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1.千年風霜寒山寺

乘一葉烏篷小船順着運河的流水而下,或行走在楓橋古鎮石板路的小巷,恍若一個雲游的行者,帶着尋幽的心境,獨醒的禪意。此時的你,不是悠悠過客,也不是匆匆歸人。立于楓橋,只見寶剎疊雲,煙霭重生,掩映在青松古柏中的黛瓦黃牆,就是名揚天下的寒山寺。橋的此岸與彼岸隔着一段恍惚的光陰,穿橋而入,便抵達了雲煙缥缈的江南古剎。

走近煙霧缭繞的寒山寺,讓你在逸世超然的空靈韻致中,感悟菩提的心境和蓮花的慈悲。寒山寺始建于六朝時期的梁代天監年間,而寒山寺的由來卻出自于唐代貞觀年間的一段傳說。講述的是寒山與拾得二人相繼前往蘇州妙利普明塔院,皈依佛門。相逢時,他們一人手持荷花,一人手捧篦盒,笑容可掬,便有了“和合二仙”的說法。民間還有傳說,“和合二仙”是為了點化迷惘的世人,才化身寒山、拾得來到人間,在此處喜得相逢并成為寺中主持,寺名也由此改為“寒山寺”。唐人張繼筆下的《楓橋夜泊》,其“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千古名句使得寒山寺在寫意的江南水鄉,更加的古韻天然、禪味悠遠。

拾得詩

唐·拾得

寒山住寒山,拾得自拾得。

凡愚豈見知,豐幹卻相識。

見時不可見,覓時何處覓。

借問有何緣,卻道無為力。

尋靈意而忘紅塵,會物理而通玄妙。這座被風雨時光沖洗了千年的江南古剎,也曾香火鼎盛,佛光璀璨;也曾僧客星散,門庭冷落。它歷經歲月的興衰榮枯,歷經無數的硝煙戰火,又被無數的工匠修補重建,在許多高僧的苦心經營下得以煥然一新。如今,它早已褪去斑駁的滄桑舊跡,顯露其金碧輝煌的真身。這方江南的淨土,收存了無數得道高僧的明月清風,他們禪坐于幽靜的山林,過着清閑似仙的修行歲月。也承載了無數香客的匆匆步履,他們帶着天南地北的腳印與塵土,來過,又走了,留下不同的夙願與緣分。

淡黃的銀杏葉鋪滿石階,每一枚葉脈都向你傳遞着經卷裏的深深禪意。循着空靈悠遠的梵音靜靜地朝聖殿走去,轉瞬回眸間,世事浮雲已散盡。缭繞的香煙洗淨俗世的思想,讓你的心不染半點塵埃。大雄寶殿內,漢白玉雕琢的須彌座上安奉着佛陀的金身,他慈眉善目,神态安詳。那淡定平和的目光,早已洞穿一切塵緣世事,他知曉人間冷暖,普渡芸芸衆生。此時的你,無論是清醒還是迷離,都不重要,佛祖不會計較你是否深刻,又是否膚淺。他指引給衆生的都是一條通往靈山的勝地,那兒是西方淨土,水天佛國。

大殿中聚集了許多寬袖大袍的僧者,他們手持佛珠,敲着木魚,念誦着韻短味長的經文。這些人中有許多還是年輕的僧人,眉目間俊宇非凡。究竟是什麽讓他們甘願遠離親人故土,抛卻繁華世态,來到這深牆大院之內,靜守清規戒律,常伴青燈古佛。斷落的發絲,牽系多少的故人?飄然的背影,丢下多少的依戀?這些僧侶,來自五湖四海,有的曾是苦海迷夢人,有的曾是世間功利客。如今洗身佛門,放下愛恨情仇,忘卻前身後事,在泛黃的經卷裏覺悟佛法無邊,修煉虛無境界。

寒山詩

唐·寒山

層層山水秀,煙霞鎖翠微。

岚拂紗巾濕,露沾蓑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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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蹑游方履,手執古藤枝。

