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隔一條路
“假的吧。”盯了半晌,李白冷不丁開口,把那張卡片甩上桌面,起身往洗手間走去,“這種東西不能打印?親手寫的也太誇張了吧,一看就是假的。”
紙面上沾了烤生蚝的醬汁,燈燈胡亂擦了一把就給它包上信封塞回包裏,匆匆追上李白,“貨真價實,不然我大老遠過來騙你幹嘛!”
李白捂着嘴巴埋頭快走,聲音卻沒悶下去,呼呼地喘着,帶着種神經質的尖銳,“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楊剪會寫‘李漓’這個名字?個個有頓筆,不是複印的,這寫了得有幾百張吧?這麽親力親為,心甘情願?”他笑起來,“不可能的,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這樣,沒有,不存在!”
“但你又承認這是他的筆跡,”燈燈嘆着氣,“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嘛……”
“我是說,他可以結婚,可以和任何人結婚,可以不和我結婚!”李白驀地轉臉,直勾勾把他盯住,聲音大得整片外廳都能聽見,“但他不能這麽寫請帖。”
燈燈一怔。
“他還沒發給我……”李白的嗓子又軟了,和他本人一樣低到了牆根,燈燈必須得俯身湊近才能差不多聽清,“真的,沒給我。”
“怎麽可能發給你呀。”燈燈輕聲道。
李白似乎沒有聽見。
方才引來的注目已經散開了,小提琴的演奏、食客們的談笑,它們都迅速恢複正常。沒有人去深究這個眼眶通紅的亞洲男孩為什麽在這一刻徹底蹲了下去,好像疼得站都站不動。燈燈想把李白扶起來,李白卻先他一步一跳而起,沖進了旁邊洗手間的大門。
有隔間門被摔上的巨響,接着是嘔吐聲,燈燈左顧右盼,想找個服務員比劃着問問能不能把隔間裏面的鎖撬開,進去陪陪李白,卻見老板已經回到了室內,春風拂面地,馬上就要走到餐桌跟前。他握在門把上的手又滑落了。他跑回去,如往常他該做的那樣開生蚝,倒酒,切一刀黃油把面包片抹得沉甸甸的,喂給老板咬一口。并沒有被問及他的朋友跑哪兒去了。而在大約半小時後,李白回桌,除去濕漉漉的額發以及手背上的咬痕之外,的确也看不出什麽異常。
“失陪一下。”他看着陷在花白頭發男人臂彎裏的燈燈,氣喘籲籲。
“我得走了。”他拎上他舊巴巴的挎包,像陣風似的離開了。
李白的“走”很是徹底。他花了三天回到國內,期間燈燈他們一個城市還沒玩完,他原先合同上簽好的三萬酬勞已經根據合同上的規矩被砍到了一萬,不如四個月老老實實待在國內賺得多,并且得過段時間劇組結賬的時候才能到他手裏。琳達姐還憂心忡忡地說,小白你老是跑,以後哪還有劇組敢要你啊?
然而李白絲毫沒感到肉疼,剩下好多美鈔沒花完,他甚至都不想去銀行換了。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難題是,他回來了,他要幹什麽?
他把他風塵仆仆的大箱子堵在門口,也不拆,就這麽靜靜把自己鎖在他的出租屋裏。楊剪好像的确回來過,鞋櫃裏楊剪的那雙拖鞋位置沒改,但擺放角度變了一點,李白就是能确定。大概是按照他最後那幾條短信裏說的那樣,回來給他開窗透過氣,還不止一次,這屋的空氣才不至于那麽窒悶。但這些空氣好像也不足以支撐李白站起來,移動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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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時間,李白都待在自己的紅沙發上,躺半天換一個地方,滿地是灰,冰箱裏的東西都壞了,他沒有打掃的欲望,靠兩把挂面和一瓶老幹媽填肚子。
到底要幹什麽?李白又在琢磨這件事。
給楊剪發條短信?或者打個電話?
