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晴空萬裏
李白是被自己的嘔吐物嗆醒的。那些東西逼得他在夢裏就開始咳嗽,很劇烈,鼻腔和喉管裏都辛辣,其實也沒什麽,就是胃酸加上變質的酒。甩掉羅平安後他跟自己打了那個賭,他要回這啓迪科技大廈下等人,為了壯膽喝了半瓶二鍋頭,喝完還特意噴了好多香水蓋味道。是他在摩洛哥買的紀念品,劣質濃郁的玫瑰調,至少甜滋滋的,能壓住他的酒臭。
這些酒過幾個小時留到了此刻,卻生出種澀到舌根的苦,或者說……是膽汁?總之像藥。睡眠很兇,這苦味的窒息感更兇,最終把他逐出夢境。
噩夢醒來往往全身都是汗透的,李白四圍空無一人,他抓着領子幫自己把重心側翻過去,好吐幹淨那些堵着嗓子眼兒的東西,吐完了,頭還是昏沉得要命,沒力氣擡起來。他在原地含混地叫了幾聲,也不曾聽到應答。那位室友也沒在打呼嚕。真的只剩他一個了。
剩他還在醉。
八點四十四分。
李白在手表的圓盤上看到夢境——重影的是無數種楊剪離開的情形,哪種也沒有回頭。
他也聽到自己那種支離破碎的、比老風箱還刺耳的呼吸聲,氣管裏的氣流仍被阻滞着,緩了幾分鐘,頭腦稍微能想點事情了,也終于喘勻了氣兒,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看清身下的粉色海綿。
它是什麽。
哦,以前買的睡墊。
自己為什麽躺在上面?
楊剪。
只能是他了。
可現在楊剪走了啊,它也被吐髒了。視線搖來晃去,不甚清晰,墊子是一大片虛虛的粉,那塊污漬好像還在繼續擴散似的,越看越大。李白沖到池邊洗了把臉,用手捧水,漱了好幾遍口,回來抱那墊子,想把髒掉的那塊塞到水池裏沖洗。才掀起一個角,他忽然聽見清脆而微小的一聲,什麽東西從墊子滑落到地上,滾到那攤苦水中。
這是……噩夢成真。李白的酒立刻醒了。慌慌張張把它撈出來,是戒指,他的戒指,他撐着眼皮拼命捅上無名指,又被楊剪摘下的戒指。原來楊剪不要啊,連同他一起,楊剪什麽都不要——李白不得不承認這是真的了,而有關睡着前發生的那些,他能清晰回憶的只有這枚戒指,現在,它和自己一起被丢在這裏。
他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手掌托在水柱下,搓,揉,刮了又碾,寶石堅硬得就像個針頭,把他指腹磨得生疼,可還是洗不幹淨。是因為這間房子太髒了嗎,李白又把戒指咬在嘴裏,不讓房子碰它,洗墊子,拖地,跑到工作室外的公廁涮了三遍拖布。他甚至擦了冰箱和竈臺,每次投洗都不偷懶,把舊抹布擰成一根硬棍。時間卻還是過得那麽慢,九點半都沒到,又怎麽耗到十二點。
不對,是十二點十二分,喜帖上是這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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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看到鏡子裏的自己。
李白恍然大悟,原來最髒的在這兒。他,一個小小的細菌,現在真是醜得可以。他放棄了把戒指清理“幹淨”的想法,随手揣進口袋,就像對待一塊普通的石頭。接着他在這廚房的方寸之間亂轉,看到電磁爐旁一只白色藥瓶,地西泮片,他捏起它晃了晃。蹲在垃圾桶前,他又看到桶底鋪的那層碎玻璃碴,碎塊都挺大,不像摔的,怎麽還帶了紅?
拎出一小片,李白嗅嗅它,舔了舔,是血。
疼痛也跟着腥味一塊來了,從舌尖泛到心口,李白把玻璃摔回桶裏哈哈笑了兩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楊剪幹了什麽啊。把他弄睡着,是為了背着他捏玻璃發瘋嗎?
一定要把杯子都捏碎嗎。
現在留他在這裏,又想要他怎麽做呢?