更觀塵世外,夢境複何為。

穿過般若門,又是一處菩提道場。這樣的行走,不問起點也不問終點,亦不會在意一路上丢失了的是些什麽,而撿揀到的又是些什麽。寒拾殿是寒山寺中一道不可缺少的風景,它坐落于藏經樓內,浸潤了深厚的佛法。寒山與拾得的塑像立于殿中,寒山執一荷枝,拾得捧一淨瓶,披衣袒胸,嬉笑逗樂,是吉慶祥和的象征。千百年來,他們飽讀萬卷經書,滋養了一身的道骨仙風,被世代的香客瞻仰與膜拜,也渡化了萬千的世人。他們或于廟堂,聚會研經,煮茶參禪,在閑淡的光陰裏栽種慈悲。或漂游塵世,芒鞋竹杖,将精深的佛法傳遞到寬廣的紅塵陌上,為世人留下佛海慈航的想象。他們不是為了宿命而存在,卻接受了時光往返的輪回。

寒山詩

唐·寒山

衆星羅列夜明深,岩點孤燈月未沉。

圓滿光華不磨鏡,挂在青天是我心。

怒放的佛光,粉碎世間所有華麗的色彩。跪于蓮花的蒲團上,掀開一本發黃的經書,也難免不參禪悟道起來。遙挂在梁柱上的一面古銅鏡,照見紅塵百味,也照見五蘊皆空。佛說:“遠離颠倒夢想,消盡七情六欲,不問生,不問死,不問劫難,不問定數。”只是在淡泊如水的日子裏,飲一盞禪寂的清茶,閑數落花,坐看雲起。在大佛的腳下,個人的悲喜是那麽的渺小,功名利祿是那麽的微不足道,浮生只是一夢,滄海不過桑田。這不是消極的遁世,而是一種洗去鉛華的超脫,是千佛覺悟的悠然。如果你追尋了明月,清風就會将你疏離,守望菩提,沒有人會比歲月還滄桑。

當你走在精巧的回廊上,怎能不被如霜的文字驚醒。雕刻在石碑上那一行行透着禪意的詩文,雖然歷經滄桑變遷,卻依舊可以聞到翰墨的清香。這些溫潤如水的古墨,至今都是潮濕的,觸摸上去,還留存着歷史的餘溫。從那些或渾圓或清瘦,或古拙或清新,或濃厚或淡然的字跡中,可以品味出他們不同的人生歷程,不同的佛法心性。無論是清晰與模糊,無論是真實與虛妄,如今只剩下光與影的痕跡,只剩下婉轉千回的韻腳。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被歲月拂掠過的瓦檐下,感受被思想風物碰撞的心情。

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穿行在苔跡斑駁的青磚路上,只聞得悠揚缥缈的鐘聲在風中回蕩。一座六角形重檐亭閣映入眼簾,這便是聞名遐迩的寒山寺鐘樓。登上木梯,走向精神的聖地,一種熟悉的景象在腦中浮現。那是在千年前,一個霜露滿天的月夜,點點漁火明滅于遠山近水間,寒山寺夜半的鐘聲驚醒停泊的客船。眼前這口懸挂的古鐘已不再是當年詩人張繼筆下的那口唐鐘了。在經歷了硝煙彌漫的戰火,經歷了千年荏苒的歲月,一些真實的事物,被掩藏在歷史的迷霧中,永遠見不到天日。我們只有在亘古流傳的淺淡意象中,去尋覓那段失落的唐朝遺夢,去觸摸文字後面所蘊藏的風骨。是彌陀的召喚,釋放出囚禁在世俗的靈魂,讓迷惘的路人,在暮鼓晨鐘的禪韻中,得以大徹大悟。

那一座輪廓深遠的普明寶塔,它亦是經歷無數朝代的興廢,卻依然以巍峨的姿态拔地而起。眺望遠方,多少樓臺隐沒在蒼茫的煙雨中。那粉牆黛瓦的姑蘇繁華圖景,如同一幅精致玲珑的江南刺繡,落在碧水秋雲間。運河千裏瓊花路,流盡黃金望孤舟。仿佛看到當年的隋炀帝,尋夢下江南,卻再也回不去古都長安。夕陽無言地沉沒,隋朝的萬頃江山在酒杯中瘦去,只借得一彎冷月,臨着瑟瑟的江風,獨釣千古情愁。

