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腳踏空
李白手背上有很多細小傷痕,總體呈紫紅色,有新有舊,有破口也有單純的瘀血,集中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根部突出的骨節上,離眼睛太近,還一蹭一蹭的,不好聚焦。楊剪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摳吐的痕跡。
四點半。
室友也要參加婚禮,早早睡去,此刻鼾聲大作,把隔壁這間小廚房都塞滿了。于是兩個人顯得更靜。
“你的胃怎麽了。”這句關心也是考慮良久,一說出來,結果仍是越界。
李白果然稍顯驚訝,捏着修眉刀的手指頓了頓,涼涼地搭在楊剪額前,“可能生病了吧,”軟軟的,撒嬌般的語氣,“吃不下飯,咽下去就惡心,我又老是很餓,就去醫院開了點藥。”
楊剪合眼,碎碎的眉毛落過他的眼皮,蓄在睫毛根部,又被李白拂去,“你看我是不是有進步了,覺得難受,我就看醫生。”
“嗯。”
“那你怎麽不和我說‘記得按醫囑吃藥’,有你提醒我會更聽話的,”李白輕聲笑道,“你溫柔一點嘛。”
楊剪沒有搭腔。
過了一會兒,一邊的眉毛修整完畢,李白喝掉電磁爐旁的那杯水。楊剪剛剛從暖瓶裏給他倒了這麽一杯,現在還是燙的,他一口氣喝下去,又道:“對了,小灰回來過,至少兩次。”
“第一次我在空調外機上發現兩只老鼠,我有種預感,它還會回來,”他放下空杯,繞回楊剪身邊,“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在陽臺睡覺,九月最後一天,還真等到它了。一個大影子威風凜凜收了翅膀,停在咱們窗戶前面,丢下第三只老鼠。”
“它的黃眼睛也看到了我,沒有飛走,我把每扇窗戶都打開,我都能碰到它的翅尖,但是它也沒有再飛進來,它就陪我待了一會兒,一聲不叫,”左邊的眉毛也修好了,跟右邊一樣留了些自然真實的雜亂,濃,有神,是李白最喜歡的狀态,“我以為它被我喂了這麽多年,自己活不下去呢。你這次放生的應該是個好地方。”
“就在圓明園。”楊剪睜開眼睛。
“哦。”李白打好泡沫,用手指往楊剪下颌塗抹,“以前它也去過幾次。只有這次是真不準備回來了。為什麽啊。”
楊剪的呼吸落在他手上,好像能把他那幾根指頭包裹住,讓他覺得很暖和。
他有好久都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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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也在想為什麽,”終于他又能開口,“它都可以走,都能離開,說不定還能認識幾個新朋友,至少人家單獨活下去了。為什麽我就不行?可我就是不行啊。”
沖手的時候李白把水管擰到最開,水柱打過他,噼裏啪啦地砸在那個不鏽鋼洗菜池裏,淹沒他的聲音:“我不是沒想過,但就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不行。”
“你不是沒有自己活過。”楊剪卻還是聽到了。
“你說十五歲之前?”李白回頭沖他笑得甜蜜,也不和他争辯,“那就活過吧。”
裝上嶄新的刀片開始刮臉,李白拿一次性紙杯接着,忽然又道:“哥,咱們是幾月份搬進的新房子?”
“一月。”
“哎,你別亂動啊,我差點割到你的臉。”
“……”楊剪決定不說話了。
李白彎腰和他貼得很近,似乎自得其樂,“嗯……還有很神奇一事兒,有些時間明明過去了,再過一陣子再回憶卻會覺得它是假的,比如現在,我能想起小灰,又覺得它從來不存在是我臆想出來的,想到那些老鼠我才能相信它是真的,”說着,他用小指抹掉楊剪鼻尖不小心蹭上的一點白,“那套房子也是,搬進去才八個月,細節多好記啊,随便就能在腦子裏放電影。玄關,餐桌,床,你在那兒,一塊陽光照在你身上,它是什麽形狀,你說了什麽,我說了什麽,好多好多。是不是太好了所以像是假的啊,我每天都問自己這些沒意義的問題。但那段時間真的存在過嗎?”
