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做一次

二零一二年八月十日,清晨,雷波。

天色青白,暴雨漸停。

無論重新來過多少次,在人群中,李白還是能第一眼看到楊剪。隔了大約二十米的雨霧,那人面容模糊,穿了件一次性的透明雨披站在前路邊的鄉政府門口,幫身旁的女老師撐着一把花傘。兩人被村民們圍了一圈,寸步難行,似乎正試圖解釋什麽。

“師傅,停一下。”李白叫住司機。

搖下車窗,潮濕的泥土味兒氣撲面而來,還有草木纖維那種汁水豐富的味道。此地的雨李白已經見識過好幾次了,總能涼到肺腑,讓他想到從根部折斷的粗壯毛竹。這一場是他見過最大的,從昨天傍晚下到現在,縣城客運站一輛車也不發,害他無所事事地待了一個晚上,天快亮時才找到一輛願意跑遠的老式桑塔納。

司機是個黑瘦的彜族青年,臉上一左一右,有兩個痦子。

“你認識哪個?”那人回頭看他。

“要下車嗎?”又這麽問道。

“不用。”李白揉了揉眼皮,最後看了一眼,接着就把車窗搖了回去。他放平視線,直直望向前路:“就往青崗中學開吧。”

楊剪不在學校,他被其他事情絆住了,好像一時半會兒還沒完,這不是正好?李白看着手心出神,腦袋裏面昏昏沉沉的,又好像是很放松的感覺。

最多半小時他就能到目的地,最多半小時他就能安安靜靜地把想做的事做完,再之後,什麽都不用管了,他就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發動機嘶鳴幾聲,碾開地上粘稠的泥濘,牽着車子往白蒙蒙的林間深入。

有過前幾次的觀察,李白至少摸清楚了楊剪住在哪裏。就是校舍後面的那兩排平房,爬上旁邊的山腰俯視就可以看見,第一排統共九個門洞,中間大的住學生,兩頭小的住老師,第二排也是一樣。

楊剪的房間就在後排最左邊,全校最偏的角落。李白為了看清楚一點甚至用過望遠鏡,他看見門上挂的吊飾,黑色漆木上面畫着豔麗花紋,還纏了彩線,流蘇似的垂下去,大概是某種當地的手工作品。

可以辟邪,納福,摒除厄運?大概就是這樣吧?

是誰送的呢?

如今李白站在門前,捏起那吊飾用指腹輕撫,仍然答不出這個問題。

但總歸是好的,有人送楊剪禮物,還這麽用心。希望她以後也別忘了送。李白嘆了口氣,松開手,那塊木頭咯啷撞上門板,暑假期間的校園大概是全世界最安靜的地方,雨也輕得不可辨,只有這幾聲碰撞突兀刺耳。他去壓門把,果不其然,這門鎖了,接着他又去瞧門邊的那扇窗子。

盡管上了防盜網,但中間缺了一根欄杆,留出一塊相對較大的空檔。李白把手伸進去,試着推了推紗窗。

居然推不開。

雨天本就比平時要暗,這屋采光又的确說不上好,站在窗外,李白對屋裏的情況還是一無所知。最終他下定決心,拿防身刀在紗窗邊緣割開一個口子,提一口氣探手進去掰鎖,他成功了,拉開窗框,正對那塊栅欄的空檔,也就三十多厘米的寬度,他先鑽腦袋再用勁兒側過身子,居然真的把自己整個人塞了進去。

不過一下沒抓穩,背包也卡了一下,他臉朝下摔在屋裏的石灰地面上,身體還因為方才扭曲的姿勢拗着力氣,李白努力保持深呼吸的節奏慢慢平趴,緩了兩分鐘,爬起來關窗戶。幸運的是割開的那個刀口不甚明顯,連卷翹都沒有,輕易發現不了,他又拉開電燈環顧四周,這間十平米左右的小屋陳設着實簡陋,一張單人床,一個邊緣挂了鏽痕的鐵皮櫃子,一張寫字臺,桌面上堆滿了書。李白簡單翻了翻,除去自己寄來的那幾本之外,也有不少楊剪的舊書,但更多的是高中課本和真題試卷,都是物理學科的,書頁間也都夾了不少寫得滿滿當當的稿紙。

從高一到高三,包括從零八年到今年最新的高考卷子,每一本裏面的每一道題,楊剪似乎都動手做過一遍,還列了很多自己總結的重點,有時工整清晰,有時又龍飛鳳舞,李白翻不出哪一頁沒有的痕跡。

這學校不是沒有高中部嗎?