一生光景倏然而過,往事有如發生在昨天,卻又那麽遙遠。楓橋下那條晝夜不息的大運河,它曾經驚濤駭浪,如今已平靜無波,只餘下風霜舊事、歷史煙塵給後人追尋回味。且折一枝放生池中的蓮花,将慈悲收藏于心間。在清越回轉的鐘聲裏遠去,不作離情的開始,也不作禪深的結局。只是記得,曾經有一個你,曾經這樣地來過,又這樣地走了。

2.禪韻悠然靈隐寺

在夢與醒之間,隔着一道風煙渺渺的岸,走過蓮花盛開的幾座石橋,才能抵達彼岸。古剎禪坐在逶迤的青山之中,透過西湖薄薄的霧霭與煙水,撥開飛來峰與冷泉低垂的簾幕,向樓臺的深處走去。靈隐寺,我來尋找些什麽?你要點醒我什麽?

靈隐寺香火最為鼎盛的日子其實不只是在今天,還有那些遙遠的過去。那些日子,漫長了一千六百餘年,流淌過千年的春秋歲月,記得的人真的太多太多。魏晉的煙火依稀在昨天萦繞,五代那三千餘衆的僧侶還端坐在祥雲籠罩的蒲團上聽禪,及至唐宋悠悠回蕩的鐘鼓聲還喚醒迷失在古道的今人。更有站在高峰俯攬山寺的帝王康熙,他禦賜的匾額至今仍高高地挂在天王殿的門前,隐隐地還能感覺到那個鼎盛王朝的尊貴和霸氣。這就是靈隐寺,以仙靈的秀逸深隐在西湖的群峰林泉中,雖經受時間滄桑的變遷,一懷風骨卻不改當年。

靈隐寺

唐·宋之問

鹫嶺郁岧峣,龍宮鎖寂寥。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扪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

夙齡尚遐異,搜對滌煩嚣。

待入天臺路,看餘度石橋。

當你沉浸在細雨柔軟的清新中,往往會忽略陽光的重量。在這個衆生紛纭的塵世,有許多的人選擇追逐繁華,亦有許多的人只為尋覓安靜。他們朝着各自渴慕的人生方向行走,一路上留下喧嚣與清幽的風景,充實了自己,也感染了別人。舊時行人帶着怎樣的心情來靈隐寺已無跡可尋,也許是為了一睹江南古剎的風采,也許只是一個尋常的過客,也許是為了找尋心靈停泊的驿站。我是帶着半夢半醒的心來的,踩着帝王深淺的腳印,穿過山林迂回的古道,臨着風中飄搖的經幡。來尋覓被煙雨潮濕的背影,來啜飲被時光浸泡的清茶,來翻閱被佛祖指點的經卷。

微風吹響檐角的銅鈴,驚擾着獨自飄忽的思緒。站在古老的銀杏樹下低眉沉思,一粒銀杏果落在我的腳下,彎腰拾起的剎那,我似乎明白,佛是通靈性的,他會在有意與無意間悄然地暗合你的心境、你的念想。一種命定的暗示在不知不覺間植入你的內心,在時間經過的地方,也許你會邂逅一段際遇,也許一段際遇會邂逅你。彌漫在廟宇的心經,以清澈無塵、寧靜淡遠的禪韻,像清風一樣的穿越迷茫的歲月,又像流水一樣的浸入你的思想,繼而占據你的靈魂,滲透你的骨血。那一刻,我選擇安頓好漂泊多年的夢想,告訴自己,這雲林漠漠的千年古剎,就是靈魂的歸處。