藤蔓又纏上來一束,繞得更緊,從楊剪的肩膀逼近咽喉。他的臉倒是清爽了,俯身在池邊洗淨,李白又拿着一塊柔軟的毛巾,仔仔細細地給他擦。
“存在過,”楊剪讓自己的心靜下來,看着李白說,“但都是過去。多想想現在的事。”
“現在?”李白攥着那塊濕毛巾,也擦了擦自己的臉,“現在更奇怪,有些沒發生過的我倒是能感同身受了,比如我老覺得我做過一個文身,你的名字,但我照鏡子摸了自己一晚上也找不到它。你覺得我有病嗎?”
不等楊剪回話,他又立刻道:“還有剛才說,照鏡子的時候,我是透明的。其實很早以前我就開始變透明,如果變得再快一點,完全沒有形狀,跟着你也不會被發現,那樣就很好了。但我現在就處在這種不前不後的位置上。”
“你一直都該有自己的形狀,”楊剪卻一如既往,沒把他的呓語當成瘋話,亦不露出怪異神情,他真誠得簡直可恨了,“加固它,不要為了誰去溶解,沒人值得你這麽做。”
“包括你?”
“我是最不值得的人之一,”楊剪仍然凝視,是直視,不透過對面牆上那面連邊都沒鑲的方鏡,“現在分手了,我還是這麽想。”
“分手,說到底是因為分手。該不該,值不值得,你說了算,”李白抖開圍布,眯起個慢悠悠的笑容,“但你不能證明我不是透明的。”
楊剪吸了口氣,突然抓來他的右手,“咯楞”一聲,李白關節都被拽出了聲音,沒系好的圍布随之落地,他把它擋在自己眼前,“還能看到嗎?”
“什麽?”
“我在看哪兒。”
“你在看我啊,我閉上眼也能看見你這雙眼睛,正在看我,無論什麽時候,”李白掙開他的五指,嘆着氣彎腰,撿起圍布再給他系上,一字一句,輕松又疲倦地說着,“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麽我們會分手啊?可你說在一起累分開輕松,我又沒辦法反駁了。所以李漓是讓你輕松的那種人?其實我也買了個戒指呢,鑽石很小,很便宜,我買得更早,本來準備你過生日和黑夢一起送,一月份的時候我想九月,我覺得你不會拒絕。但我後來有勇氣提前把黑夢給你就沒勇氣把它拿出來。”
“好比我爬一座山,它姓楊,我以為自己登頂了,結果一個不注意,我就掉落死亡了,戒指被我忘在山頂上。哥,你真的很擅長讓人猝不及防哦。”
“……”楊剪有些恍神。
他覺得現在說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但他又完全無法打斷李白的話。
李白倒是自己停了,忽然在他身邊蹲下,低頭靜了一會兒,又忽然擡起臉來,他的眼睛很亮很濕潤,那種羔羊般天然的依賴,還蓄在裏面,“如果現在我把戒指給你,你會收嗎?”
“不會。”楊剪知道稍微的猶豫就會引發自己的潰退。
“也對,再過一會兒你就有正宗的了,”李白站起身子,從工具包裏拎出理發梳和那把舊平剪,剛來北京他就在用,簡陋的鏡子映照刃的閃、手的白,僅用中指和拇指使力,其餘手指是風卷起的柳葉、浪頭上的花,他握剪刀的姿勢總是這麽輕巧且優美,“你們領證了嗎?”
“領了。”
其實沒有。李漓家那邊的傳統,先設宴沖了喜,一切才能繼續。
“什麽時候?”
“上個月。”
李白的目光跳了跳,緊閉上嘴。楊剪顯然理過發了,一梳就知道,剛才不過是太久沒打理太亂了。他還染了黑,不然那些慣有的銀白的發根怎麽一縷也不見。應該就在不久前吧,為了婚禮做準備,留出幾天讓它長自然點,也實在是明智之舉。
這讓李白無從下手。他沒什麽好修的了,真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其程度不亞于楊剪就在他面前将要結婚,他卻無從阻止,只能心平氣和,你好我好,用很多問號換來幾個讓人心碎的回答。他不能讓自己停下來,于是暈頭轉向地把剪子插回包裏,掏出精油摩絲噴在發尾,又舉着電吹風呼呼地吹。發型很快就吹了出來,那些烏黑的發絲難得這麽順滑服帖,柔軟地繞在他指間,他完全舍不得放開,手指發燙了,疼了,那就随它疼,可楊剪的頭發也燙了。
那疼了嗎。
李白拔掉電吹風,随手握着,兩只手臂繞到楊剪身前,頸子貼上他的肩膀,從背後擁抱。那些發絲被靜電吸到他臉上,暖暖的,可楊剪一動不動,連同那均勻的呼吸一樣,很冰冷。原來冷才會把人灼疼。李白抱不下去了,跑到牆角工具包前蹲着,粗暴地把電吹風塞進去,一口氣拉上拉鏈,他看到自己腕表上的兩根針,還不到六點。
他連兩個小時都沒占到嗎?
