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認識它了

五月過到九月,李白覺得自己的時間可以泾渭分明地分為幾部分——六成半用來工作,三成用來睡覺、吃喝、活下去,剩下那半成,他在街上閑逛。

算算具體的,這一百多天裏,自己竟然有将近一周日夜不分地花在逛街上面?

好像也并不是誇張。

薪水高強度大,拍電影又是那種開機一天就有開銷的燒錢活兒,這道理李白當然明白,至于休息日裏同事們為什麽都窩在帳篷裏補覺補到昏天黑地,這答案也是顯而易見。只能說他自己精神頭比較大,非但平時該睡覺的時候能夠持續失眠,每逢有時間自由活動,他還要從影視基地搭一個小時大巴來到瓦爾紮紮特人口密集的城鎮,一次只揣一張綠鈔和幾個鋼镚,避免路遇歹徒,自己損失太慘重。

然而實際上,藏在包裏的刀子一次也沒有派上用場,相反地,李白發現當地那些戴草帽的大胡子跟穿長袍的婦女還都挺友善。譬如賣瓜果的,把蜜瓜切成長條擺在攤前,李白試吃了也不買,他們就用蹩腳英語跟他吆喝:“Onemore,onemore!”賣自制首飾的,好嬌豔一朵烤漆薔薇花兒,李白戴上耳朵照鏡子,太喜歡了,照到臉發紅,他開心得不得了地往攤主手裏數鋼镚,她說的也是“beautiful”,看他的眼神沒有異常。

不需要欣賞,只要不見怪就足夠了,要是非要見怪,那随便你,我沒轍,李白就是這麽想的。避開富人聚集牆壁雪白的酒店度假區,潛入那些住滿三教九流的灰黃街巷,他往往就能感覺到這種自在。李白還租過他們的電動自行車,塵土飛揚地滿城亂騎,最遠的一次騎到過城郊的一大片沙漠。

只是随便照着地圖找,居然還真找到了。抵達時大約是下午三點,遇上最後一個行人是在至少二十分鐘前,他獨自停在沙海邊緣的斷崖,松開車把任其倒地,自己坐上滾燙地表,壓低帽檐,垂眼凝望那些金黃的沙丘。八月初的天氣,萬裏無雲,李白把帶的兩瓶水喝光了,卻還是有種被曬幹的脫水感。衣裳擋不住皮膚上的炙烤,他倒自得其樂,半截褲下的小腿曬得通紅,在熱氣中懸空。

他始終覺得那些砂礫組成的山脈正在自己腳下流淌着,它們是那麽光滑、流暢,但那些光與影交錯于細微之處,總能構成他想看到的形狀。他看到冬青樹、紅沙發、貓頭鷹的回旋,看到楊剪。還有海市蜃樓,婆娑的樹影和古堡。自己很渺小,世界也渺小,在這裏稱得上大的唯有時間的輕逝,如果一千年前有一片羽毛在此飄落,也會被放大,撥起他全心的跳動。

直到落日貼近地平線,給沙漠鍍上窄窄一層黑邊,把天地都染成棕褐與橘紅,李白才騎車離開。他得坐巴士回基地了,但他把這一天的見聞全都記住了,在下一次的休息日裏,借來同事的聯想筆記本,花一整個上午,打了三千多個字最後删成一千二,講給楊剪聽。

那麽,楊剪聽到了嗎?

沒有一封回信。

李白還新打了三個耳洞,都在耳骨上,分別戴上小圈、星星、十字釘,都是黑色,下唇靠近左邊嘴角也有一個小眼,他戴上一枚銀閃閃的細唇環。每一個都是他自己動手紮的,紮完就得工作出很多汗,結果只發炎了一個,現在完全好了。琳達姐、莎莎和幾個有點熟的後勤場記都誇他好看。

他把這些也全部寫下來,全部告訴楊剪了。

不過它們都并非同時打下去的,而是隔段時間來一個,因為他只有在昏昏沉沉不确定自己還是活着的時候,才會極度需要在身上紮個眼。好比一種标記,疼痛教他不再害怕淡忘。因為洞非常忠誠,只要有一根金屬始終戳在那兒,它就不會被磨淡,更不會長上。這是短痛。是清爽的。帶的煙都抽完了,當地的抽不慣,也買不起,這才是長疼,是扭捏折磨。