題杭州靈隐寺

唐·張祜

峰巒開一掌,朱檻幾環延。

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

五更樓下月,十裏郭中煙。

後塔聳亭後,前山橫閣前。

溪沙涵水靜,澗石點苔鮮。

好是呼猿久,西岩深響連。

半倚着木質欄杆,打撈着古寺內曾被月光漂洗的舊事。這方靈秀溫婉的土地,曾經埋葬過無數的甲骨、陶片、殘簡、斷碑、經文、袈裟,還有上古的文明與原始的圖騰。一代又一代的君王,平息了叛亂,一統祖國河山。他們從遙遠的塞外,到繁華的古都,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踱入精致的江南。曾經彌漫的硝煙戰火,紛亂的刀光劍影,還有鼎盛的封建王朝,早已在歷史的煙塵中杳然無跡。而那些坐落在煙雨中的古剎樓臺,依然不減當年靈逸的風采。這是個尊崇佛教的國度,這是崇尚蓮臺與香火的江南,這裏有許多淨身佛門的僧人,也有許多誠心皈依的居士,他們洗盡一身風塵,潛心禮佛,不二法門。

古寺的香火在閃爍的光陰中明明滅滅,徜徉在古與今的交界,游離在光與影的邊緣,即使夢回前世,我還是今生的我。佛說:“世間萬相,衆生平等,無論你是帝王将相,還是市井平民;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在佛的眼中,皆為凡塵中的俗子,所經歷的都是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走進這高蹈世外的廟宇,再多浮華的心也會随之沉靜。倘若你的人生走失在迷途,佛祖會将你引入正道,他會喚醒你被物欲澆醉的思想,會用慈悲感化你身上的罪惡,會用時間彌補你殘缺的靈魂。丢下熙熙攘攘的功利,抛擲庸庸碌碌的浮名,在佛祖靜處的勝地,尋找心靈的歸宿,生命的真意。

題靈隐寺山頂禪院

唐·綦毋潛

招提此山頂,下界不相聞。

塔影挂清漢,鐘聲和白雲。

觀空靜室掩,行道衆香焚。

且駐西來駕,人天日未曛。

行走在幽深的長廊,不經意被瓦檐遺漏的陽光砸傷。冥冥中有些細節早已注定,任由你如何地想要躲避,想要掙脫,它依舊至死相随,不離不棄。踏進大殿的門檻,用腳步丈量自己起落的命運。其實每個人的命運,都雕刻在手心,手心深深淺淺的紋絡,就是一生行走的歷程。當我立在千佛的腳下,面對栩栩如生的佛像,面對浩瀚無窮的佛法,不禁問自己,這就是那千千萬萬的佛教聖徒匆匆趕赴的夢中之境嗎?這就是經卷裏歲歲年年傳誦的西方極樂淨土嗎?為何曾經做過如眼前這般極為相似的夢,可是又始終無法清晰地記起。生命裏浮現過許多這樣似曾相識的印象,你記得的很多,卻不知道那是些什麽。

陽光将追尋的影子拉長,一枚葉子滑落在雕花的窗棂上。這是江南的窗棂,掩映着疏梅竹影,被日月星辰悄悄地守望着。我仿佛看到那些僧侶,在閑淡的日子裏,将禪悟從這扇窗棂傳遞到那扇窗棂,将月光從這道瓦檐引向那道瓦檐。透過這扇開啓的窗棂,我帶着世俗的眼目窺視僧人的居所。然而那小屋簡單得讓你訝異,僅是一張木床與一張擺放着幾卷經書的木桌。這種簡潔的擺設與我夢中千百次的想象相去甚遠,我曾經懷着好奇的心想要推開他們的僧門,想象屋內會有雅致絕塵的風景,桌上閑置一盤圍棋,牆上斜挂一管竹簫,窗下橫放一把古琴,還有氤氲的檀香、禪寂的木魚以及幽淡的清茗。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歲月的棱角早已被點滴的光陰磨平,那些美麗的意象都只是為了平實而存在,只有簡單平實才能經得起時間的叩問,歷史的推敲。