可以做的太少了,但他完成得太快了,楊剪是不是要走。他捂住臉,站不起來。
他的僵愣也只拖延了幾分鐘的時間,身後傳來窸窣聲,是圍布被拆下,楊剪果然要走了。
“小白。”楊剪把疊好的圍布放在他包上。
“我送你回家。”又是這句話。
“我不回家,”李白抱住腦袋叫道,“我說過我不回家,那不是我家了,我沒有了,是你給我搶走的!”
楊剪的手停在他肩膀上方,又垂了下去。
“你不要趕我走,哥,你完全不用趕我走,”李白的眼睛忽然又亮了,靈機一動似的,兩手從耳側箍上了楊剪大臂,“其實真沒有我了你也會難過吧?有一點點,不舒服對嗎?羅平安是你叫過去的對不對,好幾天了,你怕我出事!你明明就不是不管我死活!那你就別勉強!你結婚也沒事,結婚不是問題!”
楊剪皺了皺眉,他竟然,第一次,不能完全聽懂李白在講什麽。
“她背叛了你,羅平安也看見了,羅平安跟你說了吧!”李白整副五官都鮮活起來,是極度單純的興奮,一個人在荒島上困了幾年突然看到航船,應該就是他這樣的神情,“所以你就不要愛她了。你也不要傷心,把那幾百張請帖當練字好了。那種騙你的女的……我希望她死!但你不希望是吧,那也沒問題,反正你也可以背叛她!以後我們還在一起……她不在的時候我就來找你,我不在乎!”
楊剪聽他說完,目不轉睛望着他,靜了一段時間,呼吸一放一收,是吊着李白的線。自己說了什麽極度傷人的話嗎?李白不禁生疑。然後他的線被剪斷了,楊剪從自己肩頭,摘下那兩只溫熱的手:“我在乎。”
李白抓空了,身子一晃,坐到地上。
楊剪卻站了起來,“你一定要把自己放得這麽低,是嗎。”
“你……要說我賤?”李白眼中全是霧蒙蒙的迷茫。
楊剪低垂眼睫,還是那樣盯着他。背後的燈光,剛打理好的發型,好看又陰沉的臉。
李白也依舊麻木一般,迎上這盯視,擡手扒住他的腰帶,道:“我無所謂!對了,哥,我想起來了,你不是喜歡窦唯嗎,但你知道嗎,王菲剛跟他好上的時候,窦唯當時的女友去酒店拍門逮他倆,窦唯被女朋友帶走了,你猜王菲怎麽着?她在樓道裏大喊,窦唯我愛你!”
“所以你覺得自己是王菲?”楊剪聽笑了。
“你的确很喜歡她。”這笑容一點溫度也沒有。
“……我只是想說,賤就賤了,愛怎麽說就怎麽說,你可以陪她,也抽時間陪陪我就好,我不要那麽多,肯定擠得進去的……傷疤,眼淚,你給我,我全都能接受,它們是痕跡,是我的,”李白定定地說,信心卻在一點點衰減,“她長得比我好嗎?有我活兒好嗎?唇環你還沒試過吧,只有我最知道怎麽讓你開心,我就只想讓你開心!是你說你情我願其他随便的,我真的願意,真的随便!”
“是你情,我願。”楊剪把他的手從自己裆前拿下,緊緊捏在手裏。
什麽意思?李白聽傻了。
他的手也被捏得好疼。
“我和李漓之間怎麽樣是我們的事,但無論我和誰在一起,”楊剪頓了頓,絲毫沒有減小力氣,好比一種責罰,又好像在壓抑着什麽,“無論是誰,都不存在讓你‘擠一擠’的可能性。你把自己當成什麽?玩具?走狗?我一個人的婊·子?在你這裏這些都是褒義詞是麽。你非得這麽活着?”