問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問你怎麽突然要結婚了?我在做夢吧。問為什麽要手寫,兩個名字在工筆描線的牡丹上,寫得那麽鐵畫銀鈎,鄭重其事,你難不成真的愛上了她。
不對,不用問,這明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
李白覺得自己都無需驗證。反而他要是打通楊剪的電話才會造成失控,他一定會語無倫次全身不聽使喚,站在家裏他會就地躺倒,走在路上他會跳進開蓋的井。好像有點可笑,一張破卡片和一個半路蹦出的女人就能把他打成這樣,他現在好像已經沒辦法去正常得體地應對自己與楊剪之間的一場對話了,但這又有什麽要緊的呢?他不用打。他只是在做一場怪夢而已,既然是夢,就沒必要去證實它是假的,自己早晚會醒來。
他躺了将近一個星期,沒醒。
他走出房間,游魂似的閑逛了一陣,也不知逛到了哪兒,又這麽消磨了多久,還是沒醒。之後他跑到啓迪科技大廈樓下,開始蹲守。楊剪的作息規律李白心裏還是門兒清的——如果楊剪還在這裏工作,還在吃一份十塊錢的盒飯的話,就會在很早的清晨下樓跑上兩圈,在傍晚下樓去報刊亭買煙,這些都是為了少睡點覺,保持清醒。
大廈停車位外的樹叢就很适合藏身等待,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李白一直待在這兒。從蹲到坐,再蹲起來,心裏如遵從本能那般寧靜,他的維生素面包和礦泉水都要消耗完了,終于把楊剪等到了。
楊剪從一輛銀色寶馬的副駕駛下來,他的雅馬哈不知道跑到了哪兒,他穿了身黑,單肩背的電腦包也是黑的,看背影就像……他還是個學生。隔得其實挺遠,但看到他的那一眼李白就能确定了,自己不會看錯。
合上車門,楊剪也沒有跟開車的打聲招呼的意思,直接轉身走了。看方向是要往大廈的旋轉門處去,全程他朝向李白那邊的時間不超過一秒鐘,但李白揪住了腳邊的野草,混着汗,那些細長的草葉把他的手心漬得生疼,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跑。
那車是李漓的嗎?李漓不是不會開車嗎?
看黑色的楊剪沒入黑色的大廈,李白才能動彈。他跑掉了。一心只想回家,好像外面随時會從天上落下刀子,把他釘在水泥地上。
那天晚上李白跟他的沙發躺在一起,忽然想到,那位李教授在出國訪學之前托付楊剪照顧他那一架子花兒,要是成了一家人,養壞了還會怪罪嗎?他爬起來到陽臺查看,月光很亮,把白瓷磚都照成藍的,那些漂亮花盆裏盛的植物果然全部沒了生機,葉子幹得都發脆了,一搓就成粉。看來楊剪給他開窗透氣的時候,并沒有澆花的心情。
李白不禁笑了出來,打開窗戶吹風,享受他在非洲日思夜想的南京香煙。五層樓,正好是與那些楊樹樹冠平齊的高度,葉子還沒開始落,樹冠生得蓬松,豐盈,在藍月下簌簌地抖,把樹影塗了滿窗。李白欣賞了好一陣,夜很深了,月亮升到最高,他目光一掃,忽然看見左手邊空調外機上有兩坨可疑的黑。
拉開那邊的窗子,李白探出腦袋一看,是兩個癟癟的,長條形的,帶細長尾巴的東西。
幹掉的老鼠。
好久沒見了,以前,在他還沒拆掉的出租屋門口,在楊剪宿舍陽臺的圍欄旁,還會被放上小蛇。屢次放生不成的小灰會停在那塊玻璃房頂上,黃眼睛瞪着他,鳥喙篤篤地啄,要他再次收留自己。
這其實是件可愛的事。
你又交了住宿費啊……你回來嗎?你的那箱木屑和小老鼠不知道被你哥扔哪兒去了,你的籠子也是。李白默念,想在風聲中捕捉到一絲翅膀撲扇的聲響,但什麽也聽不到。
這些天的第一次,李白哭了出來,趴在窗臺上,眼淚哭了滿手,嚎啕在高處的靜夜裏顯得詭異,怎麽也止不住。
第二天李白出門,買了個新手機號,他不清楚那兩只老鼠是什麽時候被放在那兒的,但至少小灰回來過,他把這當成一種預示,鼓勵他承認,自己還是想和楊剪說話的,想聽聽那人的聲音,他有點怕楊剪看到他的號碼就按下拒接。并且,盡管他心知自己無法沖上去攔住楊剪說話,他也還是想要躲在某個角落,看看楊剪每天不同的樣子。