早秋寄題天竺靈隐寺

唐·賈島

峰前峰後寺新秋,絕頂高窗見沃洲。

人在定中聞蟋蟀,鶴從栖處挂猕猴。

山鐘夜渡空江水,汀月寒生古石樓。

心憶懸帆身未遂,謝公此地昔年游。

拾階而上,向雲煙萬狀的群峰走去,向廟宇的更高處走去。站在缥缈的雲端感慨蒼穹之浩瀚,一種由淺而深的夢境在這裏過渡。想那蒼松古柏之下,隐現着一代又一代得道高僧悠然的背影。他們身着僧袍,手撚佛珠,靜坐在明淨無塵的石幾上,品茗對弈,誦經參禪。春日裏聽風于茂林,觀花于曲溪。夏日則禪坐于綠蔭,泛舟于蓮池。秋日裏閑卧于楓林,枕夢于黃花。冬日則烹爐于僧閣,吟詠于白雪。四時閑逸,心常只寧,萬法皆爾,本自無生。一個人想要努力地接近禪道,原來仙佛存在于世間的萬物中,只是需要一顆空靈的心去感悟。翠竹、高松、石崖、藤蘿,恍然間有如出世的風景。乘一片雲彩離去,我不做那個立于茫茫天地間孤獨的人。

穿過長廊,陽光透過瓦檐落在我的眉間,落在那扇雕花的窗棂上。原來尋尋覓覓、來來往往間,我又走到了原地,人生就是這樣,不斷地接受落花流水般的輪回。只是短短的時間,陽光已經消耗了它沉甸甸的重量,在流轉的回風下,顯得那麽的輕薄。透過那扇開啓的窗,我看到一位年輕的僧人,禪坐在蒲團上,手敲木魚,翕動着嘴唇默誦我聽不懂的經文。但我分明能感覺到,那來自西域古道的陣陣空遠,還有粒粒佛珠滲透出的古木馨香。多年後,鬥轉星移,這古剎深處的風,又會吹拂誰的衣衫?

我離開的時候,回首看身後的路,已經尋找不到一絲走過的痕跡。路邊遙挂的店旗上,一個古典的“茶”字,在風中飄搖。擱下離塵出世的心,坐下來品一壺西湖的龍井。不知是誰隔着朱簾,還在彈奏着已經老去的古調。收拾起一段青蓮的心情,走過西湖楊柳依依的堤岸,朝着煙浪迷離的城市,繼續遠行。

3.江天佛影金山寺

在紅塵轉彎的路口,撐一支長篙,獨上蘭舟。順着東流的江水,一路上打撈消逝的人文風景,撿拾沉澱的歷史舊跡,亦收存悠遠的佛光山色。煙霧中的樓臺佛塔,在江天流雲下兀自蒼茫。把船停泊在揚子江岸,攜帶一身的風塵向金山古剎走去。其實紅塵與佛界只隔着一道門檻,檻外是滾滾的煙塵舊夢,檻內是渺渺的雲水禪心。

如果說生命裏載着一段空靈的記憶,那麽這段記憶應該參透着高深的禪意與清醒的了悟。行走在梵音沖洗過的石徑,會被大朵大朵萦繞而來的煙火熏醉。從生命之初到生命之終,一路匆匆不能回頭,沒有一個季節可以省略,沒有一段過程可以遲疑,期間的風景與故事卻是屬于自己的。這裏最早走過的是東晉的先賢與高僧,之後又留下了唐、宋、元、明、清的煙火與痕跡。超脫者不少,困頓者也很多。站在時間的檐下,感受被歲月沖洗過的金山寺,山水還是山水,古剎依舊是古剎,而行客永遠只是風,風過無痕。縱然那些王侯将相、名人雅士留下讓後人景仰的故事與筆墨,卻也只是物是人非,不能如山水那般真實永恒地存在。更何況是平凡的過客,平凡的只是佛前的一粒渺小的粉塵。然而,無論你是高貴的生命還是平凡的粉塵,一樣可以感染廟宇的禪機仙氣,可以觸摸佛主的銅像金身。