“有點自尊行嗎?你跟我說,行不行!”他把蹲在牆角瑟縮的李白揪了起來。
毛衣的高領很軟,他提不穩,李白也站不穩,手背後摳着牆面,不停地打哆嗦。在他犯錯誤的時候楊剪總會這樣兇巴巴地教訓他,吓唬他,但從不打他。楊剪現在這是在罵他嗎。罵人也像寫文章似的。還說婊·子?這就是楊剪能對他用的最髒的詞了嗎。
可是為什麽罵人的時候眼睛會紅啊。
還是不忍心,還是舍不得,是嗎。楊剪可真是個自相矛盾的家夥,總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道德高尚。
李白哈哈地笑了起來,臉紅紅的,手腕都麻了,他喜歡這種疼。
然而楊剪的下一句話就讓他魂飛魄散,好像是真的失望了,楊剪松開他,抹了把眼睛,慢慢道:“以後別見面了。”
李白的笑凍在嘴角。
“你說什麽?”
“我送你回家。”
第三遍。
“不是,不是,我剛才說的都不對,”李白晃了晃腦袋,側面肩膀貼着白牆,楊剪往前逼一步,他就往後退一步,他居然想打哈欠,弄得他絕望極了,“我剛才不清醒,其實我也知道,我經常用錯誤的方法想錯誤的事,前兩天我還去醫院了呢,我找你介紹的那個醫生問,我開藥,我治我的精神病!剛才那些就當我沒說,哥,你覺得惡心了,煩了,你就忘掉它們,我病了,你原諒我!”
“是你太痛苦了,”目光墜落地板,楊剪捂住眼睛,“我把你弄得太痛苦了。”
“你不要原諒我,你忘掉我。”他的呼吸很深。
在說什麽啊?現在痛苦的不是你嗎?你不是,在哭嗎。如果不原諒你的話,又怎麽能把你忘掉呢。你是用什麽辦法都忘不掉的。李白又被弄懵了。他已經退到牆角,再也沒有更深的去處了,他望住面前那副肩頭微小的顫動。
新娘,祝福,錦衣玉食,這些好東西,天亮就全都有了,六點多,天應該已經亮了,可楊剪的樣子就像已經輸掉了一切。
更讓李白茫然無措的是,他看得這麽用力,卻抑制不住自己越發沉重的眼皮,越來越頻繁地合起。他沒有力氣,像踩在一片雲上,五感也都在模糊,變得斷斷續續的,他慌了,靈魂正被不可名狀的力量抽幹,他還有那麽多話沒說完。
不敢抱楊剪,楊剪不想讓他當沒骨頭的婊·子,他只能拼命往牆上靠,唯一能嘗試去做的就是抓住楊剪的手,捅了好幾次才把褲兜裏焐熱的戒指戴上去,是無名指,他摸了好幾遍。他真的有一枚鑽石戒指。然後他不敢貪心地把手縮回來,淚水流了滿面,說我是很痛苦,我忘不了你我恨你,你有沒有過後悔;說Ewedihalehu,我告訴你它的意思吧,我愛你非常愛你,我的摯愛;說你太可怕了我真想跑;說別讓我走……
大概說了很多邏輯無法自洽的話,但也都是真實所想的,這是怎麽回事,李白不知道。
他睡着了。
看着李白倒在自己懷裏楊剪才開始感覺到疼。他以為自己早就對疼痛麻木了。方才那一點點失控,他在李白面前藏起自己的臉,他以為只是因為不知所措。現在他承認了,這就是疼,五髒六腑,皮肉骨骼,全都疼。
他用肩膀墊好李白,靠着冰箱坐在地上,單手摟住他,另一只手從桌臺抄來那只玻璃杯,細細地端詳。是被李白喝空的那只,先前倒水時,他背朝着那人,在杯口捏碎了三粒自己每天都吃的藥。
足夠李白睡到天再變黑。
當時就猜到了,一時心軟帶人上來,必然會導致無法收場。李白是小孩,他還是嗎?所以是他的錯。現在的确無法收場,好在他的後備措施及時起效,該慶幸啊。
楊剪卻硬生生把杯子也捏碎了。
是不常用的右手,左手頂着枚閃閃發亮的小光點,被用來摟李白了。力氣倒是很足,杯子的碎裂不比藥片,弄了他一手的血。室友終于有了點動靜,或許早就醒了,但是不敢多打量,只從門沿探進來一個腦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快七點了。我十二點前過去就行是吧?”
