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把你喝光
李白愣住了。
狠。兇狠,狠毒,心狠手辣。是指他傷害了楊剪嗎?
楊剪好像受傷了。
他擡起手,想試着去觸摸楊剪的眼眶,卻被避開了。楊剪站起來,一同立起的好像還有一條玻璃簾子,披着碎光嘩啦啦一展平,隔在兩人中間,楊剪就這麽遠遠地垂睫看着他,“我以為心理咨詢能起點疏導作用,讓你每天別那麽難受,沒有逼你的意思。你這麽抗拒的話,以後不來就行了。”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李白一躍而起,噌的一下,他撞上楊剪的肩膀,玻璃碎了嗎,他不知道,“害怕,只是害怕。”
“你怕什麽?”
李白張着嘴,卻忘了喘氣,像是硬生生地噎了一口。
“怕他問我那麽多。”
“怕他記下來。”
“……怕你嫌棄我。”
楊剪臉上沒有驚訝,好像他本就料到李白早晚會這麽說。這其實沒有起到什麽解釋作用,怕這個字歸根結底,不還是不信任嗎?不過方才李白念叨的三百塊是誤解還是事實,好像也無所謂了。反正眼睛紅了能很快恢複,頭腦熱了也能很快把溫度吹下來,冷靜在楊剪身上來得如此幹脆徹底。他後退了半步,只是因為站得遠就能夠把李白看得更全,然後靜靜地等待李白繼續說下去。
而面對這樣的沉默,李白卻是全身上下都緊繃,都在壓抑顫抖,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別人去問,去猜了,楊剪要把他的嘴打開實在太容易,只要沉默就足夠。可楊剪離他這麽遠,這距離讓人無法忍受,李白撲上去,抓着兩邊的領子把人壓在柳樹幹上,夾克衫磨得沙沙地響,“這種感覺你明白嗎?哥!我現在,現在就是過得太舒服了,我有……好多好多東西,有你,很多很多的,愛。”最後這個字咬得很虛,好像不敢說重了讓楊剪聽清楚似的,可他們此時還是靠得太近,太近。他又手足無措道:“所以我覺得一旦哪一天這些沒有了,你……嫌棄我,覺得我煩,我一個人回到以前的那種境地,我可能就會,就會萬劫不複。”
楊剪一動不動,放松地枕着樹上的一顆瘤子,任由他壓到底,眼底浮起笑意,閃一下就找不到:“萬劫不複,一定要用這個詞啊。”
“但是你能懂對嗎?”李白的聲量卻陡然擡高了,近乎急切地,他踮着腳又往前錯,幾乎跟楊剪面貼面。
得到的回答卻是:“我不會把自己弄到需要擔心別人嫌棄的地步。”
這是實話,但也正是由于太真,在李白聽來無疑有點殘忍。楊剪突然拎着他的領子把他反手摁到樹幹上,目光從高處落下,用的是平時用不上的手勁兒,樹葉都震下來幾片。楊剪讨厭被壓制,被固定,李白才想起來。他腿軟,感到天旋地轉,他看着眼前尖尖的喉結,藍色的血管。如果接下來被狠狠揍一頓他都會感覺好一點,但楊剪不動,就是沉默。
那顆樹瘤跑到他頭頂了,還有一級臺階赫然豎在他面前,貨真價實的大理石綿延不斷,把全世界都占住,立面大字寫着“歡迎攀登”,這個立面卻比他整個人還高。
爬不上去。
身體順服地貼緊柳樹,沒有了掙紮的意思,他低下頭笑了笑:“是啊。一直都是我幹蠢事,我脆弱敏感,我招來麻煩卻不知道怎麽解決。然後你來幫我,你抓住我,你收拾殘局。所以我才會到你說的,那種地步。”頓了頓,他的聲音降得越來越沉,“其實我一直在想,你能不能也變成我這樣的人啊?你也到我懷裏哭一哭,你也灰頭土腦的,和我說你不想見人了,說找個地洞我們倆住進去,累了就睡覺不累就挖土,一直挖到土耳其然後再也不回來了。哥,真的,如果是那樣我完全不會覺得麻煩的,我會很開心,我們是一樣的人了。”
“可惜做不到。”楊剪說,理所當然的一句話,他永遠也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你也沒有自認為的那麽不堪,”他又道,“你很懂事,也幫了我很多。我們兩個之間如果維持現狀,我是可以接受的。”
“可以接受?”李白肩膀驀地一抖。
“你能接受嗎?”