李白覺得這屬于被迫戒斷,相當于被瘾掐着脖子還得堅持往前走,所以自己每天才那麽痛苦。

這是他沒有寫給楊剪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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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在想,楊剪看到了哪些,又猜到了哪些呢?不用回信是自己說的,那現在也不該有太多的期盼,李白只是希望自己發出的那些東西在楊剪看來是快樂的,有趣的。他可以無數遍想象楊剪嘴角的笑,四周黑洞洞,電腦的熒光亮着,有冷冷的藍,有溫暖的弧度。但楊剪他究竟笑了嗎?

存疑。

李白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在八月底的那個休息日,李白特意洗了個澡穿上最整潔的衣服,都是楊剪的,也算是帶上了楊剪的随身物品。他鑽進自由市場上一頂挂着繡毯的帳篷,尋找那位名叫Etasha的女巫。

門口的牌子寫着十美金占蔔一次,差不多就是國內那些街上擺攤的算命大師呗?也不知是真準還是騙子,總之李白路過多次,已經默默惦記了好久。

但這次Etasha不在,無法看看李白身上楊剪的T恤就告訴他,那人有沒有想過他。只有她的一個助手看店,算不出什麽,只能打着磕巴講英語,給李白推銷水晶和塔羅牌。李白随便看了一圈,充耳不聞,最後卻被擺在架子最邊上的一本小冊子吸引住了。

看做工大概是自己印的,牛皮紙封面用哥特花體寫了兩行字母,李白問了才知道,是“SpiritualNumberofLife”。

生命的……靈數?

助手解釋說,這是畢達哥拉斯提出的概念,即數字具有其自身的精神意義,可以揭露萬事萬物背後的真理,亦可借住數字诠釋人生意義。具體操作就是:把生日的每一位數相加,遇到多位數再相加,直到得到一位數為止。得到的就是生命靈數,再按照書中指示查看,就能看到對應的命運。

李白聽了半天也不确定自己理解的對不對,反正一美元一本是确定的,他交了錢,拿着小冊子回基地,也算沒白來一趟。

當晚下了戲,滿帳篷都是幾個男同事震耳欲聾的鼾聲,李白咬着手電精神抖擻,在小冊子上勾勾畫畫。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雖然有點好奇,但查不出來也就算了,他就想看看楊剪。1983,9,29,加起來就是41,再加,變成5。

5是什麽?

解釋共三頁,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簡直像讀咒語,李白耐住性子,逐詞捋了下去,只能讀個全是窟窿的大概意思,遇到不認識的,他就圈畫出來,第二天工作結束後,趁着那點零碎時間,問了正在卸妝的琳達姐。

問完李白就全明白了,一點僥幸也留不住。先前一知半解的理解也基本都是對的,他躺在帳篷裏屬于自己的那個小角落,沙漠的初秋滲來涼意,他把冊子合着按在胸前,不用再翻,心裏那些字眼也抹不掉了。

這本魔法書大概是這樣說的:

數字“5”代表改變、混亂、冒險。

生命靈數為5的人們,注定是無法馴化的一群人,天然叛逆的靈魂注定四處游蕩,他們自由且充滿野性的一面散發出一種誘人的壞男孩兒壞女孩兒氣質,例如安吉麗娜朱莉。盡管自身往往對此有充分察覺,卻從不在意。能讓他們保持熱情去追求的永遠是刺激,他們擁有在完全獨立的狀态下摸索到成功的能力,跟着別人的安排走,對他們來說是折磨。

然而,由于太需要自由,他們有時會表現出較重的自毀傾向,通過破釜沉舟的方式獲得生活上的絕對自主,需要學習在其中找到平衡,從而維持自己和他人生活的穩定和完整。只要不要走極端,他們就具有強大的力量和抗壓性。他們是絕不讓生活把自己打倒的人,就算一切重來也只會在一次次轉變中愈挫愈勇,是天生的幸存者,是不任命運欺淩的那類人,即便命運對他們抛出難題,他們也會伸手接住。

同時,這類人無法忍受不公,有能力看到并體會同代人所忽視的問題,因此,不公正的情況會在靈魂層面上使他們感到惱火。與不公作鬥争,建立新體系,是他們普遍産生的願望,成功者例如亞伯拉罕林肯。