楊剪甩掉幾塊紮在手裏的碎玻璃碴子,朝他點了點頭。
室友欲言又止,離開了門沿。
楊剪最後摟了一分鐘,起身洗手,用衛生紙簡單包住,接着找出當初借住留在這兒的那卷海綿睡墊,在老地方鋪開來,把人抱上去。他不是很想讓李白睡那張臭烘烘的破床墊。右手一收縮就是鑽心的疼,他屏住呼吸把戒指在無名指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摘下,放在李白耳邊,鑽石朝着他的耳朵。之後他就幹脆利索許多了,脫下這身狼狽,換上那套漂亮西裝,對鏡最後整整頭發,乘坐擁擠的早班電梯下樓。
婚慶公司的賓利車隊已經在等,他們為楊剪的形象目瞪口呆,大呼“真不用化妝”,也為那破壞一身和諧的右手大驚小怪。血滲透纏得厚厚的紙巾,他們趕緊叫來隊尾的醫療組把新郎官按在後座上進行專業包紮。
楊剪配合極了,酒精灑上去,鑷子把碎屑挑出傷口,他一聲都沒響,只有一個小助理拿着手帕在他額頭點按,擦拭冷汗,生怕弄亂這令人驚喜的發型。
“怎麽弄的啊,玻璃杯碎了嗎?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幸好不是左手,不耽誤戴戒指!”他們這樣說,還是喜氣洋洋的,好像這麽說就能讨個好彩頭。
事實證明,的确不耽誤。
一上午按部就班地匆匆過去,熱熱鬧鬧的接親,隐在鬧市花園裏的順峰大飯店,飯店門口的迎來送往……它們足夠把這幾小時填上了。幾十桌全坐滿的宴會大廳外,新人進場前,李漓貼在楊剪耳邊說,找你真是對了,你真是個好演員。
楊剪對她笑了笑,心想的确如此,手抄幾百張請帖不必再提了,這好像和演技無關,就說這一上午達到的效果,他那些逼真的假笑,信手拈來的親昵,不只是“岳父岳母”,這一整個大廳的人都相信了,包括他為數不多的幾個老朋友,都相信他是開開心心結婚,終于為一個姑娘收了心,改掉種種惡習,娶了自己唯一想娶的人。
哦,除了楊遇秋。她其實也有點相信了吧?她總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也除了室友,他先前看到的有點多,此刻摘了無框眼鏡,正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之間緊張兮兮地嗑瓜子。
他當然會保密,他也想拿投資啊。
這不是很好嗎?
只有自己看得到那些惡心。
婚禮順利地進行着,司儀請了個著名主持人,整片會場都有種節日晚會的熱烈氣氛。楊剪的平靜也始終在穩定持續。畢竟惡心這種感覺實在是常見,早就難不倒他了。站在花路盡頭,等待“知遇之恩”的老板把寶貝女兒領到自己手中時,他才忽地有點走神。
也許是一段路的縮減無論長短,都會把緊張賦在人身上,楊剪沒來由地想起李白睡着前,拼命睜着那雙哭腫的眼,問他有沒有過後悔。
答案不是否定。
但是沒有辦法。兩條路,早就琢磨好了,僅存的兩條。只是如果這條走得通的話,他就不去嘗試那條更極端的了。在婚車上還收到高傑的短信,陰陽怪氣的祝福,意思是你在做什麽我都了解,楊剪回:謝謝。強迫自己不停地想:你不值得我做蠢事不過大腦。
所以通吧,應該是通的吧。楊剪露出幸福的微笑,漠然看着挽着慈父手臂如一片白雲半像自己飄來的新娘,看着她小羊似的眼睛,人站在這個位置,是不是都會暢想未來?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楊剪曾以為自己的精力是無限的,也許這是所有年輕男孩都有過的通病,他堅信,就算老天要把他按到泥裏憋死,他也能爬出來喘氣。現在他卻清楚地看到了屬于自己的邊緣,是個斷崖,前面是萬丈深塹,他抛下一切,計算過了極限,想要的僅僅是沖到對面的地上,甩掉後面垂涎的野狗,他想繼續跑下去。但他得時刻提防自己散架,尤其是騰空那一瞬。
現在看來,是要安全着陸了。
楊剪捱過了自己的極限,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他與李漓擁抱,鋼琴曲正好彈到最高潮,他們就要為對方戴上圓戒。
平地就在眼前,撞得疼,那就疼吧。
卻聽一聲大喊在音樂與歡呼聲中如尖刺突起。
“等一下!”
一腳踏空。這是李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