我當然能啊,李白盯住地面的草芽怔怔地想,我不知道的是,你會用“接受”這個詞。
他的手縮在袖口裏面狠狠攥緊了布料,他終于把臉擡起來,堅持朝向楊剪:“但是有很多問題還沒解決,說不定會變得更嚴重!”
楊剪松開他的領子,繞到下風向站着,點了支煙。煙氣裹着細微火星,與目光一同飄向距李白更遠的地方,“你說。”
“你太累了,”李白仍然直直地盯着他,現在盯的是他飛煙的嘴角,“你的壓力一直疊加,所以你一直很累。”
楊剪又笑了,他看向李白,是真誠發問的模樣:“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問題嗎?”
“但我覺得很不公平,”李白的目光沒有躲閃,“你真的不用這麽着急的,哥,那個高傑,我覺得姐姐她根本就沒想從他手底下逃跑,她自己都不急——”
“她急,”楊剪打斷道,“不用讨論。”
“行,”李白吸了吸鼻子,“那我們可以一起使勁兒,這幾年我存了八萬多塊錢了,前兩天還有個劇組請我過去,要跟着他們出國折騰大半年,我還沒答應,但我如果去了就又能賺兩三萬,介紹人給我打了包票,姐姐不還有個美容院嗎,我沒問過,但她也不是不賺錢吧?你說的那個一百萬不是只為了你自己啊,全都讓你擔着,太不公平了。”
楊剪靜了一會兒,那支煙很快就抽完,多一半被風給吸了去,他把煙頭掐滅,揣進口袋才開口:“你知道我覺得最不公平的是什麽?就是人活着本身。”
“什麽?”李白茫然道。
“一個人是否要出生是別人幫他選的,兩個染色體結合形成生命,本身也是偶然事件。”楊剪插起口袋看天空:“從一開始就錯了,錯誤的影響也會持續到最後,所以人再去考慮公不公平,純粹自我折磨。”
“不是這樣的,”李白下意識道,“生不能選但死可以,所有人都得死,死是公平的!”
楊剪聽得意興闌珊:“我暫時還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也不想,我們跑題了,我就想說你不覺得累嗎,不擔心受不了嗎?”李白急道,楊剪越是雲淡風輕,他心火就燒得越旺,“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所以讓你也感覺到了壓力?”
李白胸口起起伏伏:“……是像你擔心我那樣,我也擔心你。”
這種晴冷的初春還是太幹燥,楊剪的嗓子有點啞,他無奈地、相當認真地看着李白:“我知道。以前一朋友說,我這種活法是‘不可持續發展’,是找死,年紀大點之後可能把勁兒都耗光了喪失生活激情,找個公務員啊老師啊那種鐵飯碗,在辦公室裏消磨半輩子。我當時想這他媽不是很好嗎?能優哉游哉地泡茶看報,我巴不得。至于生活激情,是他那種人才有閑心琢磨的層面啊。爸爸在中字頭國企當老總,他本人跟林黛玉似的不争不搶,時不時風花雪月一下,完全合情合理。”
“現在呢?”李白稍微平靜下來,保持深呼吸,從棉服內袋掏出一只小瓶裝娃哈哈,擰開來遞給楊剪,瓶蓋還留在手中,這樣楊剪就必須得把喝過的瓶子還給他了,“現在你那個朋友怎麽樣了。”
楊剪顯出少許詫異,就着百寶箱變出的礦泉水瓶口,他喝下大半,“失蹤了一陣子,又被他對象找回來了,最近在給他爸幫工吧。”
“那現在你呢?你是不是覺得,有個鐵飯碗輕輕松松安安穩穩的,也挺好。”
“不是,”楊剪卻把紅白色的小塑料瓶捏得咯吱響,王力宏的臉都扭曲了,“快過之後,再放慢就會覺得是浪費生命。就算沒壓力,對我來說最可怕的還是停下。”
李白眯了眯眼,他沒想過自己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也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他只想談談感情,他以為自己在乎的只有感情,怎麽會聊起人生呢?多麽讓人痛苦的人生。
