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別輸
羅平安說:“楊剪我操·你·媽,這活兒老子不幹了。”
楊剪問:“他今天都幹什麽了?”
看了看時間,已經淩晨四點,該說是昨天。
“早上六點多出門,逛早市,買了袋兒金魚拎回去,一袋裏面還只有一條,”羅平安沒個好氣,“然後一上午沒動靜,下午就開始折騰了,先是騎車騎到清華西門公交站,老子跟在後面瘋跑,他上了車,我也往上擠不就穿幫了嗎?行,我打車,我做賊似的跟,結果這哥們公交坐到奧體公園兒去了。那鳥巢水立方不還沒竣工嗎,他提前參觀,繞工地加上公園走了七圈兒,七圈兒!走完末班車都沒了,我跟着他走一身汗一身土就不說了吧,我以為他會打的回家,誰知道人直接往回走,徒步!二十多公裏肯定有,走到這個點兒,一身輕松上樓。你弟弟是真磨人,我是真走不動了,我得回家睡一整天!”
“你最好天亮就回去盯着,或者現在別走。”
“他有這麽大精神頭,我沒有,他出不了事兒!要是真擔心你就自己把人看管好了,”羅平安怒道,“反正別他媽甩給我!我不想幹!”
楊剪關掉電腦主機,就着涼開水把兩粒安眠藥片吞下去,接不到這個電話,他還不敢睡,他說:“一天五百塊錢。你想幹。”
天很快就亮了,銀行上班以後,楊剪打來的四千塊錢準時入賬,這是預約了八天。羅平安也就只得繼續守在那棟北大公寓樓下,時時盯着,忍受虛度時間帶來的苦悶、憋屈、無聊,準備聞風而動。楊剪給的要求是:出了事先攔再報警再找他,沒出事就每天晚上給他打個電話總結這天的情況。
羅平安最開始問過:“你說的出事兒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楊剪解釋:“自殘,自殺,被人找麻煩。”
羅平安感到棘手:“這前兩條……人家在屋裏幹什麽我也看不着啊?”
楊剪竟然說:“那你就爬上樓到門前聽動靜。”
羅平安屈辱道:“老子可不是看門狗!”
但他還是去了。他趴在那道防盜門前,時刻提防裏面傳來哭聲慘叫,他覺得這根本就是磨洋工,也擔心門被推開,或是有鄰居路過,結果必然都是自己被當成可疑分子扭送派出所。
這般仗義而為究其原因是——他覺得楊剪挺可憐,非常,可憐。楊剪主動找他幫忙,這種千古奇事真實地發生了。以前領着他們一大幫人從西城溜達到東城随心所欲吃喝玩樂泡妞的自在人,被人騎在腰上也能反殺回去把找事的胳膊擰斷牙齒打掉一半的瘋家夥,怎麽跑到海澱上了大學就慢慢變了?等大學畢業,整個人已經死氣沉沉。到底是遭了什麽罪呢?可見太有文化也不是什麽好事。
而現在楊剪居然比他想的還要落魄——會憂心一個人到這種變态的地步卻沒法兒打去一個電話,給出的理由是,家裏沒座機,手機打不通,可能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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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沒法兒過來親自看看,理由是,見面很危險。
羅平安也這麽問過:“你當真惹上什麽人了?這幾年您老人家成天跟個學雷鋒好青年似的到底能犯什麽事兒啊?”
楊剪沒有否認。
羅平安又問:“聽你原來那意思是……有人追殺你?知道你倆有關系,你要是端不住,他們就有可能對他連坐?這他媽是什麽港片兒劇情!”
楊剪說:“差不多。”
羅平安一下就來了氣:“說是誰吧,咱兄弟那麽多,雖然是你把我們抛棄了——但到現在也沒誰不願意叫你聲哥!揍死他丫的大不了進去待幾年!”