總之再坐下,或再躺回地上,都會死的。李白捏着鼻子經過那間被塌了彈簧的席夢思填滿的卧室,走到工作間。這屋子沒窗戶,也沒開燈,只有電腦主機的指示燈還在閃着。李白盯着它看了會兒,好像它是個活物,正在對自己傳達什麽。他點了支煙坐到電腦桌前,開始試密碼。二十來遍是有了,都沒試成,眼看着就要鎖機,這時門響了,來人一身肉包子味兒,哼着歌進到工作間門口,撞上李白被屏幕映得熒藍的臉,登時撞鬼似的連退幾步。
“你沒去?”李白摘下煙看他。
“……過會兒就去。”那人往上推了推無框眼鏡。
“密碼知道吧,”李白把椅子讓給他,“幫我打開。”
無框眼鏡拉開吊燈,鏡片後的雙眼充起迷惑。
“行。”李白見椅子還空着,端起來就往桌上砸,還差一點,被無框眼鏡趕緊攔住了。那臺顯示器得以保命,被一串密碼捅開了界面,接着郵箱也是一樣。想想也對,工作電腦,工作郵箱,共用密碼有什麽稀奇?他李白又是什麽人,只知道楊剪這一個電郵方式,又有什麽稀奇。李白一邊浏覽,一邊把煙灰撣在自己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後五封郵件,挨個躺在系統攔截的垃圾桶裏,至于前兩封呢?大概是被從回收站再删除,落得個死不見屍的結局。
哈哈。
可以說一句“原來如此”。
楊剪是怎麽想的。在怕嗎。
在厭惡嗎。
在想老死不相往來嗎。
怪不得,楊剪那麽理所當然的說,你不該回來。
可能是他的郵件帶了什麽要命的傳染病吧。郵件都這樣了,本人再出現,豈不是瘟神效果?
李白沒有難過,如果有人要求,他甚至能堅定不移地站起來大聲宣布此事。因為細菌是單細胞生物,是不會難過的,他被擠壓在這個培養皿裏,用眼淚、苦水、肮髒的空氣浸泡,剛剛還是孤零零一個,現在卻飛速裂殖——太多了,頂得他站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回到鏡前,看到自己畸形的菌落。
李白離開了那間工作室,在那位有請帖的室友之前。直到出電梯前他都是一副準備遠走高飛的樣子,随後,鑽進一輛空出租車,他的臉冷下來,背上的大工具包都沒卸,“師傅,去北大東門那個順峰。”說完就捧着自己剛從樓下小攤買的雞蛋灌餅,開始大嚼特嚼。
加了兩根腸兩個雞蛋,他得吃飽點。
十多分鐘的車程,他一路都在期盼自己被撞死,可他沒有。下了車不看紅綠燈過馬路,把戒指從褲兜掏出,随手一扔,被那車水馬龍吞噬,各方鳴笛在路口短兵相接,也還是沒把他戳死。
李白想,沒辦法了。他靠近,他站在它跟前。一看就是包場,連花園門口的冬青牆都被雕出了凹凸規整的“囍”字,精細得讓人瞠目。給保安看了工具包,好聲好氣外加裝裝可憐,聲稱自己是化妝組的臨時被叫來幫忙,李白光明正大地走進門內,只見這花園更是氣派至極,石板路鋪了金紙,不只有“囍上樹梢”,連錦鯉都被全部換成了純紅。
躲在一塊黃山石後,李白又一次看到自己的另類。不過,就算格格不入,要再往裏也沒那麽難,他就是想進去看看而已嘛,他在外面梗着脖子亂晃過幾次,不還是沒到裏面長長見識。飯店門口難度不大,不見保安,不見新郎新娘的蹤影,只有一個楊遇秋穿了身白旗袍,正在大瓷瓶旁邊獨自站着,抱着手臂望着天空,一副魂飛天外的樣子,誰路過她也沒反應。你在這兒不是迎賓嗎?你該吃藥了吧,還是吃多了?李白惡毒地想,把背包丢在石頭背後,插上牛仔褲口袋,混在一群相熟的賓客後面,看他們交上請帖和份子錢,服務員也沒點人數,悄悄與楊遇秋擦肩而過。
