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你就像天空中的一朵雲
有盞黃燈隔在中間,楊剪騎過去時,它轉紅了,李白就像是被擋在了千軍萬馬後。
這是在跟芙蓉裏八號隔了一條路的十字口。
楊剪就這麽從視線中消失了,所幸李白已經确定他要去向哪裏。出租車在那片老舊小區門口停下,李白連零錢都顧不上拿,跳下車子就往裏跑,十四號樓……他奔向小區深處。到處種的都是白楊樹,最近總刮大風,路上鋪滿了一層沒來得及變黃的葉子,踩上去還有水分十足的吱扭聲,是在打滑。八十年代風格的路燈僅能把燈下那一小片照亮,李白半摸着黑,跑得踉踉跄跄,時不時撞上遛彎的狗,又被它們的主人斜着眼瞧。
想必他們也沒看清竄過去的到底是什麽,李白太快了,跑盡了全力,帶起的風都把耳垂刮得冰涼,遠遠他看見那棟房子,九層樓,左數第三個門洞,幾扇窗戶是亮着的。
确切地說,是除了那間屋子。
李白記得裏面裝了落地的厚窗簾,還是發黑的深紅色,白天也不透光。
楊剪已經上去了嗎?打開所有的燈?
那高傑呢?
電話裏就是高傑吧!
楊剪正在等他?
李白不敢再耽擱一秒去多想,只有一種強烈直覺——他要阻止這場會面。他出現在墓地,聽到那個電話,或許就是為了做成這件事。确切地說,是阻止楊剪暴露在高傑面前。那個暴雨的晚上楊剪趕他走,把他關在門外,自個兒跟姐姐待在屋裏等那惡煞,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李白至今不清楚。
總不可能是好的,當時許多天過去,楊剪的傷還沒好。
況且想起高傑李白就會産生一種生理不适,想太多了,他就會做噩夢,夢裏全是驚人邪惡的場景,就像每當他看到那兩尊白臉黑身的神像時,就會不自覺避開眼神……現在,楊遇秋死了,楊遇秋說過的那些經歷更像咒語跟夢魇了,楊剪當然得離它們遠遠的,那套房子的門都不要再進!
但是,憑他,能擋得住嗎?
李白已經跑到公寓樓腳下。再繞過那片草皮,他就能跑到樓房陰面去鑽門洞。事到臨頭,皺起的忐忑又忽然展平了,就算楊剪再也聽不進去他一句話也沒事,只要給他開門……接下來發生什麽,好的壞的,就有他陪着承擔。要一起挨打,他足夠擅長,要一起打人,他可以拔刀……就算不開門也沒事!只有那麽一扇,高傑總要進去,要是因為他在那兒堵着,楊剪連高傑敲門都不搭理了,那……那豈不是更好?他守門的效果簡直堪比武林高手,他一直守在那裏就行!
好像什麽都不再害怕,李白只用了幾秒就說服自己放下心來,狂奔使他喉頭泛起腥甜,貼着車棚,他就要跑完最後一段路,剛要拐彎,突然頸前一緊,是他的領子在勒脖子,腿還沒收住差點跌上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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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劇烈咳嗽起來,意識到,攔住自己的是個人。
那人拎着他的衣領也就提溜着他,把他拉近,把他穩住了,面對面站着。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做。
正好被棚頂的陰影遮擋,李白看不清那張臉,卻能嗅到熟悉的氣息。煙草,那人的呼吸,它們總是幹燥的,卻能讓人想到湖泊,開闊蔚藍的一片,離大海很遠,在山頂獨自幽深。
“……你在這兒。”李白氣喘籲籲,“你看到我跟着你了,對吧。”
“不要上去。”楊剪答非所問。
“他們已經來了?”李白怕自己表意不清,“就是,高傑?”
