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疼痛轉移

再一次見到楊剪,是在香山南路的萬安公墓,黃昏漸濃的時候。那天正好是十月十二號,楊遇秋的頭七。李白三天前從羅平安那兒打聽到這個消息,楊遇秋搶救無效後在醫院停了一個晚上,次日就被楊剪送到了殡儀館,骨灰等三個工作日就能取,結果卻拖了七天,直到現在。

電話裏羅平安說得很籠統,也很不耐煩,畢竟李白持之以恒地撥了十多通他才肯接。大致意思就是,把楊遇秋送走的那天楊剪誰都沒告訴,等過了兩天消息才傳到他這邊。他鋪墊斟酌了半天去問,楊剪只回了一句“已經燒了”,接着他們那茬兒朋友才知道消息。後來的這幾天,楊剪好像一直都有事兒忙,誰想去開解慰問,基本都聯系不上。

現在人已經成灰了,寄存了好些天,楊剪好像終于忙得差不多,想起來要把她帶回去。那些有點感情的,想緬懷的,才說好趁這頭七一塊過來,好好地道個別。

當時羅平安還提醒李白,你就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給你哥添堵,幾句話的工夫李白就和他吵了起來,正尖銳呢,對面突然沒了聲音,也不知是羅平安按了挂斷,還是他對新買的這部打折機操作不當,按到哪裏終止了通話。

李白沒有再撥回去。後來的這兩天,他按時上班,按時吃藥。包裏塞了好幾種,走起路來那些小藥片就嘩啦啦響,有胃泰膠囊,有止疼的消炎的,也有楊剪介紹的那位醫生給他開的處方藥。還是九月底的時候……那會兒李白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他抱着一只茶杯蹲在患者用的扶手椅上止不住地哭,他的情緒就像他的眼淚一樣沒完沒了,落進杯口,哭到說不出話他才去喝,那杯茶味道很淡。

可他也不清楚自己那天到底說了什麽,也許只是把看到的三套婚紗描述了無數遍,醫生很溫柔,好像也很客觀,說他太感性了,容易被自己的情緒所折磨。似乎是為了讓他變得“鐵石心腸”一點,醫生給他開了瓶藥,吃下去之後,李白的确能獲得立竿見影的平靜,好像他那些洶湧的情緒都被裝進一個黑色口袋,被控制住了,自己能摸到,卻看不出是什麽。他不再想哭,總是犯困,連頭腦都跟着遲鈍了,每天渾渾噩噩的,這是副作用嗎?至少比工作的時候一拿起剪子就想紮自己強。

可是這種藥還讓他胃痛,李白不禁懷疑,這跟人喊頭疼就把他後背刮得全是紅痧有着類似的道理,屬于疼痛轉移療法,外加心理暗示。這才是最讓人發愁的副作用,胃藥止疼片不管用,就着酒喝下去的胃藥止疼片似乎能多少起點效果,他不必捂着肚子蜷縮在床腳,随便坐在地上就能睡着。有時候醉後醒來,李白會産生自己已被治愈的判斷,他不覺得絕望,也不想做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對着鏡子清理發炎的唇洞時,他能向自己微笑,笑得很得體,很漂亮,完全是個正常人。

這也是他有勇氣去找楊剪的原因,楊剪無法接受生病的他,那他如果把病治好了呢?十月四號……到十月五號的淩晨。

人都說時間無始無終,可他的時間好像就斷在那一天了。

藥失效了。是因為酒嗎?還是說藥效太足?當時看着楊遇秋的哭泣、楊剪的沉默,李白做了鬧劇的主角,積了滿心尖利的刀子,他終于吐了出來,得到的感覺卻貧瘠。而怨恨、恐慌、悲憫,這些全都沒有,說起自己曾經的狼狽不堪,也像在看杜撰的電影。