平安無事。
楊剪在哪兒呢?辦喜事用的金色大廳在進深最遠的那一間,李白走了好遠,四處張望,結果等真瞧見一個疑似楊剪的影子,他又跟被人踩中了尾巴似的溜到一根大理石柱後了。不光要躲,還要蹲着。
果然是楊剪,一手挽着李漓,被一群細菌團簇在中央,大概是校友,他們在說母校的事,李漓被逗得咯咯直樂,捂着嘴拍楊剪肩膀。楊剪也笑,笑得很放肆,很爽朗。
李白閉上眼,捂住耳朵。太猝不及防了,幾小時前那人提住自己領子時通紅的雙眼浮進視線。這是同一個人嗎?李白想不明白。
是楊剪問他能不能有點尊嚴,好像他的低微,也是他的切膚之痛。
也是楊剪走過這裏,目不斜視地路過他,春風拂面地摟着一個新婚前日出軌的女人。
愛原來真的這麽可怕。
李白毛骨悚然,楊剪走遠後,這恐怖也無絲毫減淡。想象自己是一攤細菌會讓他在人群裏好受一些,他就這麽緩緩挪進了長廊盡頭的金色大廳,不想被楊剪看見,又想離那人近點,他挑了最前排最邊緣的一張空桌子,早早在桌邊正襟危坐。也不能說他是掩耳盜鈴,畢竟旁人也被他騙了過去,桌上很快添了人,有幾個生面孔,并未對他産生懷疑,還客氣地對他點頭問好,還有兩個楊剪的老同學——那位“林黛玉”被他對象找回來了,他們要更加友善,知道倆人鬧掰了,他們倆還安慰開解,說你現在才二十歲,還能遇上許許多多的人,弄得李白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和他們微笑。
他明明沒有傷心!他應該沒有露出心如死灰的樣子吧?他就是覺得有點奇怪而已——回想剛剛,他懷疑自己碰上的楊剪是個假的,所以得留下來确認一下。好在進展十分順利,李白安靜地隐匿在人群中,畢竟沒有人懷疑有誰會頂着這樣一張面孔,未受邀請,跑到這裏圖謀不軌。
他也沒想不軌,什麽菜他都不會吃的,如果有人趕他走,說位子坐不下了,那他可以蹲在地上。有時候他能遠遠地瞥見楊剪的影子,忙碌地張羅着什麽,還是方才的樣子,是泯然衆人的圓熟,他就告訴自己,太遠了,你看岔眼了。終于磨到了十二點出頭,離吉時僅剩幾分鐘時,還是沒有人沖上來趕他走,讓李白驚訝的是楊遇秋回來了,居然也被分到了這一桌,靠近中間的那兩桌,半個位置她都沒有。
原來咱們差不多。李白沖她笑。
楊遇秋不點頭,不答應,很快發展成不敢看他,臉色煞白地埋頭發短信打電話,可似乎沒有人接聽。“姐,”隔了小半張圓桌,李白把雙手攏成喇叭,輕輕開口,“我哥已經準備上臺了吧,肯定沒空接你電話啊?”
“小白……”楊遇秋哆嗦着嘴唇,放下手機。
“噓,”李白眨眨眼睛,“來了。”
時間的确到了,楊剪準時出現在臺上,而李白的目光也避開一切幹擾,全部聚焦于他。他沒有注意到自己,甚至沒往這邊看上一眼,李白知道,楊遇秋跟鄰座若無其事地耳語閑談,拙劣的演技,想把方才的尴尬蓋過去,李白也知道。
但他全不在乎。
他抱着最後那點希望,就想看看,站在臺上的,到底是不是楊剪。
很快他就得到了失望。有多少希望,就換回來多少。在這鋪滿鮮花、仿佛由花瓣築成的大廳裏,一個男人站在花路盡頭,等待,再等待,一身的世故幸福,這本身和李白無關!……但他偏偏有那樣一張臉,幾小時前還在李白面前,被戾氣和痛苦塗滿;他偏偏還有那樣一頭黑發!未曾走形,曾流連于李白指間。
這不可能吧?李白把手裏攥化的喜糖丢在地上,哥哥,別這樣笑啊,別這樣收起了一身的刺去抱她,別用你算相對論的墨水寫請柬,別溫順地接受這一切,別執迷,別忍氣吞聲,別相信別發誓別愛她!