“還有紅面具,我看到他們上樓,車就停在下面。” 楊剪似乎就準備說這麽多。
李白虛着眼睫打量他身後,一截鋼管映着映出路燈的橙色,細細的,只是輛自行車的車架而已。雅馬哈不知又被撂在哪兒了。他又看了眼時間,八點零六分,“我以為他們會瘋狂打電話催你。”
“估計沒這工夫。”楊剪點了支南京,火苗一瞬間點亮,再一瞬間又暗了下去。他往前錯了錯身子。有些燈光能夠漫到他身上了,但也僅是一點,光影依舊模糊,輪廓也依舊暧昧。
李白看得有些出神。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已經跑到了,不必再向上了,就算你窮途末路地是準備跑去殺人,在這兒也可以停下。這裏似乎是絕對安全的。陰影,角落,暗處。楊剪向來是那種在暗處好看的人,胡同的拐角,秋雨落寞的早晨,他叼着根煙,就站在那兒,白氣從他靜谧的嘴角往上飛,飛過發青的眼睑,飛到黑沉的眼睫,全身上下只有那幾點火星随呼吸懶散地亮着。
此刻也是一樣,如一根緩慢燃燒的黑燭。而他越暗,越靜,也就越讓人想要把他看清。
“他們在裏面,幹什麽?”
“零七了,”楊剪揚起下巴,仰望那扇黑窗,“可能還要幾分鐘?”
他真是一點着急的樣子也沒有。
李白聽得雲裏霧裏:“幾分鐘之後會怎麽樣?你還要上去嗎?”
“誰都不用上去,”楊剪撣了撣煙灰,又道,“你也沒必要跟過來。”
“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麽。”
“你是擔心他們要幹什麽。”
“我——”
“當然你也擔心我,擔心我被打,被困住,被逼着跟他們做事,擔心我死了,是不是又讓你覺得天旋地轉了?”楊剪輕描淡寫道,“真對不起啊,不應該在你面前接那個電話。”
李白有那麽幾秒的失語。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嗯。”
李白的喉嚨收得更緊了,這感覺跟被塞進一塊石頭無異。他最怕聽見楊剪這樣,單單一個音節,好像失去了全部交談的欲望。他連忙道:“我覺得你這幾天應該都過得很不好……我最擔心的是這個!”
楊剪似乎點了點頭,卻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見到你,我會更不好過。”
李白怔住,一眨不眨地盯着楊剪唇邊的猩紅,它才燒了一小截,火星一點點倒退。
他試圖靠近楊剪,如靠近一頭蟄伏的猛獸——如果靠得太近觸到了雷區,他甘願被它按在地上咬住脖頸。可楊剪安靜如舊,李白已經可以感覺到他身上散出的熱氣了,能想象他緊繃的肌骨……也能适應這光線,在昏暗中把人看清,可他看到楊剪什麽都沒做,全神貫注地仰視那扇窗子。不是它有什麽變化,只是它在他眼裏,好像就是比李白的面色值得觀察,方才的話也宛如僅僅是根據實情,随口說說。
兩人之間的死寂持續了小兩分鐘,楊剪轉移視線看了看手表,接着目光才落在李白臉上,他忽然開口:“他們信的‘宗教’其實非常好玩。”
“什麽?”李白一臉受驚的神情,攪亂他滿面的沮喪無措。
“遺物裏我收拾出來幾本日記,發現這個‘日月大神教’非常講究延續,講究香火的壯大傳遞,邪教都這樣吧,多招一個算一個,他們還講究善惡報應,因果循環,功德圓滿,不過這是大多數宗教的共性,”楊剪耐心地敘起舊來,“那次高傑之所以被惹毛了,其實是因為他在醫院查到我姐的病歷,說她做過那次手術之後就沒辦法再懷孕了,他們把這歸咎于打胎的惡報,是神降下的懲罰,所以聖女廢了,養了十多年的東西,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聖女,”李白其實很想問點什麽,“姐姐好像說,聖女是缺月。”
“廢掉的聖女就是掉在地上的石塊,沒命可活,這是她自己寫的,”楊剪凝視着他,“那天叫你過去之前她喝醉了吧,還跟你說過什麽?”