積雲被吹散了,太陽就高懸在那兒,亮得好像不存在大氣阻隔,他看見楊剪閃光的眼睛,看見他的雙翼。楊剪還是會飛的,再狼狽、再勞形苦心,飛就是飛,灰塵堆也能騰起鳳毛。那些自己看來天大的腌臜事兒從不是重點,它們或許曾為最初驅動,但成不了攔路的關卡。
李白腳下就像塌了一塊,他終于意識到,如果哪天高傑收手了,在桌上畢恭畢敬給楊剪敬酒道歉了,哪怕,高傑死了,楊剪仍然做不了沙土堆裏看窩的鹌鹑、南極冰上聒噪的企鵝,他還是會飛,飛得更遠。
到底一個人身上怎麽會産生那麽可怕的動力?蒙不住,撲不滅的!只會冷靜平穩地增長。剛才在那人身上因為自己而顯露的那點脆弱都像幻覺。一念之間李白簡直要讨厭這動力了。他想給楊剪做個溫暖柔軟的窩,想在冰川旁和他貼着肚子取暖,某些濃情似海的夜裏他甚至想過生蛋,就是不敢去想折斷雙翼……都怪店裏電視上動物世界放太多,他覺得當人不好。
偏偏楊剪還在說,笑一笑,自己都有一大堆害怕的還去操心別人,你得開心一點,只去關注自己最怕的那件事就行了。
李白一字一字地聽,楊剪說得又慢又溫柔,他卻聽得模糊,陽光照着新枝很漂亮,他卻覺得刺眼。大概是他現在看起來沮喪又困惑,楊剪覺得很可憐吧。
在他很想哭的那幾秒,遙遙不知某處傳來樂聲,大概是流行歌曲,又像是來自對面的人行橫道,又像是來自醫院,聽不清楚也不知道是什麽歌,但旋律好聽,憂傷而優美,松柳間的簌簌也宛如唱和。
李白酸澀地望着楊剪,卻見那人也側耳聽了聽,忽然嘆了口氣,擡起手來,他的指尖抵在李白額前,摘下了一片枯草葉。
對啊,你問我,最怕的是什麽?李白嗅着那指間的煙草氣味,有點陌生,是最近楊剪新換的那種煙,紅色的硬殼,印着“南京”兩字。南京。對我來說最可怕的,他不斷地想……方才在心裏翻來覆去你追我趕把兩個人弄得筋疲力盡的感情問題好像也同時有了答案,最可怕就的是跟你身後……漸漸透明的我。
永遠長不出翅膀,永遠得不到拽你一起沉淪的資格。
他猛地抱住楊剪,臉埋在他肩側緊合眼皮,淚卻像是還能往外滲透。沒有被推開,楊剪好像原諒他了,又好像單純是累了,李白不敢去深思更不敢讓楊剪察覺,他被回抱住,順着音樂輕輕搖晃,那半瓶娃哈哈掉在地上澆濕了一小塊新綠斑駁的草皮,李白說不出話了,因一首歌而達成無言的和解,他該開心才對。等到歌聲靠近又在遠處消失,耳邊又只剩那些惹人厭的風,他們仍然抱在一起。
這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楊剪好像次日就忘了。日子一天天過下去,他如常地天不亮就起床上班,系着襯衫扣子貼在李白耳邊說“拜拜”,在樓下買早點,再爬上來放一份在餐桌上,豆漿總是加很多糖;中午他如常地回複李白“吃了盒飯”,然後在宮保雞丁的蔥段幹辣椒裏挑出又一小粒雞肉,就着一大塊米飯吞下去;晚上回家,鄰居恐怕都睡着了,他也如常地拔下鑰匙,看見李白端着剛炒好的菜從廚房出來,脫外套換鞋的時候,李白就把圍裙搭上在他的椅背;到了半夜,再回到床上,他仍舊如常地睡熟了就往李白懷裏鑽,做夢,胳膊腿亂伸,打到李白的臉。
李白往往還在失眠,被碰了一下理應更清醒,他卻會把楊剪抱得更緊,一條腿搭在腰上也像是抱,然後很快進入睡眠。
這也是以往的常态,除去供暖停止不再需要起夜換抹布之外,一切都好像沒有變化。
于是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李白也讓自己忘掉了。
三月底的一個周三,李白在龍擡頭連續工作十天之後休了天假,自己倒騰公交找到先前看好的那個家具市場,買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大沙發。紅色,觸感舒适的棉麻面料,适中的彈性度簡直不像二手,三只小的可以完美貼合牆壁的死角,拼成一個L形。