別做我這種人。
可擁抱還是發生了,接下來,就要是戒指,就要是接吻。
李白目眦欲裂地看着這一切,耳鳴不止,流下兩行淚來。所有的疼和冷,所有漆黑的黏稠的縮成一團的夜,纏在他心髒裏太長太久,被瞬間挖出,晾在這一對新人之下暴曬。太陽和他說,沒有人要這些東西,沒有人要你。可他本來也沒想讓人要啊?他想忽略,想把它們埋到死,但他失敗了啊?挖出的空洞沒有人管。
到底是哪來的孤魂野鬼鑽進那副身體,把楊剪擠走了……他已無法說服自己繼續這樣想。這一切都太真了,真得讓他無法不去恨了。
“等一下!”
他被自己這聲吓了一跳,一剎那間,所有人都看向他,但他還是站着。
“哥哥,我今天沒別的意思,”他走向楊剪,拽着楊遇秋的手,聽見自己在說,“就只是想問問,你跟姐姐為什麽每次都把我抛下了?”
楊剪靜靜看着他。
跨上臺階,本來就沒幾步距離,楊遇秋想掙脫,被李白狠狠扽到踉跄。李白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笑容:“我一直想不懂,就很困擾。”
“有什麽事回頭再說好嗎。”楊剪說。
他居然步子都沒動,還跟新娘胳膊貼着胳膊,肩并着肩,只是皺了皺眉。
哇。李白想。
皺眉,你一直都太會皺眉了。
“小白咱們下去吧,小白乖,咱別做傻事啊。”楊遇秋跟哄小孩似的,衆目睽睽,她朝楊剪使完眼色,又朝李白使,全身的力氣都在把他往下拉,“聽話,我知道你最聽你哥話了。”
這副甜得膩人的嗓子,這種溫柔到無辜的口氣,進入角色可真夠快的……進入李白笑意愈深,他想吐。
“我不!我做錯了什麽?”他知道楊遇秋已經沒法獨自躲回座位上了,幹脆甩開她手腕,沒工夫對她,只是直勾勾看着楊剪,他說出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話,聽到了,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在這樣想,“你們當年從老家逃出來的時候不帶我,讓我在農村裏被那老家夥折磨了将近十年,現在你們一個個的,好像也都跟我不認識似的,哥哥結婚,我沒有請柬,剛才在桌上姐姐都不和我說話。到底為什麽?就因為我跟你們不是親生的嗎?”
楊剪還是很安靜,微微收着下巴,他注視面前的拉扯,竟有種若有所思的意味。
李白卻快要被他的沉默打垮了,越要垮,也就越憤怒,“哥你怎麽不說話了?”他一把推開企圖抱住自己的楊遇秋,又往前邁了一步,“今天是你結婚的大日子,嫌我在你老婆面前給你丢臉了對嗎?就像以前你們嫌我太小,不肯帶我走一樣,對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小白,”楊遇秋又一次湊了上來,她還在替代楊剪說那些漂亮話,“你是我們的弟弟,我跟你哥從來都是這麽想的,當年我們不帶你走,是沒辦法,楊頭風把你看得太緊……”
“是,”李白陰恻恻地笑了笑,大聲道,“把我撿回來,就是喜歡我呀!他還傳給了我獨家手藝,他們都說我手藝好,可是哥,你滿意嗎?再好我也就是個破剃頭匠,你說是嗎?”
楊剪似乎終有動容,他想走近些,卻被新娘死死拽住,這讓李白完全沒了停下來的念頭。
“你知道吧,他一死我就逃了,我第一個想的就是來找你,沒錢,不知道你在哪兒,我去打工,住的地方到處都是洗頭房,我跟一群妓·女住在一起,這你不知道,”李白背過手,小小的步子邁得輕巧,丈量自己離楊剪有多遠似的,頗有些俏皮,“白天我出去上班,不知道誰用我的床,弄得全都是被男人抓下來的長頭發,晚上,隔一條簾子,隔壁女的被嫖·客拿煙頭燙得哇哇叫,我吓死了,就總是在臉上弄出點傷,難看一點,免得被說像女的,被他們盯上。這種時候我還是在想你……”他笑得哧哧的,走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又逐步退了回去,簡直就是個小孩子,“所以你可千萬別對我不滿意呀哥……你當時看我過來,是不是就在嫌棄我了?”