黑布袋子還蒙在他眼前呢。

按照劇本,他覺得自己應該痛快拍手。拍不起來,楊剪說“滾蛋”,他就真的滾了。

那麽,過到現在,布還在嗎。

應該不在了。

喜,怒,哀,樂……楊遇秋的死是劃破黑布的刀子。什麽叫做天塌地陷,大概是挂掉燈燈電話後的那幾分鐘。無數想法纏繞住李白,無數矛頭指向一個答案,無數恐懼填滿他的毛孔。他一閉上眼就能看到滿座的高朋和雪白的旗袍,看到楊剪冰凍的臉。藥片已經壓不住了,他不知道要怎麽做才能結束,他買手機補辦SIM卡翻遍了所有找得到的電話本,他滿北京地走,他去順峰故地重游,拿回的只是自己藏在石頭後的背包,終于,他又能打聽到一點有關楊剪的消息。

是又能見面的日子。十月十二,頭七,下午六點……時間的逼近就像在倒數自己的死期,李白下定決心不再喝酒了,他不想滿身酒臭地出現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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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後這兩天他的确一滴也沒沾。

他知道醒酒是需要時間的,這種高燒不止般的宿醉更需要。

而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從安恬昏睡中剝離的感覺尤為可怖。

最終他還是醒了過來。他獨自走出園林,踏過層層階梯,穿越碑刻時間從明清到二零零七都有的——這片據說全海澱最大的萬人公墓。

來到墓地深處,矮松林前,那棟灰瓦灰牆的殡儀館前。

方才來路就沒碰上幾個人,進了殡儀館大廳,那股蕭索勁兒還是沒散去。這也正常,開追悼會一般都是白天,要來取盒子拜親人的,也不愛挑這太陽都快沒了的時間段。肅靜之中,最抓耳的一團人聲在左側走廊,李白循聲慢慢走去,果然,一扇敞開的門口站了撮人。他躲在牆棱後面遠遠地看,隔了大約十多米的距離,聽不清他們在耳語什麽,但能看見,牆上橫挂的牌子白底黑字,寫的是“骨灰寄存室”,牌下那統共九人中……李白認出羅平安,還認出趙維宗,趙初胎居然也來了,她又長高了些,穿了條黑色背帶褲,挨在他哥旁邊垂着腦袋噘着嘴,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被圍在中間的當然是楊剪。

他側面朝李白,抱着一個烏木盒子,遮擋太多,透過那些人影交錯間的縫隙,李白只能大致把他看清。楊剪穿了件純黑的圓領針織衫,相當單薄,一點裝飾都沒有,時間久了形也有點垮。李白記得很清楚,以前自己總說這像秋衣,發工資買很多新衣服回來,叫楊剪別再穿這件了,楊剪一次也沒聽進去過,總是攏過他的脖子,撓着他的鬓角笑着問,真的醜嗎?

還說,我穿出感情了怎麽辦啊。

此時此刻,楊剪也依舊是那種穿法,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面的黑牛仔褲大腿前面洗得發白,鞋也是黑的,手表也是黑的,頭發眉眼更是烏黑得分明,冷色燈光下,他裸露在外的鎖骨、腕骨蒼白瘦削,身上一點色彩也沒有。

連平日笑時的唇紅齒白都沒有了——楊剪的嘴唇沒有血色,他也沒有在笑。他在聽羅平安說話,稍稍轉過頭來,李白趕緊躲回牆後,緩了幾秒才再次露出一只眼睛,他渴望自己變得足夠小,變成地上一粒灰塵,卻見楊剪也只露出了一只眼睛。

另外一邊,他方才看不見的左眼,貼了塊方形紗布。

李白只覺得頭腦被鐵絲紮了一下,指甲摳進牆上的瓷磚縫裏。

畢竟連個悼念廳都沒有,那群人也就聊了幾分鐘而已,李白卻有好幾次都覺得,那束孤零零的目光從自己面前擦過去,楊剪好像已經看見他了。随後朋友們就陸續走了,走前拍拍楊剪的肩膀,輕輕說幾句話,嘆兩口氣,就零散朝出口走去。李白戴上兜帽站進燈光外的陰影,所幸也沒人在經過時向他轉頭,一個,兩個……六個人離開了。

