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平時很乖

“你覺得最讓人傷心的事或物,是什麽?”

李白兩只手插在棉服口袋裏,擡眼望住藍色口罩上方的那對慈眉善目。

他仔細想了一會兒。

被老板堵在儲物間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塞滿小票單據卻一張鈔票也沒裝的錢包?用習慣卻生了鏽的剪子,充不上電的手機,早起的很冷的冬日,熟悉攤位剩下的最後一條死魚,從樹梢摔到水泥地上又被自己一腳踩過的軟柿子。

拖拉機、大雨天、夢中哐當哐當的鐵軌和遙遠的村莊。

“《鼹鼠的故事》,那個動畫片,”他最終說,“看到裏面的小鼹鼠哭,我就會特別傷心。”

“是‘最’嗎?”

“嗯,”李白點頭,“它鑽出來,下半身還坐在洞裏,一哭還會拿兩只手揉眼睛,淚水沖到洞外,胡子動,眉毛也動,平時沒有臺詞,只有哭的時候發出‘嗚嗚’的聲音,就像個人。你自己的事放在別人那裏,別人不會傷心,但小鼹鼠哭起來可以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一樣的傷心難過。”

醫生也點頭,比李白更富有技巧,随着他的斷句而有節奏地表示肯定。聽完他笑了,眼角的魚尾紋疊了好幾層,兩手交叉起來擱在桌面上,他又問李白:“那最讓你開心的呢?”

那個“你”字被咬得很重,還有刻意的停頓,這就更難回答了,跟剛才的問題根本不在一個級別上。因為李白覺得對于自己來說開心的事情有很多,不必滿足他人的标準,硬是要他評選出一個“最”來,未免不講道理。

比如現在,想到早上吃的蒸到肉汁把面皮浸透的小籠包就會很開心,想到楊剪正在門外等自己,他就更開心了。

那時楊剪好像真的在害怕,害怕他死掉,年初一當天就回來了,也不管臨期機票有多貴,不說航班和出站口,不讓人去接。到家是晚上十一點多,把鑰匙推進鎖孔,一重,兩重,門開了。李白蹲在沙發上等。

楊剪臉色灰暗,風塵仆仆,原地站了一會兒,手搭着行李拉杆,另一只手垂在身側,小指挂着一只招財貓情侶鑰匙墜。李白給他的那只是花貓,穿紅衣服,是他這一身黑裏唯一一處鮮豔,棉絨材質,晃晃悠悠,圓滾滾輕飄飄的。然後招財貓也定住不動了,兩人就這麽面面相觑,直到李白從墊子上跳下來,打着赤腳過來抱他,楊剪才在沙發邊緣坐下。

寒氣還在冒,楊剪也沒有脫外套的意思。

“你吃了嗎?”李白折起雙膝跪坐在他旁邊,仍然勾着他的脖子。

“我不餓。”楊剪蹙着眉,撥開李白額前擋眼的碎發,好像只有在完整看過這張臉後,他才能确認這人是不是還好好地活着。李白朝他的手腕吐氣,濕暖的,均勻的,他也不免看到右邊眉梢上方那個小眼,簇新的釘子堵在裏面,圍了一圈還沒徹底消腫的紅。

“新年不要吃剩菜,”李白用那塊皮膚蹭他,小小的凸起,悄悄摩擦在他指腹的薄繭下,“明天給你做新的。”

“你喜歡嗎?”李白還要這樣問,身上只挂了件純黑的棒針毛衣,領子滑到了肩膀。類似的衣裳兩人都有挺多件,楊剪越看越覺得這件像是自己的,接着他就被壓倒了,那兩條光腿挪到他的身上,軟藤似的把他纏住,他的招財貓掉落在地,占了灰,埋在被冬風吹得僵冷的厚實衣褲裏。一整個夜晚他們抱在一起,沒用套,甚至沒有拉開抽屜拿油,李白已經把自己準備好了,皮膚還帶着沐浴露的濕潤香味,他不願意關燈,不允許楊剪挪開眼神,楊剪稍微停下一會兒,哪怕是喝口水回消息的工夫,他都會發抖。