總而言之,他們的動蕩和叛逆是有原因的,他們注定要把這個世界變成更好的樣子。

李白反複琢磨這幾段“預言”,不禁想起店裏等位的沙發上擺的那些星座書,翻開就有股神棍味兒,什麽絕配,什麽相沖,編得頭頭是道,印得粗糙敷衍,他卻還是忍不住翻過幾遍。由于無法确定自己是天蠍還是射手,他想跟楊剪那個板上釘釘的天秤座配,還得兩種情況都看一看,然後在兩種星座間搖擺不定。

這就是迷信吧,或者說,病急亂投醫?他應該一直挺迷信的,總是熱衷于尋找自己能跟楊剪長長久久的一切證據。

況且這次這些,說得好像,都非常準。

楊剪好厲害。

楊剪不會倒?

楊剪……固定不住,是靈魂,要游蕩。

李白待不下去了,他也沒帶冊子,獨身鑽出帳篷,到處都熄了燈,遠遠只有些守夜的安保人員在抽煙談笑,站在帳篷門口靜下來看,星空便近在眼前。在來自宇宙的覆壓下李白屏住呼吸,忽然想起楊剪給他講過的理論,說宇宙實在太大看,在光線千裏迢迢到達人眼之前,發光的恒星本身就很有可能已經死掉了。

相對論李白聽不懂,但這個可以明白——當他擡起頭,試圖仰望星空時,那些星星其實大多數已經不存在了。

還有光年,描述巨大距離的單位,他又想起楊剪說的,要證明它有多遙不可及,衡量的尺度還是得用時間。

想想就難過。

時間過去了,可距離沒有縮短。寂靜穹窿之下,李白依舊看不到自己的靈數,看不到自己的命,他幹脆不去好奇。他也知道楊剪最恨的就是迷信,這些話在那人聽來可能無異于無稽之談。但“自毀傾向”之類的字眼還是精準地吓到了他,如果真的有命運存在,那麽命運使他在這天看到這本書,得知有關楊剪的這一切,總歸是有原因的。

楊剪的人生看起來夠波瀾壯闊了,他李白窺見一角,又能幫上什麽忙?是陪伴嗎?是提醒嗎?

最終是宿命感把李白擊中,他不願去相信,但也無法鼓足勇氣反駁。他的人生,還有他的那只杯子,好像一直被某只手攥着,好像他搶不回來。考慮了一夜,又是十幾個小時的工作後,李白給楊剪發去這些天來的第七封郵件。

他說:也不知道這些準不準,我在街上随便看的。

他說:但我覺得挺符合你,瞬間就對未來充滿信心了,這也是正向激勵吧!

他還說:不知道你最近過得怎麽樣?姐姐怎麽樣?哥,如果你太累的話,可以和我說說,你千萬不要自己憋着。這麽幾個月我們都冷靜下來了,我應該也長成熟了一點,情緒啊,生活啊,都挺穩定的,從我說話也能看出來吧。你可以和我說的。

楊剪還是沒有回複。

李白這個只給他一人發過郵件的郵箱,也就一日又一日地,沉寂到了九月。

定于中旬的下一個休息日李白更是沒能進城找Etasha女巫一探究竟——燈燈大駕光臨,在這影視基地大玩特玩觀光拍照,占用了他将近一天的時間。

那輛租來的悍馬裏有當地司機,有燈燈,還有燈燈那位總是笑眯眯不說話的老板。李白覺得他們不是無趣就是聒噪就是充滿陰謀,并不想陪同游覽。最終為什麽還是上了車——大概是耐不住燈燈那從來沒變過的死纏爛打?他坐在副駕駛上,抓着自己的安全帶,用中文給後排的兩位游客介紹影視城裏各處叫得上名字的景點,又頂着烈日下車,給站在某女星一鏡成名的場地模仿她姿勢的燈燈拍照,又給下一秒摟上燈燈宛如祖孫合影的蛤蟆墨鏡老板拍照。