楊剪卻笑了:“打不過啊。”
羅平安嗆住了,他開始沖着手機聽筒破口大罵,罵楊剪是個慫包,懦夫,拳腳軟了現在腦子也不太正常,楊剪也不氣;羅平安繼續罵,往更深了挖苦,說他當了乘龍快婿還想心裏白月光不倒,就等哪天把人哄回去勾搭,說他騙了小孩兒現在又去騙姑娘,兩頭好都想占着婚禮還一個弟兄都不請怕不是嫌他們上不了檔次給他丢人,說他這種白眼狼遲早得栽跟頭,無情無義之類的詞都用上了,楊剪居然還不來氣。
他只回了一句:“沒想哄回來。”
照以前他絕對會沿信號把羅平安揪到跟前揍到他改口求饒為止,羅平安叨叨了這麽多,也正是盼着他這麽做。
因為在羅平安看來,這麽做了就是活過來了,這麽做了,他就還是楊剪了。
但楊剪現在連句多餘的辯解都沒有。
話說回來,這短短幾天,李白過得還真不可謂是不豐富。他去了超市、公園、醫院,回東方美發幹了幾天活兒,居然也沒被趕出去,他還見了朋友,在雙榆樹一家叫做“哈根達斯”的冰激淩店裏,至于對方,按羅平安的話來說,是個“坐豪車的小娘炮”。
楊剪一聽就知道是誰,而李白又是收到誰的通知,千裏迢迢地殺回了北京,他心裏也早就有數——那天試完婚紗,他找來賓客名單從頭到尾翻了一遍。
是他之前疏忽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李老板的老朋友當然不能不請,而在老朋友身邊的偏偏是燈燈,燈燈偏偏看見,偏偏還告訴了李白。
是命運嗎。
楊剪覺得可笑,随它是什麽。和他作對的東西一向不止一個。
也不錯,至少還有人陪李白說說話,挖挖冰激淩球。有這麽一個人的感覺是好的。
十一說來就來,假期第二天,羅平安在電話裏通知:李白的金魚死了。
上午十點多,李白抱着一只盆大的球形魚缸下樓,蹲在一棵核桃樹下面,把它埋了,魚缸倒空了水,丢進垃圾桶。
之後就再沒出門。
下午兩點左右,一只黃背白爪的大野貓刨開那個新填的土坑,又把魚叼走了。
楊剪說,你把坑再平上吧。
羅平安知道他這是不想讓李白看見魚沒了難過,他在心裏對這婦人之仁感到不齒,又酸溜溜地祝楊剪生日快樂,他說本該是前幾天,但這天自己才想起來,反正忙着陪未婚妻布置婚禮也不會覺得寂寞吧?剛二十四就結婚,可真夠急的。
楊剪依舊平靜至極,和他說“謝謝”,最多就說了句“你差不多得了”。
假期第三天,羅平安又帶來新情報,李白出了門,打扮得挺認真,好像在找什麽地方,目的性挺強,但也沒落得收獲。他把每一個李白去過的地方都說了一遍,說自己這是碟中諜,雙重跟蹤,楊剪也沒什麽表示。第四天,羅平安大中午的就急吼吼來了緊急消息,在電話裏氣喘籲籲:“他找的是你媳婦兒!”
楊剪說:“我知道。”
因為前一天李白去過的無非是李漓的宿舍、公寓、朋友家,還有一起吃過飯的餐館。
他想了想,最終沒去幹涉。李白又不是找他,他憑什麽攔?他不出面單憑羅平安一個又怎麽攔得住呢。況且李漓這人向來行蹤不定,還有一天就到婚禮了,她現在跑去了什麽地方,連楊剪也沒個準數。
李白八成無功而返。
卻聽羅平安又道:“他找到了。”
楊剪這才緊張起來,脫口而出的是:“拿刀了?你先攔,告訴我在哪兒!”