“我不記得了。”李白脫口而出。
“不記得。”楊剪點了點頭,重複道,“你,不記得了。”
“我知道這些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李白自顧自道,聲音是哽咽的,字與字的間隙,他的牙齒打着寒顫,咔噠咔噠地碰在一起。別再說了,別再說了,這話是對楊剪也是對他自己。可他說不出來。他恨不得翻出藥片成把地吞,可他沒帶,他又恨不得楊剪掏出支槍就地把他正法,可楊剪一動不動,他就只能聽着自己這麽說下去:“後悔沒用,我明白,發生的就是發生了時間從來不能倒流,我也懂,但你不要把我完全推到外面,我至少得為自己幹過的那些負責,這多少……也算一種彌補。”
“她有抑郁症,她自殺,她已經死了,鏈條完整,你彌補什麽?”楊剪笑了,往前錯了錯身子,走到李白背後,那道燈光與陰影的分界。
他開始繼續仰望。
“不完整,不只是因為抑郁!”李白說。
你真的在聽嗎,你為什麽連看都不肯看我了……他又這樣想。轉回身子,李白和楊剪隔了半步,也像在仰望他,鼓足勇氣道:“而且你還活着,你也被傷害了……你現在需要別人關心,照顧——”
他好不容易說出這些“正常”的話,接着就被楊剪打斷。
“你真這麽想?”楊剪不再笑,叼着煙回過頭來看他,飄了一臉白煙虛影,唯獨那單邊一只右眼亮得出奇,“你知道跳樓死的人是什麽樣?”
不等李白擠出什麽話語,他反手拽過李白的腕子,把他也往燈光下拉去。
“頭摔碎了,血和腦漿流到我的鞋底,我跑得差點剎不住車,我跪下了,握她的手,手也沒有形狀,關節很硬,掰不開指縫。”楊剪自問自答,語氣平淡得像靜水,“看到你我就想起這些,看到你,我也能看到這些。”
劃過李白耳側,卻變成洪流。
沖得他站也站不住。
還活着嗎?李白問自己,心髒的跳動居然也能變成一件痛苦的事。突然有尖叫從空中砸進他耳中的嗡鳴,幻聽一般,喊的好像是“離我遠點不要過來”,截住他沒完沒了的下墜,也悚得他下意識循聲看去。遠遠地,李白發覺那扇黑窗此刻竟然洞開,一個黑影在窗邊,半邊身體前傾在外面,正拼命搖晃大喊,他身後很亮,不只是平日那屋裏的紅燭……竟像是熊熊火焰!
楊剪同樣在看,卻也僅是旁觀而已,在這早已挑選好的、隐蔽而視野清晰的角度。松開李白的手腕,摘下齒間的香煙,他說:“看到自己我也是同樣的感覺,不想看的話,不照鏡子就好了。”
話音一落,那黑影往前一翻,從九層墜落。
“救我!救救我,我,救——”
下墜不過兩三秒的時間,這些音節都是錯亂的,哀嚎還回蕩在空氣中呢,凄厲極了,絕望極了,連頭腳上下都看不清楚,它就砸在水泥地上,只餘一聲悶響。一塊掉下來的還有一扇窗框,房子太舊了,窗子也太窄了,被急于逃生的人撞掉,一路跌過幾個陽臺,幾道凸起的防盜欄,在地面把玻璃摔得稀爛。
就在那攤屍體旁邊。
怎麽了?