金山寺

宋·王令

萬頃清江浸碧山,乾坤都向此中寬。

樓臺影落魚龍駭,鐘磬聲來水石寒。

日暮海門飛白鳥,潮回瓜步見黃灘。

當時戶外風波惡,只得高僧靜處看。

夕照閣

一輪紅日落在帝王的腳下,燃燒了整個大清王朝的天空。那位俊逸風流的乾隆皇帝,六次下江南,他來到金山古寺,留下一瓣心香,也留下了禦筆寶墨。

當年滿洲八旗精兵的鐵騎,踏平了中原遼闊的疆土,開拓出一條大氣磅礴的古禦道。那個收複天下的君王就這樣用馬鞭改寫了歷史,擁有了整座盛世江山。曾經奔騰的戰馬湮沒在黃塵古道,曾經閃爍的刀光黯淡了日月星辰,曾經帝王的霸業消逝成昨日風雲。天地間回歸一種亘古的靜穆,只有浩蕩奔流的長江水,還在抒情一段遠古的輝煌。

同樣是大清的帝王,卻有不一樣的人生抉擇。順治皇帝勘破紅塵世事,放下了祖宗南征北讨打拼而來的江山,放下了萬萬千千的臣民,也放下人世間的愛恨情仇,從此黃袍換袈裟,玉玺換木魚,奏折換經卷,芒鞋竹杖,潛心修行。他所頓悟的,是那些所謂千秋萬代、永世長存的基業自有盡頭,而百年富貴、紙上功名也終歸塵土。莫如靜坐蒲團,不惹俗世塵埃,在幽靜的山林尋得清樂,又何須榮封萬戶王侯,接受輪回六道的循環命運。

佛渡有緣人,看似清閑悠然的了悟,卻是歷經了滄海桑田的變遷。如今,這座亭閣靜默在夕照下,仿佛在提醒着世人,這兒留存着帝王尊貴的背影與佛國空靈的禪意。

慈壽塔

題薦慈塔

宋·王安石

數重樓臺層層石,四壁窗開面面風。

忽見鳥飛平地上,始驚身在半空中。

插雲金碧虹千丈,倚漢峥嵘玉一峰。

想得高秋涼月夜,分明人世蕊珠宮。

走過一道深邃的風景,又會落入另一道悠遠的風景中。從江頭到江尾,究竟是你在看風景,還是風景在看你?擡頭仰望,那一座巍峨挺立的慈壽塔以從容淡定的姿态,矗立于金山之巅,禪坐于蓮花之境,悠閑度日,無意春秋。

登塔而上,踏着一階一階古舊的木樓梯,幾處轉彎,仿佛與曾經的某段時光交錯,又與許多擦肩而過的身影相撞。伫立在高高的塔頂,憑欄遠眺,看星羅棋布的田埂阡陌,看重巒疊嶂的煙樹雲海,看風雲浩蕩的大江激流。一縷游走的閑雲自身邊飄過,這如夢如幻之境會讓你忘記身在何處,忘記了先人的背影足跡,忘記了塵世所給你的一切。

許多行客在塔頂的木欄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亦有一些多情的人刻下了地老天荒的諾言,人情百态,盡現其間。不免想起了慈壽塔外花牆上刻着的“天地同庚”四個大字,據說是清代光緒年間湖南一位八歲兒童李遠安所寫。當年慈禧太後六十壽辰,兩江總督劉坤一特地進京為慈禧賀壽,而其壽禮就是在鎮江金山修建了一座寶塔,取名慈壽塔,祝慈禧長壽萬歲。慈禧聽後不由心喜,卻問道:“你祝我長壽,看我能活多大?”而劉坤一卻無言以對,正為難之時,一小孩卻敏捷地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天地同庚”四個大字。慈禧看後喜笑顏開,後來這四個字便刻于慈壽塔下,供後人瞻仰。

攜帶着故事去看風景,多了一層華美與內蘊,而思想也在故事的趣味中得以升騰。暫別了樓臺古塔,讓記憶引領着步履去追尋另一處情境。在煙火裏悟禪味,于流水中聽梵音,穿過紅塵紫陌,夢一段西竺遺風,喚醒迷失在俗世的靈魂。

妙高臺

游金山寺

宋·蘇轼

我家江水初發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聞道潮頭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盤陀,古來出沒随濤波。