羅平安向來火爆的口氣此刻卻有些遲緩,“你等等,什麽拿不拿刀的……沒有!你弟弟倒是沒去火并。”
“他在幹什麽。”手機捏燙了,楊剪還是害怕聽到回答,就像這些天,他其實抗拒去聆聽與李白相關的那一切。他好像在某一時刻已經被自己拆成兩半了。它們相互憎惡,毆打,無可奈何。他忽然覺得羅平安說得很對,自己是個慫包,懦夫,腦子也的确不太正常。他煩透了這樣的自己。
“別、別急,這個……現在情況有點兒複雜,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羅平安把嗓子壓得很低,“你先做好心理準備待會兒別背過氣去。首先是,我們在廣安門的希爾頓大酒店,你媳婦,摟着個,女的,進去了。你弟弟,弄了輛黑車,已經跟了有一陣了,從研究生公寓到這兒,看她們進去,呆了一會兒,突然蹲在人行道中間狂笑,抱着肚子笑了好幾分鐘,是真的特開心的樣子,然後,有不少人圍觀……我這剛回過神,我得去救救他吧?我過去了。”
“你——”
“操,他看到我了。”
是陰差,還是陽錯?羅平安終于激怒了楊剪。楊剪在電話裏面無視他對戴綠帽的安慰,沖他爆了粗,還不給他一個理由。他擔心楊剪的精神狀況,同時楊剪也擔心李白的,區別在于楊剪沒能把人找到,而他在把李白跟丢之後,成功在李白的公寓樓下看到了自己正在找的人。
“沒回來?”羅平安問。
天亮就要當新郎官的人正在仰頭抽煙,五層樓,最東頭那套,每扇窗戶都是黑的。
“能跑去哪兒呢……”羅平安聽不到回應,又推他肩膀,“哎不是你說出事就讓我攔嗎?合着跟犯神經病似的在街上大笑不算出事兒?你覺得他這真是開心?哦,還是你怪我這個傳聲筒不夠快通知你晚了!”
楊剪看了他一眼。
羅平安被這一瞥惹急了,多少有點心虛,他也就越發冒刺:“睡你老婆的又不是我,你他媽的跟我氣什麽,莫名其妙!還是我讓人看見,你那點小心思見了光,你就不爽?”
“別吵了。”
“嘿你讓閉嘴就閉,我羅平安什麽時候是那樣的貨,你喝多了還是怎麽,”羅平安嗤笑,“您醒醒吧!要是真有人追殺你,你出現在這兒就已經把家屬暴露了,跟你上去也沒區別!”
“很快就能結束,”楊剪輕聲道,“再過幾天就都安全了。”
有只知了啪地摔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撲騰兩下卻飛不起來,楊剪看着它,它叫了沒幾聲就徹底安靜了。
“楊剪,真他媽不像你了,忸怩來忸怩去,躲在人樓下說屁話感動誰呢?”羅平安則踩過那只知了,提起他的領子,慷慨激昂吐沫橫飛,“老子聽不懂你什麽安不安全,老子也看不出你是在乎還是不在乎,你們貓捉老鼠拖着我當中間人幹嘛啊?要真覺得自己把人傷到都讓人不想活了,你就跟他說你別死啊!來就來個痛快的,現在要麽拍屁股就走,要麽高歌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讓樓上聽見,全都比跟這兒怄着自己強!”