回程雇了一輛小面包,拆開的沙發堆在一塊,旁邊的旮旯司機師傅堅稱坐不進人,但李白脫了外套蜷起四肢,還真把自己塞了進去,他身子骨的确是軟,除去呼吸不暢之外沒什麽不适。趕在晚高峰開始之前從豐臺匆匆回到海澱,上下樓只有兩個人出力,把沙發搬上來擺好已是腰酸背痛,李白把車費和苦力費付給司機,躺在新墊子上先是肉疼,然後傻笑了一會兒。
等喘勻了氣,他又跳起來開始拆背墊和坐墊罩子,每個他都要仔細清洗一遍,确保沒有一點上家的髒味道了,跟楊剪躺在上面看碟,躺在上面喝酒,或者沒有衣服隔着滾在上面……他心裏才不會不舒服。晾完天已經黑了,李白又坐回他光禿禿的海綿墊,開心地彈了彈,他簡直想拍手鼓掌,玩蹦蹦床的感覺應該就是這樣,手臂和腰杆的酸痛好像都消解了。從沙發縫裏翻出手機,李白想跟楊剪說,今天我請客咱們下館子,卻收到對方的短信,說今晚不回來了。
也行,李白甩掉棉拖蹲上坐墊,心想,反正現在外罩沒幹,我的沙發不完整。
第二天楊剪還是回不來,第三天依舊如此。第四天李白下班很早,那些罩子也完全幹了,不泛一點潮氣,李白撣掉棉塵,把它們依次套好,捋平每一道褶子,湊近了嗅聞立白的香氣,不舍得上去坐。這是嶄新的沙發了,第一次被坐,不能只有他一個人。
他鑽進廚房擇菜。
楊剪說了今晚要回家,在三個菜上了桌,主菜紅燒帶魚已經悶熟正在收汁時,楊剪的确敲響了門。鑰匙串還拎在手裏,他就想要李白開門探頭出來看他的那一眼,他和李白說,他是直接從代理機構回來的,審查了三年多的發明專利終于授權下來了,有兩樣,蓋着國家專利局的紅章,是他發明的,屬于他們3T工作室的東西。
要發財了嗎?李白問。
楊剪笑道,膚淺!接着和他解釋了一大堆,連門都忘了關,整個人光芒四射的,挂着讓人不自覺屏息凝神的神采。他把那兩張證件捧在手心給李白看,一塊的還有厚厚的附件複印件,然後鄭重其事地收回文件袋裏。什麽大學時的初步設計,什麽去耦,什麽上下行鏈路,還有什麽現在中發電子市場裏面學他們的那些破爛産品都成了可恥的盜版,李白很認真地去聽了,也試着把每個名詞都聽清楚記下來了,他圈住楊剪因興奮而跳動的肩,帶他一同倒在已成配角的寶貝沙發上,面對面地,看着楊剪冰雪明亮的笑。
雖然他基本上聽不懂楊剪在說什麽,但他确定楊剪是個天才。
對于李白來說,發明專利終究是個太遙遠的概念,他自己琢磨出了什麽新發型新剪法,同事要學他也沒有找人算賬的道理。但從他膚淺的角度來看,專利這種東西似乎的确能帶來時來運轉。劉海川那邊又來電話了,這回卻是他本人,他不再躲在母親身後,笑呵呵地跟楊剪稱兄道弟,憶往昔峥嵘歲月。另一位合夥的無框眼鏡也不想回家考公務員給爹媽養老了,有時李白帶着飯菜水果去工作室看楊剪,也能看到那位在電腦前噼裏啪啦幹勁十足。
同時來的還有機會,帶着專利證在展銷會上發宣傳冊,得到的就不再全是白眼和推拒,裱起來挂在工作室牆上,3T兩字也顯得沒那麽寒酸。那位李漓小姐的企業家老爹還要來北京開會,順便看幾個大學生創業項目。上次在深圳他顯然對楊剪印象頗佳,有個業內的飯局,他托李漓邀請了楊剪。
飯局定在四月初的一個周五,晚上七點半開始,北大旁邊的順峰粵菜館,主營私房小海鮮,符合李老板的口味。那天李白只覺得上戰場的是他自己,他給楊剪拔了幾根白頭發,幫他梳好發型,監督他打上那條頭一次拆封的阿瑪尼領帶,穿上嶄新的高級皮鞋,再揣上新印出來的名片。一切準備就緒,李白有句話沒說出口,他想找一部相機,想拍照片,因為現在的楊剪實在像個電影明星。
随後電影明星拉着萬年白T恤藍牛仔的喪氣小孩一起下樓,李白要去店裏教兩個學徒剪新款波波頭,楊剪騎摩托,順便把他往公交車站送上一程。
偏偏那幾天北京陰雨霏霏,一點初春的晴暖都不見,原本貴如油的貶成了廢水,混着泥巴堵在公寓樓前,縱橫全是自行車胎軋過的痕跡。雨倒是已經停了,空氣軟軟的,濕濕的,好像在山裏。
