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摯愛
奔忙發愁的間隙,楊剪在一趟趕往昌平新科技園區的班車上翻着資料突發奇想,給曾經在同一個辯論社團的同學打了個電話。
只能怪他在自己的筆記本上翻到了一個單詞,也有可能是短語,藍色圓珠筆描了好幾遍,紙都要描透了。
那同學是學小語種的,對阿非羅-亞細亞語系興趣濃厚,現如今研究生也在讀相關專業。她很快就接通了電話,寒暄幾句後,楊剪直接問道:“埃塞俄比亞語你了解嗎?”
“是阿姆哈拉語,他們的官方語言,上學期我還寫了篇相關文章呢,”姑娘笑道,“怎麽,楊老板創業途中還有閑心豐富一下人文內涵?”
“哈哈,沒有,我就想問問這是什麽意思,”楊剪也笑了笑,“Ewedihalehu。”他逐個字母地緩聲讀道。
“這個……”姑娘靜了一會兒才開口。
“你能先給我念一遍嗎?”
“不是我不會,是這真不能亂讀,”姑娘還是猶豫着,帶着種奇怪的羞澀,“唉,我就直說了!如果,如果這是你在哪兒随便看到的,那無所謂,如果是誰給你寫的就要多加注意了,她在和你說,‘你是我的摯愛,我……非常非常愛你。’就是這樣的。我就念一下發音哦!你好好聽着。”
楊剪好好聽了。
“你還跟大學時一樣啊,又招惹哪家小姑娘啦?”
楊剪笑着搪塞過去,然後道謝,挂斷通話,捏着那本筆記沉默了一路。
回到工作室後他就拉黑了李白的郵箱,頭頂的信天翁停到“已屏蔽聯系人”的籠子裏。他向自己承認,他不想在每個周四都查好幾遍郵件弄得自己也無法理解,不想再做夢了,不想再枯槁地醒來,心裏全是逃避這一天又一天的念頭。
他更不想被李白愛,不想看着李白撐起興奮的語氣若無其事地給他講述遙遠的日子,不想一遍遍地被提醒,李白又一次把那麽多滾燙又濃豔的愛傾倒在他這個挂不上顏色的冰雕上面。他覺得自己總有一天會化掉然後徹底消失的。他根本沒有被人記住的欲望。說到底他不明白愛是什麽,從前思考過,以為自己看透過,現在則不覺得自己有這個必要和資格去學習。
只是在拒收非洲大陸最西北端的郵件後,那些每夜瘋長的夢漸漸少了,楊剪收獲了純黑的深沉的睡眠,可謂是立竿見影。不過有一夜大廈響起火警,無框眼鏡把楊剪拍醒後擦着汗說“你他媽的睡得像死了一樣”,随後警報聲就停了,他們沒有下樓逃生,也沒有真的死。就這麽簡單的一件事。僅此而已。
秋天來得默默無聞,快到九月,風還是卷不起一片落葉。楊剪的心也變得平靜萬分,他會在電話裏和廠商争吵,會摔了報告冊跟合夥人互相指着鼻子大罵傻·逼,但他很少想起李白。
除去某些意想不到的時刻,都是在不經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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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個周末,李漓突然來了電話,約在西苑一家簡餐廳見面,說有事情要談。楊剪按時赴約,帶着某種懷疑和預感,而她照舊端着那副客客氣氣的樣子,前菜都上了,茶也喝了兩杯,她關心了半天楊剪的近況,才千回百轉地進入正題。
“在北京這邊我爸其實看好了三個備選項目,都是大學生創業的,他專門派了倆人過來調查,篩下去好多,”她放下刀叉,數起自己左手的指頭,“現在剩下一個北郵的,一個清華的,還有一個就是你。”
“嗯,聽說過。”楊剪的刀叉已經半天沒拿起來了。
“要火嗎?”李漓點了支細長的女士香煙,還把打火機按着,伸手舉到桌子中央那籃面包上方,“他沒做好決定,因為這三個項目本身的前景都很好,也都有很強的合作意向,不過各有優勢,北郵的優勢是有學校支持,清華的優勢是運轉已經比較成熟,具有一定規模。”
“幾個負責人酒桌上都見過。”楊剪夾了支煙在嘴邊,起身點着了,他就靠回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恰到好處地吸了一口。
“我知道,你們已經焦頭爛額地争取好久了吧,我爸怎麽還不做決定呢?先聽我說完,你的優勢是——我爸很喜歡你。”李漓甩上打火機蓋,收回自己做工精巧的新款手袋,又夾起煙說話,盈盈彎着眉眼。
“是嗎?”楊剪似笑非笑的,透過煙氣看她,“那謝謝了,我也很敬重伯父的眼界和能力。”
“注意注意,是喜歡,不只是欣賞而已,他老說自己怎麽沒生出你這樣的一個兒子,”李漓撐起半邊臉蛋,“我再說個機密,他準備第一次投五百萬,直接一次性給款,看情況再繼續注資。你現在就需要這麽一股油把整臺機器轉起來吧?自己循環着攢的話,這得要多久。”
楊剪沒應聲,靜等她自己說下去,有一種被人揭底的感覺,李漓必然是調查很久了,不過楊剪僅是不适,卻無慌張。他還是這些天來一直持續的平靜狀态。主菜上來了,兩盤石板上烤的牛排擺在兩人面前,滋滋啦啦地響。
“感覺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也要多,那我就直說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李漓對服務生點頭致謝,又忽地直直盯住楊剪,手搭在桌沿,煙支翹起來,嚴肅中又帶點開玩笑的意味,“要不考慮一下和我結婚吧?這是我們現在都需要的。”
服務生把醬汁澆在兩人的牛排上,一壺,兩壺,接着就端起托盤知趣地走了。
楊剪神色如常,好像李漓提出的只是飯後沿街散步的要求,低着頭按滅了煙,他先是把叉子插進牛肉一角,又拎起那把細長的刀子,割下去一塊,“好啊。”他擡起眼,淡淡看着李漓。
這般輕巧,李漓似乎仍然未敢相信,道:“我當然不能在董事會上投票決定到底投哪家,我爸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對自己的女婿他總會有偏愛,也名正言——”
“我明白。”楊剪身上一點意外也不見,仍然那樣注視着她。
“你明白?”