這些材料和初中的教案也是分開放的,顯然,在楊剪眼中,它們并沒有什麽關聯。

李白依然琢磨不懂那人想做什麽,也沒再觍着臉翻看別人的隐私。他爬上小床躺了一會兒,直挺挺地不敢亂動,擡起一只手摸牆,他在牆上寫字,就在側躺時能夠看見的位置,一連好幾遍,只能寫出楊剪的名字。

起身之後他仔細捋平了自己躺出的褶皺。被褥幹燥蓬松,枕頭還有點皂香,煙灰缸裏也很幹淨,确認了多少遍了,楊剪真的沒有一蹶不振,沒有像他那樣,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李白稍微能夠放下心來了。他蹲在地上,從包裏掏出一大塊東西,拆開外面包的一層層報紙,只剩最後一層牛皮紙的時候,他抱着這塊沉甸甸的“磚頭”尋尋覓覓,最終把它放進了寫字臺最底層抽屜的最深處。

只有一小塊空位,其他地方堆的都是學生的舊作業,看日期都有兩年前的了,也能摸出一層薄灰,這抽屜應該不常打開。

那麽,等楊剪發現這兒有十二萬現金應該是很久以後。如果那時他想回到城市,這些錢足夠他周轉一陣子了,如果他想留在這裏,也許可以用這筆錢蓋個小房子,找個喜歡的女人,平凡安穩地度過一生。

但願到時候人民幣沒有貶值得太厲害。

李白把背包丢出去,接着又自己鑽出那空檔,拉回紗窗,再掰回窗鎖。放下全部家當,他只在卡裏留了五千多塊錢,包裏除了礦泉水蘇打餅幹等雜物,也只剩下一沓病歷,現在輕裝上陣,該往哪兒去呢?李白一時沒有頭緒,只是想起蘇轼的詞,就覺得缺根竹杖或許也缺雙芒鞋——是他在書店裏的《中學生必背古詩詞》上看到的。

也不知怎的,自從他在心裏接受楊剪放棄一切跑去深山老林裏當了老師這個事實,他就喜歡幻想自己是個學生,不喜歡寫作業,每天因為受力分析而頭疼。

穿一件T恤還是太冷,李白起了層雞皮疙瘩,抱起雙臂,緩緩走上後山。路上一個人也看不見,雨又開始下了。

如果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理智的應對辦法大概是找點自己真正想幹的事,逐一去完成,争取少留一點遺憾。半個月過去了,李白把檢查報告讀上幾遍都不會再有波瀾,同時也對自己的毛病心知肚明,他就是因為缺少想幹的事,只有那麽一件剛剛還幹完了,所以才像只無頭蒼蠅。

多見見活人也許會有靈感。

他繞過半座山,又回到來時看見楊剪的位置附近。鄉政府門前已經空了,此處地勢較平,邊上這條短短的小街是青崗鄉最熱鬧的地方,有不少商鋪雨天還開着門。飯點已經到了,幾步遠外有家羊肉粉正冒着騰騰熱氣,李白收了雨傘,錯身躲進窄檐下面,幾步跑近,卻在門口猛地停下,縮到門框外,用一只眼睛去看。

小店裏幾張桌子都坐滿,最裏面那張,臉正對他的位置上,坐的是那位眼熟的女老師。小臉杏核兒眼,膚色深卻均勻,笑起來高馬尾一晃一晃的,是非常開朗讨喜的長相。而她對面那位灰襯衫淋濕了一後背的,似乎就是正在逗她笑的人。兩碗粉被端上來了,女老師從抽出兩雙筷子,一雙遞給楊剪。

李白換了一家吃飯,就在隔壁的小籠包,聽着鄰桌議論火把節的事,彜人最熱鬧的節日,說什麽摔跤選美,居然就在明天。包子葷素點了兩籠,李白蘸陳醋和辣椒油吃,卻覺得免費的粥更适口。粥也沒喝完他就付錢走了,因為看到門外兩人路過,楊剪的雨披大概已經爛掉,他撐着那把花傘,蓋着同事,自己半邊身子淋在雨裏。

隔了挺遠,李白默默跟在後面,看那灰色被越淋越深,直到濕透。那兩人還是有說有笑,腳下是那條山路,再走下去就會回到學校。李白一點也不想回去,他不明白自己怎麽一看到楊剪就會沒藥可救地跟在後面,明明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抽煙,可是空煙盒已經被捏得稀巴爛了。他幹脆放下傘一塊淋着,仰臉張嘴想接住幾滴雨……最終他的糾結換成一種恐懼,他居然開始害怕,怕把楊剪跟丢了,怕霧把視線擋住,前路已經比來路要短,卻空空的只剩自己一人。