試登絕頂望鄉國,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尋歸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風萬頃靴紋細,斷霞半空魚尾赤。

是時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飛焰照山栖鳥驚。

悵然歸卧心莫識,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歸山,江神見怪警我頑。

我謝江神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

細碎的陽光從禪房兩兩相望的瓦檐遺漏下來,像是抖落一束束經年的舊事。尋覓妙高臺,亦是尋覓普照在廟宇間的佛法,還有沉沒于流光中的古韻。

妙高臺又名曬經臺,是宋朝金山寺高僧佛印鑿崖建造,高逾十丈,上有閣。想象當年衆多僧侶從藏經閣取經書到此臺晾曬也禪韻萬種,也許這兒并不曾曬過經書,而賞月的閑情卻是存在的。那些寺中的僧人,在明月霜天的夜晚,于妙高臺賞月品茗,參悟佛學的精深空遠。相傳當年蘇轼游金山古剎,便在此處賞月吟詩,臨着月光俯仰古今,感慨宇宙浩瀚,沐浴千秋佛光。當夜色悠然來臨之際,還有誰在明月下唱一阕乘風歸去,今夕何年的歌?

妙高臺不僅收存着詩意的風雅,亦記載過豪情的氣勢。傳說“梁紅玉擊鼓戰金山”的故事也發生在此處。南宋名将韓世忠用四千水兵将幾萬入侵的金兵圍困在金山附近,其夫人梁紅玉登上妙高臺親擂戰鼓,為将士壯氣助威,成功擊退金兵。這段歷史故事從此登上了中國傳統的戲劇舞臺,唱遍大江南北,英風千載,流芳百世。

妙高臺幾經興廢,一種滄桑在時光裏彌漫。世事遠去,風雲已改,只有晝夜流淌不息的揚子江水沉澱着歷史的重量,漂浮着歲月的馨香。

白龍洞

游金山登頭陀岩

宋·範仲淹

空半簇樓臺,紅塵安在哉?

山分江色破,潮帶海聲來。

煙景諸鄰斷,天光四望開。

疑師得仙去,白日上蓬萊。

一波一波的夢境沖洗着浮世的心,沉醉在金山悠然的禪意裏,忘卻了凡塵的聚散悲歡。行走在蓮荷綻開的湖畔,不問歸期,想着水中浮現過許多行客的影子,而你又會與哪個影子有着一段濕潤的交集。

佛家講究緣分,與景物的邂逅也需要緣分,也許是百年,也許是千年的一次輾轉才能換取今生的一次相逢。許多情緣淡然如水,只是在生命中悄然走過,不留薄淺的回憶,也不留深沉的糾纏。

邂逅白龍洞,也牽引出一段沉積在歲月深處的凄美傳說。白龍洞裏并沒有白龍,只是塑有千年蛇妖白素貞與小青的石像。據說金山寺曾經演繹過一段水漫金山的僧妖之戰。當年得道高僧法海因一己私怨,囚禁了許仙,逼迫白娘子水漫金山,頃刻間風雲巨變,江河翻卷,使得鎮江百姓流離失所、生靈塗炭。白娘子也因此犯下天戒,被關入雷峰塔底修煉二十載才得以重見天日。如今金山寺祥雲普照,一派寧靜悠遠,而白娘子與許仙這段愛情神話也仍被世人所津津樂道。

無邊的佛法如清風拂過世間的每一處角落,他容忍過錯,普渡生靈,他淡漠離合,超越生死。在浮躁苦悶的人生面前,他留一份曠達明淨。

人間過客,且留浮萍蹤跡;紅塵俗子,難抵世态澆漓。如果你悟不透紛擾的世俗,就在思想裏種植一株菩提吧,它無須開花,也無須結果,只是在精神的境界中永遠留有一顆淡定的禪心。