好比一盤菜把自己端上來,普通菜色,不是山珍海味,生怕被剩下半口,最需要的,就是被狼吞虎咽下去。

楊剪壓緊他,一點點破入那缺乏潤滑的緊澀,肋骨抵着肋骨,墊在背後的手一節一節按過那些硬瘦的脊骨,了如指掌,如暴雨撫摸一棵拒絕生長的樹。他還咬着後槽牙,語速極慢地說着髒兮兮的臊人話,字字都清清朗朗地劃拉進耳朵,晃蕩着水聲。等李白的眼神渙散了,臉燒得發燙,他就冷冷地問“離了我你活不了是嗎”,李白就這麽被問愣了神,緊皺在一起的眉頭黑得就像被水淋過,一對上他的目光便舒開了,“不是,不是……”矢口否認着,下一秒就被頂得摳死了沙發墊,“那你是疼哭了麽?”楊剪又問,冒尖的齒間帶了笑氣,李白依然堅持否認,茫然地彎起那雙橫波的眸子,“哥,哥哥,我連頭發絲兒都在笑……”他用舌尖去磨楊剪的唇角。

然而李白還是把自己弄疼了,因為他的急切,以及饑餓。腫倒是次要,他還出了血,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羞怯地挂在楊剪肩上,楊剪順勢把他摟在懷裏,給他穿自己的襯衫,邊啃他邊給他扣扣子,蹭得他鼻頭紅紅,閉上眼睛。他終于悄悄告訴他:“我屁股好疼。”

之後的幾天李白都坐立難安,好在不用走路,不用上班,每天飯後他都趴在那兒就着涼開水吞消炎藥,楊剪坐在他大腿邊上叼着支煙,每次都按住他的椎骨讓他別亂動,掰開那個脆弱又羞人的地方,塗滿涼涼的藥膏,再用棉簽推到裏面。

有一次李白明顯感覺傷處快好了,他枕在自己手臂上,嗅着滿沙發的精液味兒說:“靠暖氣那邊塌下去一塊,好像裏面的木架子被我們弄折了。”

“嗯。”楊剪似乎沒什麽驚訝的。

“我們再買一個吧,哥,”李白回頭,眼巴巴地說,“年前我去二手家具市場逛過,好多人剛買沒兩年就搬家了,沙發被拉過去賣像新的一樣,咱們買個好看一點的。”

楊剪頭也不擡地說:“好。”

李白又去撓他的手腕:“現在應該還在放假呢,等年後開業我們再去。”

楊剪卻撈起他的小腹好讓他把屁股擡高一點,香煙別在耳後,嘴裏叼着的變成了棉簽,十只手指空出來,他撐圓那個小洞,低頭湊近了看更深的地方。他的目光大約是有點重量,或溫度?李白已經把兩只手都縮回去抓着一個抱枕好把腦袋埋在下面,露出的那截後頸汗涔涔的發紅,楊剪看着他,笑了笑,還是說“好”。

所以現在對我來說,最讓我開心的就是我們的新沙發,我想買一個紅色的,L形,由三個小沙發組成,我哥一定會支持。李白想這樣回答醫生的問題。但他轉念一想,好像不對,還沒有這樣的一張沙發出現在家裏,舊的那張還是污跡斑斑,吱呀亂響。

日子已經過到三月份,家具市場肯定開業了,龍擡頭還沒到,李白的日子還算清閑,但楊剪的空餘時間與先前相比只有更少。節過完了,該重整旗鼓重新上路了,不幸的是工作室只剩兩個人,其中一位還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楊剪當然不好過,才恢複工作沒幾天,他就開始徹夜不歸。

就算在家,他偶爾也會避開李白接聽電話。來電者是劉海川的母親,偷聽也好,光明正大地跟到陽臺上旁聽也罷,反正李白弄清楚了,劉海川已經被家人接回老家靜養,準備在家自行複習考研,不會再回北京了。

電話裏的那個女人嗓門總是很嘹亮,有着濃重的北方口音,劉海川每每複查一次,或是天太冷截肢面劇痛,又或是被人從輪椅搬上床時磕到了腦袋……只要是跟那處傷口有關,發生了什麽她都要給楊剪打電話,而楊剪也每次都接;通話內容無非是責備和哭訴,碰上情緒激動的時候,又變成歇斯底裏的辱罵,仿佛是楊剪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楊剪總是耐心地聽,和和氣氣地應上幾句,再在挂電話前說“有事您随時找我,幫我跟海川問個好”,禮貌極了。

然後放下手機,一聲不響地看窗外。

賠償有保險和肇事司機,照顧複健有醫生跟護士,那女人這麽锲而不舍地找楊剪,到底是為什麽啊?李白琢磨了一陣,忽然明白,她有恨要發洩。她恨楊剪邀請她兒子去了深圳,卻不恨她兒子欣然同意,她恨斷了條腿的不是楊剪,卻不恨不看紅燈的是她自己的兒子……或許她還恨法律判得太輕,沒把司機極刑處死?