好在沒有。楊剪是釘在眼中的路标。

再待一會兒,一小會兒,然後我再走吧。李白對自己說。

他像做賊一樣守在校外,一點零六,楊剪沒進去多久就走出校門口,換了身幹衣服,身後跟着一個小韓,四點一刻左右他們一人領回來三個孩子。四點二十七,他又單獨出發了,那時雨下得正猛,大約過了三個小時,一輛上了年頭的皮卡開到大門前,車槽裏坐着四個學生,從前廂又下來一個,楊剪鎖上車門,把他們送進校園,接着又出來,于十點半左右接回另外一撥。

以前就聽說過這邊都是大山,孩子上下學不方便,因此很多老師都親自上馬接送,就為了讓父母們願意讓孩子出來念書。現在看來寄宿學校也不能幸免,暑假要結束了,楊剪也做起這樣的工作。

李白看着他的背影隐沒在黑夜中,雨已經徹底停下,雲都消散,獨有月色皎潔,卻沒能把他照亮,只能聽見孩子們跑跑跳跳的,在泥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響,很輕快。

李白準備離開,他想,這“一小會兒”已經太長。

再次上山,李白怕踩到垮塌的地方,就沿着鋪了水泥的大路走。以前從沒這麽晚走過,但他心裏半點忐忑也沒有。他甚至感覺不到緊張。如果真碰上傳說中別腰刀的歹徒,抑或毒蛇猛獸,他或許連逃跑都懶得跑。可惜一路平靜,只有蟲鳴,按照以往的經驗,天亮時分他可以走到下一個鄉鎮。

到時候等班車回縣城就行。

誰知道十二點還沒到李白就走累了,靠着一塊石頭喝水啃餅幹,他自嘲地笑,按理說他現在這種身體狀況,就應該在醫院挂着點滴氣息奄奄,結果居然跑到這地圖上都看不清的地方游蕩,默背着《蜀道難》,一天走上幾十裏。

也不帶膩的,腿兒是有多野啊。

如果有機會,他真應該當個學生。

耳畔突然傳來異響,李白失望地發覺那是車輪在地面摩擦,有光滲透簌簌作響密林……他想某個倒黴的過路人肯定馬上就會被自己吓一大跳。然而,下一秒鐘就要吓破膽的卻是他自己——那輛車拐過彎了,直直地開向自己,白車殼、大鼻子、方形車燈,夜太黑了,那車亮得刺眼!

李白丢下餅幹和水拔腿就跑。

對方也追得執着,一棵半粗不細的樹橫倒在路中間,李白跳過去,那車居然加足了馬力較勁軋過,時不時按兩聲喇叭。只聽鳴笛聲越來越焦躁,前路也越來越亮,是那兩束遠光就要貼上屁股,李白跑不動了,爬完坡地勢急轉直下,他也兜不住步子,眼睛一花就跪在地上,差點摔得滿身是泥。

“刺啦——”是急剎車,車頭離他太近了,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腰甚至能感覺到發動機噴出的熱氣。

有人走到身邊,長長的影子投在面前,兩手插在他腋下把他撈起來,二話不說,也不管他的掙紮踉跄,搬物件似的把他塞進車廂。随後那個黑影繞過車前,李白方才腿磕得挺疼胳膊又被抓得太緊,還有點懵懵的沒回過神,有人裹一身熱坐進來,車門關出砰響,接着就“咔嗒”上了鎖,車廂頂部的照明燈點亮。

夜太靜了。

楊剪兩眼燒得發紅。

“有意思嗎,”他說,“不是走了,不來了?”

“以後真的不來了,真的。”李白怔忡道,隔着鏡片看那雙眼睛裏的血絲。

“願意來也行,從中午到晚上蹲在那兒盯着我什麽都不幹也行,你有你的愛好,随便,”楊剪也不躲閃,回看着他,“別他媽大半夜跑到這種路上找死!”

“……我帶刀了。”

“你知道人家有幾把刀?”