“你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就知道,你肯定聽得懂,能讓我小叔和我爸都看得過眼的明白人也沒幾個,”李漓呼了口氣,端起高腳杯抿了口甜酒,她還是那副單純無辜的神情,與正在說得話相違和,都顯得不同步了,“婚禮是最重要的,證件也得領一下,我爸會查,不過婚後我們都在北京,該怎麽樣就随我們便了。我不會幹涉你任何,尤其是感情生活,你也不要幹涉我。至于其他的,婚前協議我已經找律師拟了,這兩天就能出來,可以到時候再談,其實也就是咱倆內部約法三章一下。對了,我爸一定會在這邊買一套房子給咱們住,你可以待在裏面,或者我們分區使用,如果我帶了什麽人回來,可能每一次都不一樣,你也不要驚訝。”
“不用,”楊剪慢慢切着肉,他只是切開,卻一口也沒有吃下,“鑰匙都不用給我。”
“這麽拎得清嗎?”李漓雙手捧着酒杯,天真爛漫地笑,“你也可以把你弟弟帶過來呀,至少三居室,不存在隐私問題。”
“說了不用,”楊剪切完最後一塊就把刀叉搭在盤沿,交叉起雙手,“我只想要那五百萬,你只想找一個跟自己沒可能的男人結婚,交換就交換了,有其他的反而拖泥帶水。”
李漓輕輕鼓掌,“夠爽快!我爸其實找人看過八字,大師說你身上有龍氣,果然!”
楊剪并未因此誇張稱贊表現出任何的得意抑或好奇,反而被鄰桌鬧出的動靜吸引了。隔一條走廊,幾個還穿着附近中學校服的高中生大概是玩嗨了,在這吸煙區裏一個個地吞雲吐霧,滿桌佳肴中央擺着一個奶油蛋糕,插着醒目的大紅蠟燭,1,8,兩個數字。
“有時候我覺得你很明白我是什麽樣的人,但我不了解你……”李漓的聲音還在耳畔,“你弟弟那邊真的沒問題嗎?雖然我們真沒什麽,但不商量好,我擔心他會崩潰哎。”
楊剪卻還是目不轉睛看着他們,那群正在安靜的餐廳裏尖聲歡笑的孩子們。他剛剛做了一個影響一輩子的決定,卻沒有任何感覺,資金有希望了他沒有多慶幸,好像把自己随便賣了,他也沒有多遺憾。好像自己只是個旁觀者,下棋似的,選擇合理的步數。他現在也是個旁觀者,18,他看着那兩個鮮紅的數字。是誰的十八歲生日。應該是最中間,被所有人簇擁着的那個吧,他已經把校服脫了,露出裏面個性十足的T恤衫,奶油在他擠了滿臉的笑容間縱橫,顯得他很老,但也是真的快活。
自己的十八歲是怎樣,楊剪完全想不起了,大概就是吃了一碗楊遇秋煮的面條?但李漓在那兒弟弟弟弟地說着,讓他不得不記起兩年多前,李白成年的那個夜晚。
畢竟是大生日,誰也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記得,老板沒給李白排班,倒有好幾個同事打來了電話,羅平安也打了,楊遇秋也打了,還說要晚上聚聚,但李白不肯,出不出門他都只答應跟楊剪一塊,只接受兩個人一起。
楊剪清楚地記得自己還是把他拉出家門了,帶他逛街買了新衣服,看了一場票沒提前賣完的話劇,買了蛋糕,還吃了新開的必勝客,最後喝了點酒,就這麽毫無新意地度過,太陽下山就回家,早早地上了床。還是在那九層的老公寓裏,李白的臉像塊冰箱裏拿出來挂汗的黃油,他快化了,他抓牢楊剪的手。
“哥,哥,別騙我,”當時李白是這麽說的,把醉蒙蒙的笑臉藏進楊剪懷裏,“這些東西是我的吧,是不是天亮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十八歲。
十八歲有什麽珍貴的?
又有什麽可騙你的?
怎麽會這麽久都沒有忘啊。
楊剪閉了閉眼,毫無預兆,他感到強烈的挫敗,這是突然的襲擊——拉黑郵箱到底是什麽幼稚舉動,造起一座搖晃的城牆,現在無數個李白已經爬了上來,丢掉了梯子,再不準備走。
哥哥,Ewedihalehu,我真的好開心,這無數個李白爬滿了他全身,壓着他,和他講話。
醒醒,他對自己說道。
楊剪強迫自己把眼睜開,他把目光挪回李漓身上,輕輕笑了,不可謂不生動。
“你剛剛說什麽?”
“沒什麽,”李漓搖了搖頭,卻又道,“就是剛才那樣,你特別專心地看着某處的時候,”她的笑意轉深了,“總讓人覺得你很……文雅脫俗?遺世獨立?也不是,只是覺得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誇張形容詞又來了。
發呆而已,楊剪想說。牛肉已經被石板燙糊了,楊剪看着它,興味索然。跟一個人學的。這句話他沒有辦法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