恨意的産生對于人類來說本就沒有難度,是生物本能。

太有道理了,李白認為事實就是這樣,也明白楊剪面無表情時往往心如亂麻,需要安靜。只有一次他忍不住了,在對面聲淚俱下罵得正急時,他一把從楊剪手中搶過手機,一看楊剪要奪回去,他就爬到了窗臺上。

小灰本在打盹,這一下被驚得雙翅乍起,都快要把籠子撲棱起來,李白腰杆貼緊紗窗居高臨下,跟楊剪大眼瞪着小眼,高聲道:“大姐,您成天來這兒吐黑泥倒垃圾有意思嗎?一兩天就一個電話,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愛上他了呢!人也就是照顧着同學情分接一接,您就算不想活了也不用天天跟人家說吧,狼來了喊三次也沒人理了!”

不等對面嚷嚷出什麽成型的句子,李白又接着喊道:“而且您想沒想過這麽騷擾下去哪天把您的‘垃圾桶’給逼出毛病了?他成天加班到半夜一周三次每次給高中生講五個小時要供中關村的房租要供水電要照顧他姐,還要聽您在這兒唠叨,您說他累不累,正常人都受不了吧,”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李白又笑着說,“哦,他還有一個不省心的弟弟,這弟弟是個真瘋逼,可比您煩人多了,早高峰騎車從來不看路,喜歡在加油站抽煙,每天都要找個高樓爬頂層坐欄杆上俯瞰北京城,工作就是拿着把刀瞎比劃,像您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在他那兒就是玩剩下的小兒科。”

聽對面靜下來,好像一時間被唬住了,李白又緩緩道:“我就是他弟弟,以後您再打電話就是我接,我接三次,數到了,就過去把您兒子的腿弄個好事成雙,我說到做到。”

随後李白就按了挂斷,跳下窗臺,他永遠也忘不了楊剪當時看他的神情,那是第一次,楊剪臉上出現了那麽大的遲疑,讓他看也看不透,不過這遲疑很快就散了,楊剪如常地回到餐桌前,如常地端起吃了一半的菜,放進微波爐加熱。

自那之後,劉海川的母親的确再沒來過電話。

但元宵節後的第一天,楊剪把李白早早地叫起來,陪他吃了一頓熱騰騰的早餐,又帶着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在李白興奮了一路,随時準備沖進家具市場掏出自己裝了一厚沓人民幣的牛皮紙信封時,車子停在了朝陽區一家三甲醫院門口。

“這個醫生不錯,你平心靜氣和他聊聊。”

這就是唯一的解釋了。

于是李白乖乖地在這名為“心理咨詢室”實為病房的小屋子裏坐了起碼有半個小時,連續回答了起碼十個讓他不舒服的問題,正如一直以來他乖乖地做任何楊剪要他做的事,然後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受了騙。

“我最開心的,”他盯着醫生的眼睛開了口,“我不想告訴你。”

聞言,醫生仍保持理解的微笑,還露出口罩下完整的面孔,這大概是想表示親切,但李白卻皺了皺眉,冷不丁問他:“醫生,你按什麽收費?”

“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李白不和他打太極:“我就想知道我哥花了多少錢,你不和我說我就沒法平靜配合你。”

“現在的收費标準是心理咨詢三百元一小時……”

他後面說了什麽,李白沒有去聽,一口氣喝光茶幾上擺着的花茶,又把四塊奶油曲奇全塞進嘴裏,這是他進屋之後第一次從兜裏拿出雙手,理由非常簡單,錢已經花了,他想多少值回來一點,然後他潇潇灑灑推門而出,撞上門外長椅上正在等待的楊剪,倒退着,抹抹嘴角的餅幹渣子,李白側身轉向,繞過一個推車的護士,開始狂奔。

楊剪做一次家教五個小時,管十到十五個學生,賺八百塊,自己這一會兒就讓他白講了兩小時,逃亡的路上,李白沒把餅幹咽幹淨,卻算清楚了這麽一件事。換誰都得急吧,還真是,楊剪就在後面追他,那速度都快要飛了,警匪片似的,李白怕得連脖子都縮起來,過了醫院擁堵又打滑的走廊,下了樓梯,他鑽進擺得密密麻麻的停車場,可那些車輛間的曲裏拐彎并不能把他在楊剪的視線中藏好,他又穿過花園脫了外套從鐵藝栅欄縫裏擠過去,下一步楊剪就趕到了,撿起他的棉服直接爬上牆頭翻到另一邊。