“我知道我很煩人,要是我在這邊出事兒了你心裏也不舒服,我知道,”李白垂下腦袋,“以後真的不來了,就這麽最後一次了,我保證。”

楊剪氣得發笑,他捏着眼角,把呼吸調整平緩,讓這種令李白坐立難安的寂靜持續了好一會兒。“擡頭。”他忽然說。

李白也不知這是脅迫還是赦免,總之他轉過頭去,楊剪在淚眼中,已經有些模糊。

“哭什麽。”聲音也是冷冷的。

我也想知道。李白搖着頭痛苦地想。

“白天我以為是幻覺,你老是神出鬼沒的,我看到犄角旮旯就有心理暗示,”卻聽那人又忽然溫柔下來,不緊不慢地說,“但我剛才回宿舍,發現我紗窗破了。”

一個沉甸甸的牛皮紙包被撂在李白髒兮兮的膝頭。

“這什麽意思。”問題也砸了過來。

“你拆了?”李白抹着眼皮,“……我放那麽隐蔽,你怎麽找到的?”

楊剪不說話,只是聚精會神地看着他的臉,一種毫不遮掩的觀察,似乎,在得到他的解釋之前,楊剪也不打算給他一個答案。

“就是我這幾年存了這些錢,打給你的話,你肯定會退回來,”李白咽下哭腔,真誠地說,“所以就只能用這種辦法給你,我也不想跋山涉水的。”

“知道我不想要,為什麽還給?”楊剪也真誠地問。

李白接不上話了,能說“因為我要死了我不放心你”嗎?他連個緩和的餘地都找不到。

“你讓我走吧。”他手足無措地央求,舌釘在牙套上亂地碰,碰出讓他更為難堪的口水。

楊剪卻像是根本沒聽見這話,也不開門鎖,把他看夠了,突然極為篤定,挑起他的包帶就要把那雙肩包拿走。李白徒勞地拉車把手,又死死抱着那背包恨不得縮到座椅下面,卻不敵這空間狹小,楊剪壓過來,一手撐着車玻璃,幾乎要把他整個人罩在身下,那麽心無旁骛地盯着他的臉……李白明白,自己已經,完全,走不掉了。

背包即将被拽離自己的時候,他也松開了手。

我太倒黴了,我也太蠢,他想,到了最後一次,我還是這樣……優柔寡斷戀戀不舍,然後留下來,被看透,被拆穿。

楊剪坐回座位,拉開包鏈,開始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和那一大包錢一樣放在李白隐隐發抖的腿上。一盒香蔥奶油味的蘇打餅幹,幾個藥瓶,一包紙巾,一張用橡膠圈跟身份證綁在一起的銀行卡。

一管還帶塑封的潤滑油,一盒同樣嶄新的套。

他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精疲力竭,卻勾出點笑容:“別這麽看我。”

“我來都來了,你也看見了,”他又輕輕地說,“要不幹脆就,就和我做一次吧。”

“早就買了,我每回來偷偷看你,都帶着,但每次都沒拿出來,”這是實話,說說就又想流淚,卻又只能強迫自己笑,他試着把楊剪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不讓他拿開,“不騙你,每一回!”

然而楊剪抽回手腕,繼續在包裏翻找。

最後剩的兩樣也被拿出來了,卻沒再放到李白腿上。兩本病歷,一厚一薄,一英一中,被楊剪搭在方向盤上端詳。

李白頓時覺得,自己半點力氣也拿不出來了。他想瞞天過海的一切怎麽在這幾分鐘內就全都被拉到燈光下暴曬。找個地方安靜地死掉這麽難嗎。還是,這又是他的錯,他多此一舉,跑到這兒來送給楊剪他不要的東西換取自我感動并被抓個正着。

他捂住臉,艱難地呼吸,每一頁紙張翻動的聲響都在像把他往絕路上逼。

可楊剪那麽沉默,越翻到後面,他連氣息都變得越低緩。

好像呼吸對楊剪來說也變成件難事了。

“挺突然的,”李白心裏疼得厲害,垂下手,仰臉盯着頭頂的燈,開口說話對他而言就像機械勞動,“其實我就是出國幹了個活兒,然後慶功宴,我們喝酒。那種洋酒我沒喝過,可能是過敏吧,我昏過去了,被送到醫院洗胃。還查了查血,醫生說我有好多指标異常,然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非說我可能長了腫瘤,在肝裏?但他們說話我也聽不懂多少啊,報告更看不明白,繼續檢查太貴了,我就想着回國再說吧。”

“然後我就回來了,在網上查,北京什麽醫院看腫瘤好……”李白看到,檢查報告在楊剪手中,也已經翻到中文的那沓了,“後來一上醫院就查出癌症,還是晚期,醫生說不治的話最多六個月了。”

“我也不是不想好好治,但我就這麽多錢,他們報的那個價格我翻十倍也不夠,況且就算治了不也就多活幾年嗎,”終于說出最難說的那句,“就覺得真沒那個必要了。把這些錢拿過來……是我考慮不妥當,但我就那麽一天天倒數,越想越覺得你至少是需要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現在做不到了,有它們的話,你可能會過得好一點。”