聽見動靜停止,再站回方才的牆棱,李白看到,留到最後的是趙維宗,他的妹妹隔了幾步遠,獨自靠牆發呆,好像自覺不參與那兩人的事,而趙維宗跟楊剪靠在對面一側的牆上無言,彼此也不看對方兩眼,也只是發呆而已。

又過了幾分鐘,那邊才傳來人聲。是趙維宗先開的口,李白隐約聽到三個字,對不起,楊剪卻一下子就笑了,轉過頭,單手夾着骨灰盒,另一只手臂搭上趙維宗肩膀說了些什麽,姿态放松得宛如閑聊,讓人錯覺這些天發生的只是場噩夢。李白唯獨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見趙維宗一會兒插上一句,好像在跟他争辯,忽然,總是甜滋滋亂笑的那張臉皺成一團,趙維宗頂着這苦澀,用掌根狠狠擦眼皮,好像他反倒變成了需要安慰的那個。

對了,他怎麽是孤身一人了?那位總跟他黏在一塊的“林黛玉”,前兩天還在婚禮上跟他挨着坐,怎麽現在又沒影了?

李白覺得奇怪極了,趙維宗在哭。在哭的竟然是趙維宗。

而楊剪那麽平靜,坦然,讓人看不出消沉。

好在那人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不合适,迅速整理好情緒,領着妹妹也要離開,楊剪和他們并排走着,經過暗處的李白,橫穿明亮的大廳,走到門前卻駐足,最終只是揮了揮手。

“拜拜。”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斜陽囚在松林間,被矮窗框進畫裏,楊剪回到室內,在窗邊長椅的一端坐下,骨灰盒放在大腿上,他颔首靜靜地看。

大廳裏只有他一個,李白追到走廊入口就不敢動了,看還是一直再在看,從楊剪送走趙家兄妹,看到他定成一個剪影,連半長的額發都靜止。

李白的呼吸也要靜止了,殡儀館裏沒來由的寒氣爬得他渾身都是。

也不知過了多久,偶有工作人員路過,暮光追随圓日落向地平線,沉聚成濃紅,映得滿天都有了顏色。這是黃昏最盛的時候,李白依舊目不轉睛,有一個閃念,他懷疑自己所看的人已經睡着了。

也正是這一秒,楊剪冷不防開口:“看夠了?”

李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楊剪仍舊垂着眼眸,目不斜視地朝着骨灰盒,又道:“出來吧。”

李白不得不相信了,盡管,楊剪根本就沒看他,盡管他每個關節都是僵的,走一步就好像要抽筋。他如此怪異緩慢地挪到楊剪面前,一停步,就又不知道要怎麽辦了。

“坐。”楊剪擡臉,用那一只右眼看着他。

李白默默坐到長椅另一端,跟他隔了三個位子,這才看見地上映了一塊金紅餘晖,與周遭慘白的地磚格格不入。

“又見面了,”楊剪笑了笑,“這也沒法避免。”

“……我來,看看姐姐。”李白盯着那塊夕陽的印子。

楊剪把盒子放在身側,直接推着它在金屬椅面上一滑,木頭颠得格楞楞響,李白猝不及防被它撞在大腿旁邊,差點一下子跳起來,終究是沒有,他拼命壓住波動,轉臉想看看楊剪,戰戰兢兢地,他的目光先一步掃過那個雕成寶殿狀的木盒,看到中央小圓片上,楊遇秋黑白的微笑。

她就在裏面。

她的笑依然動人。

李白無法挪開視線,更無法,擡起手去碰一碰那圓框,摸一摸那漆木。就像被魇住了,他的眼眶一點點被淚水充滿,盛不下了,淚珠無辜地連串串兒落下來,他咬緊嘴唇,連肩膀都在打顫。

而楊剪見他這樣,從包裏翻出一個提西瓜用的白色網兜,把骨灰盒纏住打好結,以防它蓋子不牢灑進包裏。拉上背包拉鏈,他單肩背上就走,盒子沉甸甸砸上他的後背,他好像已經完全忘記了李白的存在。

“……楊剪!”李白從椅子上跳起,他最終竟只能叫出這一個稱呼。

怎麽說不出“哥哥”。

他自己都從沒想過。

楊剪回頭,側目看着他,那單獨一只眼中不見情緒,也沒有神采。那樣子就像在問:你還沒看夠?