折騰到了晚飯,李白的勞累程度不亞于平時在劇組忙活一天。有無數次他想把燈燈拽進小巷子胖揍一頓,每次都沒能下手。唯一讓李白略感安慰的是,這頓晚飯他終于又進了城,車子路過他常去的已經收攤的市場,那家飯店在他連路過都很少的度假區,牆是雪白的,門是拱形的,菜單上一根水煮胡蘿蔔切成片淋了醬,賣59美金。

他冷眼瞧着桌對面給養生老板喂胡蘿蔔的前同事,毫不客氣地敞開肚子,吃魚吃肉吃奶酪,心情一糟糕他就吃撐,吃撐了就想躲起來吐。還沒起身,只見那老板倒是站起來了,飯店裏禁煙,他就拿着煙盒火機出門抽,還真是儒雅有風度。李白一想到自己沒煙可抽的境地,更想吐了,拿張餐巾紙捂住嘴,剛路過燈燈旁邊,突然被他握住手腕一拽,拉到了沙發椅上。

“我上廁所!”李白壓着嗓子說。

“我知道,你先等等,”燈燈把聲音壓得更低,“我這不是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說嗎,必須得當面,否則我也不是非得來這人工景點拍照,老板本身也不是特別想來。對了,還得趁他不在,否則太尴尬了,咱們必須得快,你幫我盯着點門!”

眼見着身邊這位抱着包東翻西找,一臉火燒屁股的着急,李白深吸口氣,盡量無視胃裏漸漸興起的翻江倒海,盯向老板剛剛出去的大門。

“暫時還沒動靜,”他說,“什麽事兒啊,你邊找邊跟我說吧。”

“我問你,你跟你哥,不對,跟你男朋友怎麽回事?”燈燈把防曬噴霧和香水瓶翻得咯啦啦響。

“什麽?”李白扭頭看他的包,“怎麽了?”

“……小白哥,那個,你聽我說,你一會兒聽到什麽都別激動,”燈燈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好像摸到了什麽,但僵在包裏拿不出來,“我老板他前段時間——”

李白微微歪過腦袋,不語,目光已經完全斂住,專心致志地聚在卡着燈燈手腕的那條黑縫上。

“就是出發前收到了一份請柬,是他生意上的老朋友發的,女兒要結婚,十月五號,他肯定要去參加咯。本來計劃的是玩到十一月,也要因為這個早點回去了,”燈燈頓了頓,聲音隐隐發顫,“就是我偷偷看到那張喜帖,新娘還好,就是那個新郎!我真的吓住了,我覺得電話裏講不清楚我得當面告訴你,我就偷偷把它拿走……”

李白靜靜聽着,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裏閃動着桌面上的燭光曳曳。是困惑?還是預感太明确。他的臉色已變得煞白,自己卻是毫無察覺的模樣,仍盯着燈燈的手腕不放:“帶了?給我看看吧。”

“當然也有可能是重名,估計就是重名!”燈燈居然伸出左手,想要按住自己的右手,好像他包裏會鑽出什麽惡煞魔頭似的,“你認識一個叫李漓的女的嗎?你應該不認識吧?”

李白不再說一句話,燈燈的手被他拔出來了,連帶着的還有指間攥的那片中國紅。李白拆開信封,內頁的卡紙是潔白的,光滑的,中間折疊,他打開來,看了幾秒才發覺是反的,于是又調了個方向讀。

其實調不調又有什麽意義呢?有些字只用一眼看個形狀就能明白啊。

有些事聽聽口風也能自動聯想,猜個大概。

這到底是因為心有靈犀,還是因為已經發生的事本就太明顯,人自然會有所感知,只不過是在被戳破時才發現?

好像究竟是哪個,也沒有多重要,李白已經被仁慈地給予了好幾分鐘的反應時間了,多虧燈燈廢話的那幾分鐘,他現在手沒有抖,呼吸沒有亂,眼睛也沒有眨一眨,他全身上下都是死寂的。

他就是恍惚了一陣。

眼睛不花,視線也不模糊,他的頭腦保持穩定,只覺得垂直下墜,并未感覺到天旋地轉。白紙黑墨是那麽簡潔清晰。從始至終,他都看着請柬中央的名字,清瘦有力的鋼筆字,筆尖在卡紙上刻出凹痕,有點像行楷,但筆鋒跟棱角更銳。

李白認得那字體,他再熟悉不過。

就像他盯了那個“剪”字太久,都快不認識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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