聲控燈滅掉了,李白在門洞口忽然拉住楊剪,錯身擋在他身前半蹲下去,“來吧。”
楊剪傾身挨在他耳側,摸了一把他的額頭。
“我沒發燒,”李白反手拍他,“把你背到車棚我就不幹了,主要是新鞋弄髒了不劃算。”
楊剪嘆了口氣,人好像比鞋珍貴啊,他和李白說笑,卻還是老老實實讓人背了。也就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李白走得飛快,生怕那股氣一松下來,直接來個人仰馬翻,越緊張,嘴上也就越閑不住,“哎,你怎麽這麽沉啊,”他粗粗喘着,小聲說,“看起來挺高挑瘦溜一人,比在床上壓我的時候沉多了。”
“壓你的時候能用全勁兒嗎,”楊剪笑笑的,雙手搭在他胸前,扣了起來,“你不會背人。”
在車站李白改了主意,他拒絕下車,反正時間還早,他要求一塊跟楊剪到那高級飯店門口看看,然後換一條公交線路往翠微去。楊剪對此沒有意見,不過是把摩托再打着,開過路邊的積水繼續向前,好像也不怕自己長風衣的下擺濺上泥濘。
等到了順峰就是真的要道別了,碩大一塊牌匾,漢隸寫着“順峰食府”四個大字,裏面是王府似的小花園,再往裏才是酒店扁平的建築,統共只有一層,不收大衆客。楊剪被請過來就是跑腿擋酒的,他自己也清楚,提前一個多小時進去張羅雜事等客人也是應該,他僅有的那點自由空間就是他能領着李白在小花園裏簡單逛一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麽,只能聽見小橋流水。一段石板路的盡頭,李白就要原路返回自己走了,楊剪突然拉住他,從風衣內袋裏掏出一個小紙盒。
有液體在晃蕩,它沉甸甸的,還帶着體溫,被放進李白發涼的手裏。李白摸到吸管插好,小心地啜了兩口,是牛奶,和楊剪同步的溫度。他和楊剪說:“我把你喝掉了。”
“路上小心。”楊剪握他的手。
“我……不能喝完,”李白的氣聲神神秘秘的,在笑,“把你喝光,你就沒了。”
楊剪從通明的酒店門口挪開目光,把他往自己懷裏攏了攏,鼻尖碰碰他冰涼的發梢,“你不是在說話嗎,怎麽開始寫詩了。”
他或許只是随便說說,就像李白調侃他,他也總愛拿李白不尋常的名字調侃,好像那兩個字有多可愛,多值得關注。但他不知道說了這話,李白怎會舍再走。風衣裏的溫度多迷人啊。做一個牛奶盒子,也沒什麽不好。李白沿着石板路慢慢地挪動步子,卻沒有離開花園,他就近躲在一個假山石後,看着楊剪在門前停了一會兒就走入燈光,幾撥幾撥的客人路過他,其中有一撥裏有李漓的聲音。空氣還是濕濕的,軟軟的,有了植物的氣味就更像在山中了。
等他們也走過了,李白就悄悄跟上,他躲在門口的大青花瓷瓶後看見一個嬌小的背影,過膝包臀裙,皮草小外套,李漓把頭發拉直了,還剪短了些,正好遮住胛骨的長度,瀑布似的輕掃。
兩個學徒派出代表發來短信,白哥白哥地叫。李白蹲進瓷瓶後的陰影,回了五個字:今晚先自學。
那群人在他低頭時沒入走廊拐角,擡起頭就沒了蹤跡,在這金碧輝煌中,李白也辨不清楊剪在哪間房裏。他甚至連門都看不見幾扇,無法進去,也沒有理由進去。如果當即變成一條小狗,有氣味做支撐,他的迷茫或許還能少一些。到底在看什麽呢?他經常這樣,在一棟吞噬了楊剪的建築外,隔着很多磚牆,看,空看,一直看。平平的一層,現在卻像是仰望了。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時間向來是沒什麽意義的,而這樣缺乏意義的夜晚,他情願如此消磨。
然而還沒磨到一半,差幾分種九點,他收到了楊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連發三條。
第四條她說:你現在住在哪兒?有地方收留我幾天嗎?
第五條她說: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