李白快步追了過去,“你的眼睛怎麽回事。”

“被電焊的焊渣迸了一下。”楊剪推門,徑直穿過車行路,走上松間的石板道。

李白的手指蜷了蜷,捏緊褲縫,他還是不自覺“嘶”了一聲,好像至此才真正清醒過來,沒了黑布袋子,他眼前從沒這麽明朗清晰,他的心卻疼得抽了兩下,重重砸在胸口,“還看得見嗎?”

“暫時失明吧。”楊剪說,無所謂的語氣。李白的問話卡了太久,他們已經穿越松林濃密的陰翳,天色的确是越來越暗了,在這鋪天蓋地的昏晦之中,楊剪的步子邁得平且快,好像僅這一只眼睛就夠他看清布滿階梯的前路,在高低林立的墓碑間穿行。

“你焊什麽去了?”李白走得就要慌亂多了,“不都要帶護目鏡嗎!”

楊剪沉默地走在前面,完全沒聽見似的。

“……對不起。”李白深低下頭,“我不應該在這兒這麽大聲說話。”

前方幾排石碑外,靠近臺階的位置有對男女正在燒紙,女人哭得凄哀,兩人走過,焚燒味兒近了又遠,哭聲也近了又遠。李白想,自己身後必定有鬼,被紙錢的火照得通體鮮紅,鼻孔圓張雙目滲血,腥臭的舌頭拉得老長,不然楊剪怎麽遲遲也不肯回頭看上一眼。

“聽羅平安說你在搬家,”卻聽楊剪問道,“搬好了嗎?”

“我,”李白頓時回過神來,“我東西很少,收拾得差不多了,随時能走。”

“好,”楊剪說,“搬完你就把鑰匙扔了吧,不用特地給我一趟,我下周換把鎖就直接把鑰匙給李漓讓她還給她小叔了。”

李白愣了愣,楊剪并不關心他為什麽走——好吧這其實顯而易見,也不在意他往哪兒去,只是在這樣告訴他,走了也不用再回去了。

李白拼命壓住提及“李漓”二字的念頭,怎麽還會見面?怎麽還能見面?他再驚訝再痛也不想質問了,不想再咄咄逼人,“我準備以後專門跑劇組,”就算楊剪缺乏興趣,他覺得自己也該告訴他,“全國各地的,就不在固定門店幹了。”

楊剪“嗯”了一聲,還是沒回頭看他。

“你的眼睛……能徹底好嗎?”李白試探着問。

“可能要戴眼鏡,”楊剪回道,“馬上到出口了,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多找幾個醫生看看,別去小醫院。”

楊剪又不搭腔了。

出口的綠化帶的确近在眼前,墓園外的喧嚣也近了,這一切仍然籠罩在香山的巨影中,保持片刻安寧,李白卻攥濕了五指,繼續沒話找話:“我能把沙發帶走嗎?”

“那是你買的。”

“可是我沒地方放,”李白前錯一步,跟楊剪并上肩膀,“我不準備租房了,反正到處跑也住不了幾天。”

楊剪只是點了點頭。

“……你準備住在哪兒?不在那個科技大廈了吧?你這幾天在哪裏住?”

楊剪忽然偏過腦袋,不太端正地看着李白,那單獨一道目光卻是專注至極:“把你的沙發扔了吧。”

他甚至帶起薄薄的笑意,明亮極好看極,都顯得溫柔了,這笑讓人弄不懂他是不是認真的:“三句連着問我,審訊似的,以後別這樣了,好嗎?”