答案顯而易見。
那……房間裏,恐怖的,有什麽。
地面上頓時慌成一片,那些遛狗的,夜跑的,在路燈下卿卿我我的,在嘩然之後紛紛向那裏聚攏,正好有盞路燈照着,想必那場面太清晰太慘烈,沒人敢靠得太近,他們自覺圍成一個寬松的圈子,窸窣議論跟着響起,有人開始哭了,有人打電話報警,更有甚者從隔壁樓門洞跑出來查看。
而旁觀這一切的過程稱得上痛快,就像是自己被解救了,還沒去考慮因果,事情就已經發生。這就是所謂“驚喜”嗎?人人喜歡的那種東西。燒吧,再燒旺些吧!李白看着那火,看到坍塌的老屋,燃燒的墳墓。
“哦,”他吸了口氣,“高傑跳下來,摔死了。”
但別忘了剛剛——今晚好像不止死了他一個人。
“你去看看吧。”楊剪的嗓子已經被香煙熏啞。
看看摔爛的人是什麽樣的。
“我們不用避嫌嗎,”李白卻表現出意外的冷靜,“你沒把摩托車停在這兒,站在旮旯裏,也是不想被熟人看見吧。”
楊剪沒說話,煙已經燒到尾,小小的一點火在他兩指間捏着,都要把皮膚給燙了,他仍然捏着,窗簾從頂層的窗戶鼓出來一塊,裏面兜的是大片的火,是滾熱氣浪,“砰”地一聲,火勢的蔓延如同爆炸,它被困住了,它就要把這房間撐爆!窗簾瞬間點燃,被熱氣頂着徹底飛出窗洞,又被秋風騰起,火光被氧氣哺喂,鑲在簾邊飄得愈發自由熱烈,就算隔着濃煙去看,映一輪半月,依然明亮奪目。
真像啊,李白想。
真像鳳尾。長長的羽毛,描出風的形狀。
它原來是焦火味的,鮮血味的。它是彗星。它不該來地球。
楊剪在他身側,單手拎着背包,眼眶不覺間被濕潤的火焰填滿,他的眼淚沒有多少,靜默無聲,一邊紗布擋着,另一邊終于落下來,也只有淺淺一行,順眼角滑入鬓角,一滴拖得太長的淚,似乎随時能被烤幹,卻總是有。他看得是那樣全心全意,不願錯過任何一朵火苗的形狀,全世界,他現在只能看見那個被大火吞噬的房間。
李白也只能看見這滴眼淚。
“沒有人覺得燒的是我的房子。”
楊剪輕聲笑起來,閃閃發亮的,“沒有人覺得,摔死的是我的親人。”
“是啊,我也一樣。”李白也笑了,得注意壓着點,否則他就要哈哈笑出聲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太天真了,有鄰居認識他們嗎?有鄰居在屋裏雞飛狗跳的時候敲過門嗎?那房子又在什麽時候算作過家?他和楊剪,以前待在裏面,從未感覺到安全,此刻站在這裏,也仍然是一無所有,任憑前方驚恐的人群如何混亂吵鬧,好像都隔了層罩,與他們的靜止無關。擡起一只手,他幹脆抓抓那火焰吧,同時也有警鈴響起,又或者是火警,這聲音的靠近總讓人想堵住耳朵,李白靠上楊剪肩頭,用他的肩膀來堵,“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天才。”
“是嗎。”楊剪避開他,從包裏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個給你。”
正面寫着一大巨大的“2”。李白把它接過,沉甸甸的,捏起來也有彈性,應該裝了不少寫過的紙。
“這是什麽?”
“送別禮物。”
李白堅持問:“裏面裝的什麽?”
楊剪卻答:“你想拿它做什麽都可以。”
“……”李白盯牢那個數字,又驀地擡起臉來,“送別禮物。所以高傑死掉了,你還是要跟我說再見。”
楊剪拉好包鏈,把背包甩回肩膀,骨灰盒在裏面颠出聲響,“我剛才說的都是真心話。”
“真心話。”李白喃喃重複,“你說看到我就……你說你不照鏡子了。”
楊剪朝人群的反方向走去,警車和消防車都來了,在這舊小區停滿車的窄路上艱難地挪移,他隐在黑暗中,與他們越來越遠,“給彼此留點回憶吧。”
“但那個戴面具的呢?還沒完,真的還沒完!”李白不敢大叫只得跑上去追,“他剛才也上去了,他現在肯定已經跑了,誰知道他以後還會幹什麽壞事!”