“你現在說這些不合适。”楊剪忽然開口。
哇!李白心跳得怦怦的,像吃了興奮劑,終于回魂了?這種鐵青的眉宇,這種厭倦并拒絕一切的神情,和今天淩晨的才是同一個人呀。
“姐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楊遇秋怎麽又來湊熱鬧了,“咱們下去慢慢說好嗎?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哈哈,後悔!”李白笑得停也停不下來。
楊剪終于向他走近,卻還是冷冰冰的:“聽她的話。”
“聽她的話?她是我什麽人?”李白厲聲道,“我要你求我!”
“……”隔了兩步,楊剪駐步,定定望着他,“我求你。”
李白愣了神,肩膀都縮了縮,他不允許自己這樣,他必須說下去!“哦,你求我,你原來也會求我,求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求你的時候你怎麽做的?”他甚至不敢讓自己的聲音比方才低上一點,好像那樣,就會暴露他的退縮,他早就把他的全是退意的心髒扯出來過,用兩只手捧着,給楊剪看上面的洞,可是楊剪好像已經不想再看了,剛剛他話音一落,還叫了聲他的名字,是要他适可而止麽,那他就給所有人都看看,他到底有沒有錯,又能不能停,“我今天站在這兒,就是要讓大家都看清楚,你們姐弟倆跟我是一樣的,我們是一種人!我們誰也不比誰清高!”
這話說完,楊遇秋已經不再執着于把他拉走,躲到角落背對着衆席位蹲着去了。仔細看,是在抽泣。你終于知道害羞了?可我已經不會了,李白想,轉身正對臺下,臉上已不見淚痕,也沒了剛剛癫狂般的笑。他微微彎着眉眼,一字一句地說:“大家應該已經聽出來了,我是他們弟弟,只不過是抱養的,我本來是孤兒。所以我姓李。楊遇秋,我的姐姐,本來叫楊萍,還有你們今天的新郎官,一直叫楊剪,十五年前從家鄉的村子逃到了北京,當時我只有五歲吧,楊剪八歲,楊遇秋十三歲?然後就斷了聯系。”
“我在村子裏過得很苦,楊頭風,我們仨的爸爸,變成我一個人的。他是個剃頭匠,是個瘋子,他說他愛我,說我是他最器重的兒子,可他的愛卻使我疼,我手上、身上,被剪子劃得全是口子呢,還有笤帚、木板、編篾子的竹條,它們打出的傷我都能辨認!打完我,他就邊喝酒邊哭,說對不起,說他就剩我了,然後喝完這一瓶,把我關進柴房裏再打一頓。我敢問為什麽,那就第三頓。可我猜哥哥姐姐也過得很苦,他們這麽小就跑到北京,孤苦無依的,吃什麽用什麽?住在哪兒?”
他側目望向楊剪,坦然地聳聳肩膀,“你看,我們都是可憐的孩子。”
“……”
“哥,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要讓我痛苦,你已經達到目的了,”楊剪拉住他的手腕,頭也低着,聲音也低着,“放過我吧。”
“為什麽?”李白疑惑道,熱切地用另一只手反握住他,“哥,你怎麽會這樣想。我一點也不想讓你痛苦。相反,當我來到北京,看到你過得很好,還那麽有才上了北大,我可開心了。反倒是你,每次都讓我難過。”
他感受到腕上的力氣,楊剪抓他簡直像再抓一塊水上浮木,太好了,楊剪終于不笑了。楊剪也終于不止是蹙眉。李白心滿意足,又轉身對着賓客繼續陳述:“你們猜,最開始那幾年,我姐姐和我哥哥,是怎麽過得那麽好的?他們哪兒來的錢?你們都不知道吧,恐怕我哥哥也不知道。”
“是姐姐打工供我上的學!好了嗎,我自己說了,你滿意了?”