于是把新卡裝進那個處于老年期的諾基亞後,李白又回到了啓迪科技大廈樓下。
這回比較幸運,下午一點多,還沒想好電話裏要說什麽,李白就等到了他想看見的人。楊剪從旋轉門裏出來,還是一身的黑,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還是那輛銀色寶馬停在旗杆旁邊接上了他,他也還是坐在副駕駛上。更幸運的是,路邊就有一輛出租車停下卸客,李白趕緊攔住,跳進去就讓師傅快追。
這個時間段的中關村不存在堵車問題,銀車一路開,後面黃綠相間的小現代就隔着約莫一百米跟了一路,最後,耗到快三點,居然雙雙到了王府井。
銀車在路邊停下,又是楊剪率先下車,接着後廂兩個門都開了,一邊下來的是李漓,沒什麽好驚訝的,穿了件燈籠袖的白色小禮裙,而另外那一邊竟是楊遇秋,裙子是紅的,有羽紗似的裙擺。她從車尾繞過去,李漓就親昵地挽上她的手。
她們跟楊剪差了幾步遠,說說笑笑,走在後面。
李白手忙腳亂地給師傅遞錢,他感謝自己的視力,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後銀車就開走了,這附近也沒有停車的地方。中間是一條馬路和一道紅燈亮着的斑馬線,李白被車流擋在原地,看那色彩分明的三人沿街越走越遠,只能按照平行方向貼着馬路邊走,好讓這距離始終保持在一條馬路的寬度上。
北京最繁華的商業街,路中央的防護欄都是潔白的,李白看見他們穿過人群,在一家門牌裝潢都是純白的店門口停下,前後走了進去。店标是花體英文,淺淺的銀色,李白看不明白,但他能看清這商店一層櫥窗裏擺滿的東西。
全是白的,全都是婚紗。
原來是這樣。
那二層呢?李白仰起頭,二層也不空,燈光明亮,有大片落地窗,把室內環境透得一清二楚。不一會兒他就在落地窗裏看到紅白黑那三個影子。好像他們是唯一的貴客,有一群店員圍着轉,接着李漓就不見了,楊遇秋靠着窗子跟幾個店員聊天,楊剪則坐上沙發,店員錯一錯步子,他就被擋住了。
第一套禮服大概在十五分鐘後穿戴完畢,是比較輕便簡單的一款,站在李白這兒,還能看到李漓露在外面的小腿。楊遇秋上去幫她整理衣襟,她旋轉,讓裙擺飄起來,和楊遇秋一樣一臉的笑,楊剪站到了窗邊,好像在點頭,給她鼓掌。
李白耳畔驟然鈴聲狂響,是一輛險些撞他身上的自行車,擦過他身前,罵罵咧咧騎走了。他吓得心髒亂跳,又後退了一步,靠在一盞路燈下站着。
第二套婚紗等了将近半小時,要比上一套繁複多了,半透明紗袖,公主一樣的掐腰,楊遇秋還是幫李漓整理,李漓也還是那樣在店員們的注目下對鏡輕轉,楊剪依舊一直都在看她,背對着李白,背影筆直而溫柔。
李白快要不能呼吸了。
李漓休息了一陣,被簇擁着喝茶,好像還吃了水果。李白仰望他們,口幹舌燥地想,今天是幾號?二十七了,今天才開始試婚紗嗎?有錢的小姐都要定制……哦,那些衣服那麽合身,肯定是定制完已經做好的,等她來試試效果,把貨取走。
那還有幾套呢?一場婚禮,新娘要換幾套衣裳。
等到第三套換完,太陽已經失了烈性,灰蒙蒙地開始西沉了,李白面前的馬路越來越擠,有了晚高峰的架勢。李漓消失了一會兒,晶瑩剔透地出來,曳地的雪白長裙,蓬出圓潤優美的曲線,眯眼細看,那裙擺好像是拿羽毛做的。
李白突然恨起自己的眼睛。他不想看得這麽清楚。是它們非要這樣。
只見她還拎了一頂頭紗,楊剪在她身後,停頓了一陣,原來是給她別上了卡子。
長時間的站立使得李白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因此也就仿佛沒有了勞累的痛苦,只是,生平第一次,他這麽清楚地看到了死。
是他挨再重的打都不曾想過的恐怖。
他掏出手機,這是此刻他本能的反應,也是不得不做的事。他想救救自己。通訊錄丢失了,他就哆嗦地輸入楊剪的號碼,等了十多秒,李白看見楊剪退出那片熱鬧,但還是背對着自己這邊,電話也在這時連通了。
