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還走嗎

“好久不見。”李白呆了幾秒,卻只能佯裝鎮定地說出這麽一句。

“嗯。”楊剪點了點頭。

“你剛才……看見我了嗎?”

“看到了。”楊剪還是點頭。

“是在上車的時候你坐下之前還是——”

“過來。”楊剪放下煙,勾了下手。

李白怔愣着,邁出一步,接着,他就跟被灌了迷魂湯似的靠近了,是他的兩腿在拽着他走,把他拽到楊剪面前。

皮影,就是背後紮了竹簽的皮影……李白用力站住,再往前就要貼上了,這才想起擡起兩手擋臉捂頭。

“你怎麽了?”楊剪訝然道。

“你不想看見我!”李白咬牙切齒,剛才那一秒,他要恨死這語氣中的詫異了。

楊剪不說話,也沒再挨得更近,依然靠着車身,又舉起那支煙來。呼氣,吸氣,在這午後車站的吵鬧裏顯不出一點聲音,只有苦而烈的煙霧飄到李白周身,穿過他。

“你怎麽戴眼鏡了。”李白忽然問。

“有後遺症,左眼看不清。”

“那現在怎麽不戴。”

楊剪笑了,“又不用開車。”

兩人接着保持了短暫的安靜。

“那雙鞋,你穿了嗎?” 李白又忽然問。

“拿回去吧。”

“又不是我的碼!”李白還是不肯把雙手放下,聲音悶悶的,他叫道,“我得上車了,我不是去青崗,沒空拿你的鞋。”

“八本書我收到了,藥、音箱、保暖內衣、手織的圍巾、向日葵種子,也全都收到了,”楊剪兩指夾着那半支煙,雙手竟分別握住李白兩截手腕,力氣不重,卻胸有成竹,想把它們拿下來,“你還寄了四百五十二個練習本,九十盒鉛筆,三十副圓規,八十四塊橡皮——”

“不用說了,”李白匆匆打斷,“哪個我也不會拿走。”

“籃球架和乒乓球桌也是你送的。”

“這也要讓我拿走嗎!”李白只覺得方才那些忐忑和酸楚都瞬間轉為了憤怒。

“不是,”楊剪的聲音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樣,輕輕的,卻照舊執拗得很,“給我個卡號吧。”

它們也一同如此輕而易舉地把李白拆開,讓他空垂着雙臂,手足無措地,在燥熱中挂起一身的冷汗,凝望眼前的人。

原來憤怒還能燒成一種溫度更高的東西,就在這幾秒之間。

“楊剪。”他聲音啞了。

“你不是說不願意看見我嗎。”他往後退,一步還沒退完,就被楊剪扯住手腕。

“你這幾年怎麽過的?買這些還有錢吃飯嗎?”楊剪問。

“哈哈……”李白笑彎了眼睛,汗水流進睫毛裏,蟄得他很疼,“別操心,我發財了!我卡裏錢多得很,我不僅有錢吃飯,我還吃水果,還吃零食,海參鮑魚我都買得起!”

楊剪直直地看着他,神情忽然松了,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李白一把奪了他的香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狠狠地在它燃盡前掐滅,“你呢,準備一輩子待在這兒嗎?”

楊剪把那煙蒂拿回來,揣進褲子口袋,沒有捏到他的手指。

李白繼續瞪着雙眼:“你覺得我搬到成都怎麽樣。”

楊剪垂眸看他的手臂,怎麽那麽心無旁骛,害得李白把雙手背到身後,唯恐遮不住那些結出新舊細疤的劃痕。

他又鼓足勇氣問:“你女朋友,幾年沒見了,是真的?”

“什麽時候分手的啊。”他這話問得太蠢了,一說出口,感覺就像在嘲笑自己。

楊剪卻一改沉默,忽然單手托起他的下巴,嘟起他兩邊臉蛋往嘴裏看。

“幹嘛?”李白哆嗦了一下。

“什麽時候戴的?”楊剪反問道,薄繭擦過李白的嘴角,壓下他的下唇,指尖一如既往地在齒間撥弄。

煙有點苦,汗有點鹹。一剎那而已,李白的呼吸都要停止,眼眶卻濕了。

“我不記得了。”他咬楊剪的手指,很用力,含混地胡言亂語。

“你确實發財了。”楊剪肯定道,很滿意似的,終于确認了什麽,指尖的疼都被忽視。

“是啊。”李白沒來由地開始笑,被攪得時不時嗚咽一聲,他的口水又在止不住地流,順着楊剪的掌根往地上滴,這讓李白錯覺自己是條餓極了的狗,可是,至少……小狗是可以當寵物的,他竟然還在想寵物的事!