“不對,不對,一說到姐姐你就犯傻了,不要這樣,真的,”李白垂下眼睫,款款望着楊剪锃亮的鞋尖,“我知道,姐姐在你心裏肯定特別聖潔特別無私,可是哥,她确實沒有打工賺錢,她為了你,做出了更大的犧牲。如果說世界上還有誰比我更愛你,那就是她了。”
哐當一聲,楊遇秋跪倒在地。
李白瞧着她,心中了然,這種站不住甚至無法擡起臉來說話的感受,他随便就能回味。
“別說了,”楊遇秋的長發從肩前垂落,發梢的波浪卷顫抖着擦在地毯上,白旗袍也跪皺了,“小白,你別說了……姐姐求你,都是姐姐的錯……”
李白沒聽見似的,笑容也依舊天真殘酷:“姐姐只有十三歲,找不到工作,也沒有錢花,可她想養活弟弟,所以她去做了小偷!是不是很聰明?她說這是沒辦法,又是這種理由,但仔細想想,确實也是哦!楊頭風又沒教她手藝,她也不愛讀書,”一下一下晃着肩膀,他不緊不慢,享受這種被楊剪越鉗越緊的感覺,“後來姐姐長大了,她又開發了什麽副業,我就不太清楚了,反正肯定是來錢快的活兒呗,她和哥哥一樣,都長得那麽好看。”
全場愕然,鴉雀無聲。
李白靜靜掃視,卸下這麽多憋爛了的話,他應該是全身輕飄飄的,真想飛起來!為什麽沒有輕松的感覺……因為楊剪把他抓住了。
好安全,好……舒服。如果楊剪現在要把他的翅膀折斷,松開他的兩只手,他會全都拿去幫忙的。
然而,這次他好像想錯了,手的确被松開,下一秒疼的卻不是他虛構的雙翅,而是笑意還未散盡的左頰,有紗布的粗糙觸感……混在一起的還有頭腦的嗡鳴。果然嗎?楊剪怎麽不用左手。李白流着淚摸了摸臉,滑膩又腫熱的……
楊剪的憤怒。
他惹怒楊剪了?他終于趕走楊剪臉上讨厭的老好人笑了?
這都是因為他嗎?
“好疼啊。”他歪着腦袋打量。
楊剪任由他看,雙眼對着自己的傷手,只盯了幾秒,接着便真正回望向他,目光幽深如黑洞,吸納所以光亮,落在他臉上。
“姐姐跑了?”他又指指臺下,“往那邊去了,你看見了嗎,你要追嗎?”
楊剪卻依舊目不轉睛。
對,就這樣看,這才是你啊,特別專心地看着某個地方,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麽。沒人知道你什麽時候停止。至少你從來不去追逐誰。李白由衷地笑了,血腥味溢滿口腔,他覺得露牙會醜,但抿嘴笑已經支不住他心中的快意。都壞了,都拼不好了,那就做到底,讓他們看看什麽是真……!這樣想着,他将楊剪一把拽進,比剛剛任何一秒都近,全身心抱緊,張開嘴,牙齒撞上牙齒。
這真是一個赴死一樣的吻。
楊剪在他懷裏太緊繃了,太像随時就要振出巨大的雙翼,從他面前飛走,所以李白必須交出全部的精神和力氣。臺下怎麽罵,新娘子怎麽跑,他管他們做什麽?他已經不是細菌了,他現在活着,是立體的,他有唇環還有新換的舌釘,他都急于向楊剪展示……
也太奇妙了,能說出那麽多冷硬話的唇舌,親吻起來卻是這麽柔軟滾燙,楊剪沒有回抱他,但也沒有推開他,親完了,意猶未盡了,李白通紅着臉,低頭抹抹嘴唇,純白的袖口紅了一塊,可楊剪被他親得滿臉半幹的血淚,默然瞧着他,依然不見表情,一動不動。
“他們……都要跑了,你不要相信他們,”李白貼在他耳側,用耳垂蹭他,這一句說得神神秘秘,卻柔和極了,帶點接吻後常見的沙啞,就像情侶間的呢喃,“我永遠在這兒,永遠不讓你一個人走。我會‘愛你到底’。”
“哥,你也還是喜歡我的,對不對?”這一句又擡高了聲量,如同禱告,“你剛才張嘴了。”
“我給你做頭發的時候,你怎麽能說以後不要再聯系了?”這句就是小動物的夢呓了,張牙舞爪太久,他累了,被衆人觀賞着,靠在楊剪胸前,他願意從天而降一個籠子,“我真的好傷心,我根本就不會相信。其實你還是願意見面的,你忘不了我,對嗎哥?”