“哥,是我。”李白說。
電話裏只有女人們的歡笑聲,楊剪的影子也一動不動。
“我看見你了,”李白又道,“你回頭,在麥當勞旁邊,你也能看見我。”
楊剪果真回頭了,身體整個轉過來,朝向李白。他還是沉默的,連呼吸也沒有多重,李白看不清他的眼睛,卻在剎那之間有了被注視着的感覺。
“我從非洲回來了,也不會走了,”李白也不知這感覺究竟是像**上了呼吸機,還是像被綁上了火烤椅,艱難地開合嘴唇,他慢慢說,“我聽說你要,結婚,現在看來,是真的。我不是想……打擾你。”
“我不打擾你!”他焦急道,語速也忽然跟着變得很快,“我過去你會難堪吧,所以我不去,我不去找你!你下來一下,你來找我。”
“電話裏說吧。”楊剪終于開口,就說了一句。
“我……”李白呆住了,“我沒辦法在電話裏,說。”
“是有事嗎?”楊剪仍舊那樣面朝着他。
面容太模糊了,聲音也跟着模糊了。
“你不能下來嗎?我不是要鬧,”李白退到了麥當勞的玻璃牆前,再也沒地方退了,“我真不是。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還是說,你連見一面都,不願意了嗎。”
“不方便,”楊剪平淡道,又反問,“結婚的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李白詫異極了,旋即轉為憤怒:“你見都不肯見,我為什麽告訴你?我就是知道了,我看見你親手寫的請帖,好看,真的很好看!”
楊剪也沒再追問,轉過半邊身子,他好像要挂電話了。
那種感覺就如同被大象一腳踩下,碾了幾圈,李白為方才的怒氣而後悔,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成了一攤稀泥,馬上就要直接從路邊的排水蓋漏得一幹二淨。他拼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他實在忍不住哭出聲了:“你真看見我了嗎?哥,你看見我現在什麽樣嗎?”
“小白,我沒什麽想說的,”楊剪當然看見了他,但視若無睹,“只是你現在不該回來。”他說得很真誠,甚至都像是真的因此心事重重了。可是他同時也轉過身,背對李白,又走回那團熱鬧中,舉着手機被推到鏡前,跟李漓肩并着肩。
李白看不懂眼前正在發生的,只看到,滿世界都是紅的,冒煙,發臭,好像陽光落地前被人潑上了滾燙的血,而自己的心掉在面前沾了口香糖和飲料漬的地上扭動翻滾,快死了。
“不該回來看你結婚,是嗎?”他困惑道,“不該回來給你們拖後腿。你愛上她了?”
楊剪不說話。
“你看過我的郵件嗎?我寫了七封,你告訴我你看了一封就好。”
楊剪還是不說。
“……我們,楊剪,”李白等了很久,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于是被絕望淹沒,一出聲就被自己嗆了一口,鼻腔到口腔都是腥腥的,摸了鼻子一把,蹭了滿手的紅,居然還真流血了,不知何時流了這麽多,他捂着鼻子把話說完,“我們完了!”
天色暗了下來,明亮素雅的店面在滿街霓虹中十分突出,李白卻看不清,他的雙眼已經完全被淚水模糊,把這四個字說出口,他哭得再也發不出像樣的音節。
楊剪卻也沒再回到窗邊,無論李白有沒有看見。忙音響起,他挂斷了電話。
李白聽着那“嘟嘟”聲,愣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在地上,踢到馬路中央。幾輛車路過,它終于正好被軋在車輪下,七零八落地碎了。李白用力看着這一切,記住這一切,掀起衣擺擦拭臉上的血淚,轉身走了。
等幾分鐘後,楊剪平複住情緒,壓下打碎鏡子打碎玻璃的沖動,終于能再好好往窗外看一看的時候,只見麥當勞前、那盞路燈下,都已經空了,無數人來了又走,再也沒有白色的影子停在那裏,擡起仰望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