于一種奇異的亢奮中,又是慶幸,又是失望,又被那股攢了十多天的悲戚壓得喘不過來卻又想要拉開窗戶朝着滿天的硫磺味大笑。煙花都熄滅了,天空孤零零地黑着,因為人們已經睡去,剩下的只有硫磺。
夜氣還是很冷,李白站在窗前聽見楊剪說:“短信我都看到了。放心——”
李白卻不等他說完,反問道:“那個李漓小姐也在嗎?人在她的地方出了事。”
“回家過年去了。”
“她有沒有給你送飯啊。”
“我剛泡了碗面。”
“你剛才說誰被撞了?”
“劉海川。”
“哦,那個黑框眼鏡。”
“對。”
“做手術好費勁,好貴,他肯定很疼吧,麻煩別人辛苦自己,”李白竄上窗臺坐着,身後就是空掉的窗框,五層樓風有點大,他在還沒拉開的另一塊玻璃上哈氣,畫了個圈,又打了個大大的叉子,“他怎麽不直接撞死得了。”
“別說這種話。”楊剪似乎有點煩了。
放在平時李白一定會閉嘴,小心翼翼地拉上嘴巴,直到楊剪再要他開口。但他這回沒有,他接着道:“哈哈,這句話的确很惡毒,人不能随便詛咒別人去死……但可以詛咒自己嗎?我做飯的時候覺得很香,涼了一會兒,嘗一口,就把早上吃的都吐出來了,還要拖地打掃。我想吃你的泡面,也吃不到,這種感覺太難受了,我可以讓自己去死嗎?”
全都是實話。一直,一直,他在想的。說出來也沒有那麽難,但也沒有,那麽爽快,那麽滿足。
楊剪那邊靜了一會兒,十幾秒是肯定有了,“你是認真的?”這問得實在有點僵硬。
“我不知道啊,我去找你吧。”李白又開始畫桃心了,好多好多個就像吹泡泡,“一時半會兒你回不來,但明天下午就有機票了,我坐飛機去找你。”
楊剪卻說:“我回去找你,今天。”
他好像要發火了,但又拼命壓制住自己,喘息聲很重,他沉沉地,慢慢地和李白說:“不要挂電話,小白,先找個地方先坐下。”
李白很乖,他立刻坐回電腦前,窗戶還大開着,他的網重新連上了,方才的聊天記錄奇跡般地沒有丢失,就停留在那段最新的對話,他在罵人,好像罵錯了,因為小e說的是多麽正确——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