“我不想當鯊魚。”他神情飄忽,道。

楊剪目光一凜,指尖碰上舌頭,才稍微蜷了蜷,李白的兩眼又聚焦了,逮住這機會雙手抓住他的腕子,前傾身子撲過去,張嘴就啃上了楊剪的嘴唇。本來他想上下兩瓣一塊咬的,楊剪越是推他,他就越要拼命使勁,咬腫了最好……可楊剪居然一動不動,避都沒避一下,李白不解着,頓時洩了力氣,銜着那片薄薄的下唇,兩排牙齒茫然失措。可楊剪居然又冷不防地回抱住他的後腰,要把他壓碎似的往自己身上按。錯亂的呼吸,兩個人的,李白被燒到了,人的嘴唇、臉頰、身體,原來是這種溫度的嗎……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忘了。他困難地呼吸着,想放聲尖叫,想去含吮,想用自己的舌頭觸碰楊剪呼吸的波瀾,可他身體的任何一處都已經動彈不得,楊剪竟然正在舔他的裝了銅牆鐵壁的牙齒,一顆,仔仔細細地,再接着一顆。

正如從前夜半纏綿,他們吃夠了,汗津津抱着對方,用舌尖做的那種游戲。連昏睡前的最後幾秒都泡在這樣“啧啧”作響的漫長的吻裏。

所以現在也是在接吻,對嗎。

李白追着楊剪的舔舐,軟軟地去觸碰,去磨碾。他已經完全無法再繼續他憤慨且失落的咬合了,他怕弄疼楊剪一絲半點,可他還是漸漸嘗到血腥味,楊剪開始咬他,咬得很兇,抱得也依然緊,自己的氣息卻亂了,他們用緊貼去組織對方呼吸,誰也嘗不出那是誰的味道。

應該是兩人都有。

這一吻過後,李白已經淚流滿面。

楊剪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給他擦淚,看他久別的、泛紅的脖頸,聽他半夢半醒的抽噎、他們都不說話。

“楊老師——楊老師?”有人在喊。

“您在這兒啊!等挺久了吧,這隊排得可真長,”小韓提溜着行李從車頭冒出來,一堵牆似的立在陽光中,看着車影裏的兩人,如同剛發現什麽奇異生物,他一下子拔高聲音,“這位是……?”

李白愣了一下。車還沒開,原來十五分鐘還沒過啊。

“你還上車嗎?”楊剪沒搭理那人,手臂也沒從他肩頭放下。

“還走嗎?”楊剪的目光仍然那樣全神貫注地盯上來,讓人避無可避。他的左手捧着李白的左頰,盛他的眼淚。

“對啊,我還沒到。”李白慌道,低頭看手表,卻什麽都沒看清。

楊剪眨了下眼睛。

真的,那只左眼,現在離得這樣近……灰灰的,像有團霧。那它去看這個世界,也是充滿濃霧的嗎。

“我上去了。”李白指指楊剪身後那輛轟鳴的大車。

聞言,楊剪的雙手就從他身上滑落了。李白深埋着頭不敢再看,逃也似的跑上大巴,沒過幾秒車門關閉,幾聲短促的鳴笛過後,車子即刻發動,李白緊貼着窗戶拼命地看,那兩人還留在車下,小韓樂呵呵地朝他揮手,而楊剪又點了支煙随意叼着,兩手插着口袋,眼睛卻望向別處,李白在這個高度看不見他的臉。

活該。活該。活該!

李白一路上都在哭,也一路上都在罵自己。窗外那些,他們正在穿過的那些,僅僅屬于西南的山、雲、陰雨……它們好空茫。他曾經堅信自己只能這樣一次又一次地來,再一次又一次地走,就算每一次都抱有遺憾,好不快活,也只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像在沒有停靠站的日子裏偶爾真正睡着幾次,做幾個輕逝的夢。

可他怎麽剛走就後悔了?

在他稍有驕傲僥幸時那人卻說把你的東西都拿走,和我算清楚吧,你沒錢吧,吃不起飯吧。

在他認定自己毫無希望時那個人卻用那樣的吻,歸還他的咬。

在他因不敢相信與驚吓而逃走,再醒過來想要跑回時,返程的班車卻只能等到次日。

李白覺得,機會已經被自己錯失了。

可這機會他本就不配得到。

李白意識到最可怕的是什麽,是你明知道自己做過蠢事,并且有做蠢事的瘾,你好想控制,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蠢事發生在自己手中,十幾分鐘前,也一點阻止的辦法也沒有。

所以,還能說些什麽呢?稱不上好端端的人生,被他過成一出稱不上好笑的滑稽戲。

他就是活該啊。

短時間內李白沒有再造訪雷波,有新的詛咒在蔓延,他承認它們擋的是自己,憑自己的狀态無法再踏足那座小城,倘若他再神神叨叨鬼鬼祟祟地出現,八成也會勾起楊剪的不悅。那送去的東西會被丢掉嗎?應該不會吧。楊剪不是那種喜歡拿無辜撒氣的沖動人,于是李白又趁有空寄了好多。