楊剪還是靜靜地聽,面無表情,一臉的寒氣卻快要凍住,聽完了,他直接把還在推搡的羅平安掀翻在地,拳頭已經要砸下去,終究是沒下狠手,定格似的頓在羅平安面前,然後沉默起身,把大半支煙摔在他身上。
火星亂飛。
他自己走了。
在乎?不在乎?這是太私人的感受,而大多數時候,生活是一團顧此失彼的亂麻,私人感受遠不如人們想的那麽重要,也沒有那麽多的時間供人體驗,辨別,回味。
至于愛?它的定義是什麽,它究竟存不存在,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想必很閑。世界上恐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有資格去琢磨它,因為他們真正在生活,剩下那九成都只是活着,只是被一件接一件的事趕着往前走罷了。
還沒走幾步路,楊剪就接到楊遇秋的電話,問他禮服放在了哪兒,叫他回家拾掇行頭,說自己要幫他,但楊剪拒絕了。接親時間定的是早上九點,婚慶公司的車說好七點半要在啓迪科技大廈下面等他——他情願在那三間破工作室裏整理自己,也不想“回家”。
當然他跟楊遇秋說的是自己正跟李漓在一塊,有地方待。
他也不打算睡覺了,反正離他不得不把自己捆進禮服還有一段時間。當前最棘手的是,李白為什麽大笑?大笑之後又跑去了什麽犄角旮旯?手機是真的壞了麽,那有沒有換部新的。楊剪一路都在想。有很多次,李白滿世界找他的時候,大概也是走在這樣的路上。
這種想法像藤蔓一樣把他纏得密不透風。
楊剪實在是不喜歡這種感覺。過于感性,也太軟弱,他正在被威脅,他看到失控的前兆。他不想和李白見面,也找過不少借口,到現在卻又焦慮地想把李白找到。他所求的只是李白安全,還活着,不然他一輩子都逃不出這片愧疚的霧,可是怎麽連這點東西也确認不了。
找過了所有想得到的地方,楊剪甚至走到翠微,去看了東方美發,一無所獲。
大約淩晨四點,他兩手空空地回到科技大廈,手機沒電了,他必須得上樓換塊電池,接着可以泡杯咖啡再次出發。繞過旗杆,在一層的門柱旁,他只是貼得近了一點,就被地上的東西絆住了步子。
不是東西,會動,原來是個坐地的人,靠在門柱上。
泛濫成災的昏沉一下子就醒了。
那人被他吓得蜷縮,好比牆縫裏卡住的一片折疊的影子,喘息聲潮濕又急促,像雨,卻又突然跳出陰影的界線,站到他面前。
有路燈的光,楊剪的眼睫都定住,他看到李白的臉。
“我睡着了。”李白說。
“我們還是見面了。”他又道,“在這兒睡了好久,大概三點醒了一次?怎麽又睡着了。”
楊剪不語,盯住那副五官。移山倒海的幾小時已經轉為一秒鐘的寂靜。李白,一個幽靈,無孔不入,無影無蹤,但至少這次沒消失,是活着的。
“已經這麽晚了啊,昨天都過去了,十月五號快樂!你準備婚禮到現在嗎?”李白念臺詞似的說,身上冒着一股異樣的興奮,看了看表,目光又跳到楊剪身上,靈動而狡黠,“可是只有幾個小時了,哥,你怎麽還邋裏邋遢的。”
邋裏……邋遢?
那是你吧。楊剪繼續注視他,要把他盯到骨頭似的。你瘦了。臉上曬出癬。嘴唇被你自己啃破了皮。頭發很久沒剪。你多了三個耳釘一個唇環,身上的毛衣是我的。
但這些新鮮的證據說出來未免太纏綿,已經不是屬于他的句子。
“還是……你聽你的小跟班說我今天又發了瘋,就不放心,找我找到現在?”李白眨着眼,又在問了。
楊剪說:“我送你回家。”
李白偏過腦袋:“為什麽要你送我?”
因為羅平安被我趕走了,高傑上周還約了我催債,他知道你在北京。楊剪默想。卻聽李白緊接着又道:“我沒想走啊。”
“你看你胡茬都長出來了,眉毛像亂草,黑眼圈簡直吓人!就準備這樣去結婚?我必須得給你弄利索,弄過那麽多帥哥靓女,我自己的哥哥必須是最好看的那個,”李白說着從方才待的角落拎起一個大雙肩包,叮叮咣咣背到肩上,他大概是把自己幹活的物件都拿了過來,他去拉楊剪的袖口,這樣也就不用等一個回應,“其實我跟自己賭了一把,賭能不能在這兒等到你,賭你是不是,還有話要和我說,現在,我好像贏了,你別判我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