踏出寺院的門檻,被禪佛淨洗過的生命悠然而輕靈。離別的步履在鐘聲裏漸行漸遠,于匆匆的時光中結束了金山之旅,讓這千年古剎,成了一份出塵的守望。乘一葉來時的輕舟,漂游在滾滾的江濤上,看奔流的江水将紅塵與金山寺隔絕在兩岸,此岸是煙雲的夢境,彼岸是禪意的清醒。

4.清遠隔塵大明寺

書卷裏邂逅千百次的揚州,早已在心中長成一道清逸的風景。只要輕輕碰觸,便會牽引許多陽春白雪的情懷,抖落許多春風秋月的故事。

到大明寺求佛訪僧,沒有時光的約定,亦沒有攜帶詩囊與瑤琴,只有心香一瓣,素骨清肌。走過江南樓臺迷蒙的煙雨,走過二十四橋皎潔的明月,走過幽深庭院疏落的霜桂,也走過瘦西湖畔晶瑩的白雪。在曠達明淨的四季,悄然地推開古剎千年的門扉,跌入清遠隔塵的佛界中。

春·樓臺煙雨

次子由題平山堂韻

宋·秦觀

棟宇高開古寺閑,盡收佳處入雕欄。

山浮海上青螺遠,天轉江南碧玉寬。

雨檻幽花滋淺淚,風卮清酒漲微瀾。

游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

是煙花三月,辭別了遠方的故人,趕赴細雨蒙蒙的揚州,一路上行走的風景消逝成過往。那些擱淺在歲月深處的記憶,有如含苞的花蕾,等待陽光雨露的開啓。

拂過紅塵薄薄的簾幕,在古舊的廟牆裏,尋一阕菩提明鏡的偈語。那一處古典的牌樓,落滿千年的塵埃,進與出之間,收存着深淺不一的心情。

嵌于山門外牆壁上的“淮南第一觀”石刻,猶見歲月風采。當年秦少游與蘇轍同游大明寺,秦少游寫下“游人若論登臨美,須作淮東第一觀”的詩句。之後,更多尋幽的腳步紛至沓來,有統領天下的君王,有仗劍江湖的俠客,也有漁樵淡泊的隐士。他們攜書橫琴,于寺中聽禪訪僧,留下了心性迥異的筆墨,也留下了濃淡不同的感悟。

姹紫嫣紅,青梅已是舊物;莺飛蝶舞,春光不似當年。沒有尋訪,與瓊花是不期而遇。那淡雅怡人的幽香,潔白如雪的芳瓣,在春風的枝頭悠然搖曳。“維揚一株花,四海無同類。”瓊花在揚州最負盛名,一簇簇雪白的香影,如玉蝶起舞,似婵娟盈夢。在季節的紙端,留與詩人吟詠;在濕潤的筆下,留與畫家描摹;在古典的樓閣,留與工匠雕琢。

當年隋炀帝為了下揚州看瓊花,開辟京杭大運河,踏遍江南春色。“我夢江南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瓊花樹下琴與劍,飛觞鬥曲醉風流。然料峭春寒,夢似南柯,醒來時江山已改,富貴已是煙雲。瓊花似劍,一瓣封喉。帝王的手抓不住春天飄飛的衣袂,只能在一段蒼涼的簫聲中遠去,連揮別也成了多餘。

時光鏽蝕了許多往事,流年似水而過,韶光過眼成空。煙雨中的瓊花飲天地之精華,汲古剎之佛光,抱着枝頭,聽一段心生萬法、萬法歸心的禪音。

夏·碧池清蓮

白蓮

唐·陸龜蒙

素花多蒙別豔欺,此花端合在瑤池。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堕時。

別過了春日的溫存,走出煙雨情境,滿懷禪意的心,步入另一個季節裏。穿過竹枝的風聲,走過蒼苔的階影,在廟宇回廊,尋找前朝的舊夢,尋找佛陀的背影。

一座石橋橫在碧池之上,臨水而居,也有禪的姿态。隔着明月曉風,隔着古岸垂柳,過往的歷史,還有散落的文明在山水中緘默不語。

蓮花撥開塵世的迷霧,佛光傾瀉在每一朵花瓣上。佛的性靈是流水的性靈,是明霞的性靈,也是萬物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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