又過去一陣子,七月中旬,李白如約前往香港,跟着《三萬裏風》制作組一起,乘機去加拿大參加電影節評獎。

他還是主要負責祝炎棠。

那幾天光是外套祝炎棠就換了五六套,李白手裏的妝發也得跟上,加之還要跟國際接軌,李白的焦頭爛額持續了數日之久,好在沒掉鏈子,毫無意外情況已經是十分幸運了,評獎紅毯當天他跟服裝組合作的那套造型還被各國攝影師拍了個遍,小小地火了一把。

然而有驚喜也有失望,《三萬裏風》統共得了四個提名,可每一個也都止步于提名。祝炎棠倒是對此看得很開,又在蒙特利爾留了幾天,臨走前那個日子,在異國他鄉沒多少可慶祝的的“慶功宴”上,跟那群闊別已久的“戰友們”面對面,他還變得有點多愁善感,平日裏的生人勿近模式也不見了,誰跟他舉杯他都回敬,并且始終保持優雅,絲毫不見醉意。

後來大家都喝上頭了,祝炎棠給謝明夷打視頻電話,對面馬上就接了,隔着時差,謝明夷親切極了,他跟每個人都說了兩句。祝炎棠也只等到兩句,盡管是被灌酒最多的那位也依然是滴水不漏,一張年輕的臉漂亮地笑着,跟老板講許多老成的話。

手機很快轉了一圈,到李白那兒就自動跳過了,因為他趴在桌上,面前的龍蝦動都沒動,似乎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大家都當他酒量差,或者沒碰幾滴酒就裝醉,也沒人關心他真正是哪樣,只有祝炎棠無心一瞥,瞧不出了不對勁。他從上座走到桌尾,果然,在李白腳邊發現兩瓶威士忌,一瓶空了,一瓶還剩小半。

“小李行啊!”起哄聲頓時響了起來,這回大家又都覺得李白半句不吭自己悶酒是純爺們了。而祝炎棠半蹲在李白旁邊,俯身靠近他的耳朵,道:“嘿,回家了。”

李白哧哧地笑。

“你不會酒精中毒吧?”

“回家。”李白支起脖子,沖他一個勁點頭,“謝謝,謝謝。”

沒過多久祝炎棠就離開酒局,和自己的助理一起,把李白送回酒店。其實也是他自己住的酒店,只不過不在同一層,只不過李白這屋有兩張床,另一張屬于還在飯店玩老虎機的另一位化妝師。

李白把“謝謝”兩字叨叨了一路,現在進了屋,也的确說累了,自己的床倒是還認得,他把自己砸在床上,蹙着眉扯領帶,“你走吧,我睡一會兒,有工作,叫我。”

“已經沒什麽工作啦,”祝炎棠示意助理出去,遞了瓶水到李白手邊,“明天就能回國了。”

“哦。”李白趴着不動。

“你不是說過要戒酒?”祝炎棠靠坐上化妝臺,揮了揮面前的酒氣。

“這句話,也送給你。”李白拍着床墊大聲說。

“看來你還是意識清醒的,”祝炎棠笑道,“最近遇上什麽傷心事了?”

“沒有。”

“你在發愁什麽?”

“我經常,做完一件事……就後悔,”李白喃喃道,“而且我擋不住自己,只能看着自己去做,莫名其妙地,失控,一點辦法也沒有,然後去後悔。”

“這還叫沒有傷心事?”

“就是沒有。”

“沒有就不要喝這麽多酒。”

“挺好喝的。”

“再這麽喝會死的!”

祝炎棠聊得有點意興闌珊,準備回屋睡覺,只當這是句恐吓,卻見李白像是突然之間真被震住了,跳起來踩在地毯上,豎起一根手指,槍管般指向自己。

“死,大部分時間……我就是死的,”他笑着,緩緩搖頭,“偶爾活那麽,一剎那。”

這話說完他就定定地看着祝炎棠,想再說什麽,卻又死活說不出的樣子,他陡然之間顯得痛苦極了。也沒有幾秒,他忽然膝蓋一軟,臉朝下摔在地上,“咚”的一聲悶響。

祝炎棠沒來得及扶,卻還是頂着醉意,盡可能穩地把他擡到床上。立在床沿,祝炎棠默默看了一會兒,浮想聯翩地構思這位老朋友如何被傷害,如何被刺激得做出後悔不已的蠢事,不自覺想要傻笑,算一種同病相憐,卻忽地眉頭一凝,垂手在李白鼻前一摸,他的臉色瞬間轉向煞白。

幾步跑到床頭櫃前,這房間的電話竟是壞的。

祝炎棠大罵一聲,沖出房門,對助理大吼:“手機,給我手機,找急救,打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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