眼見着要被追上,李白迎面看見一片樹林,不對,放在城市裏這叫綠化帶,裏面有松樹,有冒芽的柳,邊緣由一圈最不值錢的矮冬青樹圍住。李白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這是病急亂投醫,可他看見那冬青就想躲進去蹲着,屁滾尿流地鑽入半邊身子,一鼻子攢了一冬的灰土味兒,腿腳還沒收好,腰後忽然冰涼,是楊剪提溜起他的毛衣把他拽了出來,還沒等他站穩,楊剪就扛起他跨進綠化帶,把他丢在草地上。

咚,肩膀摔得有點疼,下一秒被丢在李白身上的是他方才随地亂脫的外套。風已經把它吹冰了,李白蓋着它,一動也不動地躺着,草地裏有石子硌腦袋,眼底能看見楊剪的影子,他們都氣喘籲籲的,楊剪被冷空氣凍得臉上這兒紅一塊那兒紅一塊,吸了吸鼻子抱起雙臂,好像正在穩定情緒,李白卻突然爬起,重心都沒立好就要接着逃跑。

“你他媽的——”楊剪立刻把他摁住了,左手握他的後頸,膝蓋頂他的腰,“你跑什麽?醫生在裏面罵你了打你了騷擾你了惹你不開心了?你和我說清楚跑什麽?”

見李白不應聲,只吭吭,身子抖得得骨架都快散了,他又停止壓制,抓着人的肩膀把人翻過面來,捏緊他的下巴逼他和自己對視,“問你話呢,為什麽跑?”

李白能夠明顯地感覺到,耐心正在自己面前這個男人身上迅速流失,這就像用一把刀在割他手上綁的繩子一樣,繩子斷了,下面就是萬丈深淵,“我沒病,哥,”他終于把嘴裏甜膩膩的奶味全都吞幹淨,努力想把話說好,卻止不住嘴唇的哆嗦,“沒病不用看醫生。”

楊剪卻突然把他松開了,站直身子望向被人行道和冬青隔開的車流,中午的陽光已經有了點春天的暖,風又開始吹,風裏有松油的香,也有柳條的吹拂。

“哥。”李白撐起身子,爬到楊剪腳邊。

“哥你看看我。”他輕輕扯了扯楊剪的褲腿。

“我不跑了,我好好穿上衣服,”說着他就照做了,還撣掉棉服和頭發上的枯草碎渣,好讓自己顯得體面一點,“別生我氣,我錯了,你別不看我……”

可楊剪還是不為所動,“我沒有生你的氣,”他淡淡道,“我只是覺得我的生活是一團糟。”

“一團糟?……不用怕,已經好很多了不是嗎,三百塊錢我還給你,就是以後我不來看醫生了,純粹浪費錢而已……你沒有毛病他也會建議你去精神病院!”李白拼命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腿前,喊得眼睛都紅了,卻流不出半顆眼淚來,“我可以工作可以賺錢什麽家務都會幹,我平時很乖的,不會幹奇怪的事,現在都有客人誇我随和了,我們倆都會越來越好,就像你說的不會更糟了!三百塊錢我還給你,哥……你別把我扔去精神病院就行!”

楊剪靜靜把話聽完,長長地呼氣吸氣,眼睫垂着,從李白這個角度看,他眼下蓄起越發濃重的陰影。接着他拿開李白箍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臂,就像松開随便一樣物品似的,任它們無力垂落。在李白即将絕望,認為他擡腿就會走開的時候,他卻忽然蹲了下來。

“你覺得,這是三百塊錢的事,”他看了李白一眼就拿肘部撐住膝蓋,把臉埋在掌心裏,像個剛剛打輸一架的男孩那樣捂住所有表情,“你覺得我花三百塊錢想把你扔了,扔進精神病院裏關着。”

好像把自己逗樂了,楊剪咳嗽着就開始笑,捂在臂間,聽起來悶悶的,笑夠了,咳嗽也止住,他的雙臂疊在膝頭,鼻子以下還遮着,只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直直地、專注地,望在李白臉上。

“李白,你真狠啊。”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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