說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抱、抱歉。”李白慌道。

怎麽還有以後啊。

楊剪的确也不是還在想以後的樣子,他說完就不笑了,也完全忽視了李白,自顧自按起手機,走得很慢。走到離門口還有兩顆銀杏樹的地方,鈴聲響了,是楊剪的,他幹脆站在原地接通,層層石碑疊在他身後,又黑又白,風在他的針織衫裏鼓動,吹亂他的頭發,把淡淡幾縷太陽的血色吹上他的臉頰。

仍是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兒。

為什麽啊。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喪失的痛苦。楊剪所說所做的都讓人覺得他根本就是從來不曾擁有,因而也談不上失去。為什麽他這麽心平氣和,井然有序。

這麽生分。

感到僥幸的同時也被慌張包裹,混在一起,就是空白。李白想,你不在乎,不代表我被赦免。呼吸渾濁起來,飄忽不定地悶着他,他又被楊剪弄得茫然了。

楊剪靜靜聽對面說了幾句,道:“是,我剛剛拿到,”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手表,“大概八點鐘送過去。”

“明白,她不能在普通墓地,只有您能幫她——”他低下頭,含着口不好意思的笑,“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也讓她很傷腦筋,她以前就拜托您照顧我?唉,現在聽到這個真挺不是滋味的。

“人是會長大的,”哽咽來了,又被輕描淡寫地蓋了過去,“我欠她太多了,以後就跟您幹了。”

“早該這樣,對,早該這樣,”說到這句時,楊剪摘下發間一枚青黃相間的銀杏葉,攤開在手心,眯了眯眼,李白這才看見他的臉是冷的,倨傲的,可聲音還是熱情的,謙恭的,“好的,那就八點鐘見,我等您。”

挂斷之後,楊剪就插起口袋走出了大門口的牌樓,踏上門外的水泥地停車場,李白才想起自己來之前所想好的,加快步子地跟着他的節奏,“是我不對,”分別在即,他低聲說起艱難的話,“那天……那天我做得,太沖動太垃圾了,我看到你們交換戒指我頭腦一熱,我控制不住自己感覺天旋地轉的,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麽……”

半點新意也沒有,明明是真的,卻是越說越像開脫。

楊剪聽得十分安靜,又像是完全沒聽,心不在焉地站在路邊招手。

“我很後悔!我覺得全都是,錯的,”李白終于承認了,自言自語似的說,“我不知道會變成這樣,怎麽會,我真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楊剪說。

有輛空車靠邊停下,楊剪拉開車門,李白眼睜睜地,就要看他坐進去一溜煙開走把自己甩開了,忽覺大臂一痛,是楊剪抓着他把他塞進了後座。

未曾有一句道別,未曾有一句“保重”,或是以後會不會再見,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楊剪轉身,走得潇潇灑灑。

李白梗着脖子看,楊剪已經走回停車場邊緣,是那輛紅色雅馬哈!它居然還在,楊剪跨上去的動作行雲流水如舊,剛坐穩就發動了,剛發動就沖了出去,發動機已經上了年頭,轟鳴起來照舊像匹烈馬,摩托沖到出租車前方,別說回頭,楊剪連停頓都沒有一下。晚高峰已經快過了,這個點往東邊城裏進的車更是少之又少,道路空蕩寬闊,盡頭是流紅的天空,太陽的形狀已經不見了,山巒吞沒它,影子生長成畸形的巨獸。

楊剪其實非常痛苦。李白忽然得出結論。異常的平靜,那就是假的,李白自己也擁有很多。

紅燈一攔,摩托不得不停住,就在前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楊剪也非常孤獨。

黃昏帶血,他的背影是疤。

那麽楊剪要去哪裏,姐姐的骨灰背在背上,一身喪服還沒脫下,“不懂事”“傷腦筋”“人是會長大的”,一個個“您”,又在說什麽。

……難道!

“您好?”出租司機敲了敲窗,“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去萬泉河路,萬泉河路旁邊芙蓉裏八號!”李白恍然大悟,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冷汗細細密密地流,他恨不得擦油門的是自己也恨透了自己先前的魂不守舍,“跟上那輛摩托車,那輛紅的,尾號111的,一定要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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