“也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沒有辦法了,面對楊剪的緘默,他就像被一條無形的繩子捆在座位上,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楊剪卻一頁接着一頁地把兩份報告從頭讀到尾,也不管讀了多久,也不管李白念叨了一會兒就沒了聲音,讀完他才把紙頁合起來仔細地捋齊整,收回背包裏面。那些油啊套啊的雜物也是一樣,他似乎已經把整件事消化好了,當然也明白,這些就是李白最後留在身邊的那點東西。還有那些錢,一并塞進來。重新裝好之後,背包被放回李白腿上。

受驚一般,李白驀然望向楊剪,十指緊緊抓住包帶。

“肝癌晚期的人臉色黑黃,不是你這個樣子。”楊剪也在看着他。

“你在誇我好看嗎?”李白笑道,讪讪地,“這事兒确實挺莫名其妙的,抽煙喝酒的人那麽多,怎麽就偏偏到我頭上了呢?暫時接受不了也很正常,但它就是現實,總得接受吧,我現在已經接受了。總比在病床上耗上好幾年然後死掉痛快。說不定我還能轉世投胎當你學生呢,到時候給我燒點紙,告訴我你在哪兒教書。”

楊剪卻不再理會他這些強裝鎮定的胡言亂語,開到前方路寬的地方就熟練地調了頭,直接原路返回。李白有種徹底完蛋的荒唐感,他忽然不想跑了,反正也跑不開,楊剪愛把他放到哪兒就把他放到哪兒吧,想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也是夠奇怪的,越是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就越不掙紮。懸崖在前面也無所謂了,連眼淚都流完了,現在眼底發幹,進了沙子似的,這感覺未免太熟悉,李白簡直想笑,什麽叫好看,什麽叫和我做一次吧,自己怎麽又開始語出驚人了?

傻·逼這麽想,他也這麽想,所以他果真是個傻·逼,但他總不能事事都印證這事兒唯恐別人忘掉吧?

李白把額頭抵在車窗上,肩膀一·顫·一·顫,手伸進衣擺掐住那層薄薄的肚皮,疼,還是不怎麽清醒,他這到底是在幹什麽呢。楊剪又清不清醒,楊剪在幹什麽。

楊剪只是專心開車,拐過險彎,軋過斷樹,從他蓄着陰影的眼角也看不出任何分神。如同在一個怪獸漆黑的體內攀爬,樹林密不透風,沿途路過的人家都睡了,沒有一間房舍亮燈,學校也睡了,楊剪把車停在校門前,拔下油門鑰匙的那一秒,這世界也重新鋪開靜谧。

“我真的沒想來打擾你,”李白突然開口,盡全力說道,“上次你問我,還走嗎,我走了,我就覺得我再也不能回來了,你忘了我最好。我這次來還是這麽想的,我想把東西放下就走,但是我又看到你……我就跟着又回來了,我又犯了個錯,要是我當時直接走,我……”

“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幸福。死也沒什麽可怕的,就怕看不到……活人怎麽樣。”他蹙着眉,喉嚨腫痛,就要說不下去了。

“下車吧。”楊剪說。

李白愣了愣,還是乖乖地做了,至少沒讓人繞過來給他開門。他抱着壓手的包,發覺楊剪往校園裏走了兩步回頭朝自己看時,他又匆匆忙忙地把包背上肩膀。

楊剪轉回頭去,繼續走。

李白小跑着跟上。

楊剪側目看過來,臉上只有片月光白得發藍,莫名生出股陰沉的涼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水。他拉上了李白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五根手指緊攏在虎口中,插回自己的褲兜。

他就這麽拖着李白朝校舍後的宿舍走去。

“上、上哪兒。”李白宕機了。他本以為憑現在的氣性,楊剪會讓自己找間教室湊合一夜。總不能占學生的床,總不能和別的老師擠。

“還不認路?”楊剪好像在笑話他。

“我……?”手指被攥得好疼,好多汗,滑滑的,澀澀的,兩個人的。

他也在悲傷,在害怕嗎,不因為我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他弟弟,而是某些,其他的,東西。李白有一瞬間這樣的錯覺。

“不是說要做一次嗎,”卻聽楊剪舒一口氣,在房門前站定,屋檐還在滴積水,在水窪裏砸出不斷的聲響,啪嗒,啪嗒啪嗒,月影被打散了,他淡淡道,“多做幾次,你別死,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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