“你要不要我幫忙。”聲音又突然軟下來,變成了央求。
可楊剪不曾回頭的背影提醒了他,方才被判死刑的還有自己。回不去了,後悔已經沒有用了,這不都是他自己說的嗎。
沒有重歸于好,也沒有亡命天涯。難道需要說理由嗎?楊剪是個天才,這依然是李白自己說的。楊剪只是在頭七,帶姐姐回來,看看仇人被框入“注定”之中的死。不要再走近了,免得血漿染髒鞋底。
根本不是回來低聲下氣,求和求饒,楊剪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他是不是也能被當作仇人?可是楊剪沒有這麽做。
只不過是他自己,想不出給自己的一條通路罷了。
“……好,最後一件事,楊剪,”李白逼自己停步,不敢再亂想一分,他知道稍有動搖他都會再追上去,“不對,是三件。”
楊剪終究是停下步子,背包在他身後晃了晃,沉沉地垂住。喧嚣被他們甩得更遠了,這路燈下一個路過的閑人都不見,只有他們自己。影子在地上一長一短,也碰不到一起。
他背對李白,等李白開口。
火還在他們身後,在半空中,熊熊蔓延着。秋夜孤清而燥熱。
“你要活着,對自己好,如果可以,讓我知道你在這麽做。”李白慢慢地說,“你不需要找我,不需要看到我。我找你,我看到你,也不會讓你知道的。你不用擔心。”
楊剪微微偏過頭,沒有轉回來,李白可以看見他的側顴和下巴。
好像什麽東西燒斷了,八成是窗簾,撲啦啦落地,又引得人群陣陣驚呼。嘩,嘩,十月了,風裏卻被注入熱浪。擴音喇叭已經用上了,是警察在做疏散。
“別讓我放下你。別讓我釋懷。在心裏也不要這麽想。”李白用力凝望,說出第二件事,“你想要我做什麽我都會努力去猜去做的,所以……求求你,不要想這些。”
楊剪終究是回過頭來。
這個對視太疼了,看得人精疲力竭,但他們誰也沒有閉上眼睛。
“第三件,”李白背在身後的手已經相互摳破皮膚,他拔了拇指根上一根新長的倒刺,疼得發麻,這倒讓他的聲音不再像嗚咽,反而清楚了許多,“你試着再去找一個,愛你的人,你可以試着去愛她……不要害怕愛!你很好,別人很容易愛你,你只是以前比較倒黴,世界上還是正常人比較多,我這樣的,你肯定不會再碰上了!”
楊剪愣了一下,忽然開始笑,捏住鼻梁,笑得直把那塊紗布往上推。
“我說真的!”李白卻又一次哭得泣不成聲。
“你也去試試,”楊剪背過身子,很快就走遠了,“我也說真的!”最後這句已經模糊了。
李白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見,原地蹲下,死亡赤裸裸地平攤在背後,對他來說只是件小事,滅火行動大概已經開始了,圍觀居民被指揮着避開危險各回各家,此時也免不了有零散的人從他身邊路過,這才可怕。李白捂住臉,拼命把這場哭泣藏在手掌下,再不行就藏在膝蓋前。他哭得太多了,不想再哭了。他做不到。困惑極了,又有新問題纏上他,又是那些只有他自己會産生的疑問。為什麽纏繞一生的咒語被他解開,如此輕巧,是不是突然變得他這麽好說話,好甩脫,連楊剪都驚訝了。為什麽他把所有以為自己做不到的都說完了,所有的惡都承認了,試圖去做一個正常的好人,他還是失去得徹徹底底。
為什麽楊剪眼見仇人慘死,卻還是如一潭死水,不快樂。
又是為什麽,他們兩個都要用“明天見”的口氣說永別。永別,真的是永別嗎,再也見不到了麽。
楊剪明明是比氧氣更重要的。
是他唯一的。
他明明想過天長地久。
可能錯就出在這裏吧。世上哪有那麽多天長地久,只是曾經有過那麽一段時間,他和楊剪一樣,在某些東西的庇護下活得輕松自在,并且由于不敢想象失去它後要如何應對,便告訴自己,它将永恒。
想明白這件事,好比被人照着肚子打了一悶拳,李白懷疑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無比想念自己的藥片,今晚他到底死了嗎?是與否好像也無關緊要了。眼淚徹底打濕臉和脖子,又打在牛皮紙上,洇透墨水,他慌慌張張擦抹,越擦越髒,接着手一抖,信封直接掉在地上,封口處貼久了的膠水直接裂開,口子一大,幾張紙被吐了出來。
送別禮物。
李白連忙捂住,環顧四下無人,他才跪上信封,挪開五指,只去看那一角。好像是圖紙一類的東西,字跡潦草,卻能看出是楊剪寫的。就在那個角落,标注着兩行字:
電路Ⅵ-神龛-自動感應
2007.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