說着他張圓雙臂,想好好把楊剪抱住,卻見那人釘在那兒,突然開口:“小白,你走吧。”
“趁我沒開始恨你。”緊接着,這句擦過他的耳畔。
李白怔住了,膝蓋灌鉛,半步也挪不動。好像聽到了不可閱讀的咒語,他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凝固,臉上兩人拿皮膚蹭出的熱也沒涼,眼淚就大顆地落了下來。楊剪在說什麽?沒什麽好問的。哭是第幾次了,誰還數呢。只有眼淚抹花血痕,帶點淺紅,滴到他乳白色的領口上。而面前的楊剪竟然擡起了左手,指尖點着他的肩頭,懶得再多接觸似的,開始一步一步逼他倒退。
李白晃晃悠悠,像個過于清瘦的不倒翁,他還不停地搖頭:“哥你說什麽?”
楊剪冷淡道:“我說,滾蛋。”
李白後腳空了一下,終于,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不能明白!死死瞪過去,如果他是蚱蜢,他就要用每一只複眼,這樣瞪着,每一只裏面都寫滿了,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可楊剪鎮靜依舊,毫不在意,連級臺階都沒下。李白卻退下高臺,退下花路。他回到人群,變回了一攤細菌。
好大一盆冷水潑下來啊,他又醒了一次。這的确是楊剪。
哦。別忘了,這樣才是楊剪。
現在,要對視就只能仰望了。李白咬起嘴唇,點了點頭,“好,第三次了……我記住了。”他撩起衣擺,胡亂抹抹臉上的血跡,露出的半截腰涼飕飕的,但他就算死在這兒,也不會打一個抖。
随後,他插上兜,慢慢穿越擺滿圓桌的金色大廳,途徑每雙不懷好意的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白保持如此,走出順峰,路過擺在它豪華大門口的豪華青花大瓷瓶,路過它小橋流水的花園,路過綁滿鮮花的賓利車隊,沿着中關村南大街一路地走。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新娘跑了,姐姐也跑了,對于楊剪最重要的兩個人——是這樣吧?楊剪此刻兩手空空,只剩下他那句“我愛你到底”,多美好的一句話,是他的詛咒。這裏好像也是他扔掉戒指的地方……遺憾嗎?說不清楚。他忽然意識到,被擁有時,他害怕抛棄,真正被抛棄了,他就開始害怕遺忘。
但現在不用怕了,楊剪這一輩子,永遠,不可能,忘掉他。
簡直棒極了!楊剪,**的楊剪,還是那副**的樣子……別去愛人了,氣得要死,那就氣吧!找過來打我,教訓我,不來也行!總之都随他去吧!回想起剛剛做過的,說過的,覺得恍如隔世也無所謂。李白從未有過這種暢快灑脫,簡直要大笑了,他走得飛快,初秋涼爽的風,挺溫柔,撲在他臉頰上,可不知為什麽,他看着天上的大太陽,突然之間覺得不順眼。
下點什麽吧。
雨雪,冰雹,沙塵暴……
刀子,酒,死掉的鳥群!
可北京的十月就是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晴空萬裏。
陽光可真冷。
李白逃進路邊小得可憐的綠化帶,還被馬路牙子絆了一跤。那種常規形制的冬青樹已經藏不住他,可他還是坐在縫隙旁邊,盡量把自己縮了進去。
葉子還是圓圓的,片片油亮,枯黃很少,額頭接觸的剎那,他已涕泗橫流。
三天之後,清晨七點,李白接到燈燈的電話。
“小白哥,”那頭慌得要命,“完蛋了!這次真的完蛋啦!”
“哦。”李白酒還沒醒。
“哎,你還不知道!那次婚禮我也在,你說那些,你們鬧那些,我都看到了,我這幾天一直想給你打電話打不通。”
“行啊。”李白合上眼皮,笑了笑。
“喂,你給我打起精神一點啊!我有事要和你說……”
“那你就說啊?”李白沒了耐性。
“就是昨天,我老板和那個李老板通電話,他聽說……他聽說,”燈燈嗫嚅着,“你答應我聽到什麽都接受,你等我組織一下語言……就,你姐姐,不對,你哥他姐姐,半路跑出去是……”
李白猛地睜眼。
只聽燈燈已經憋出哭腔:“是去跳樓。她跳樓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