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靈。雲外的青鳥,傳遞一點靈犀,在水中探看孤舟的前生。暫且泊下心事,借着明月的冰弦調幾曲梵韻,在菩提的畫境裏,留駐高僧來往的步履。
唐朝大名寺高僧鑒真曾五次東渡,皆因官府阻擾,或浪擊船沉,未能成功。最後一次他發願過海,登臨日本,傳揚戒律。他帶着揚州的蓮種遠帆東去,途經艱辛抵達日本,将蓮種植在奈良唐招提寺內,稱“唐招提寺蓮”。經過千年輾轉,這蓮種再與中國的蓮種相配,培育成新的品種,取名為“中日友誼蓮”。如今,它們靜靜地安置在明清時代的石盆裏,守護着大明寺的春秋歲月。徜徉在畫樓庭院,仿佛看到鑒真禪師靜坐在蓮臺之上,講法誦經,将唐代的明月與經卷遙寄到今朝。
你乘蓮舟而來,又乘蓮舟而去,來時你是過客,去時你又是歸人。佛問道:“香是何味?煙是何色?蓮花是何影?菩提是何境?”悠然之處,不可思量,只剩得淺淡的回憶,在人生的行程中,刻下慈悲的緣法。
秋·庭院桂影
秋夜曲
唐·王維
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
銀筝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
第一枚紅葉落在古寺的蒼苔,驚醒了沉睡在秋天的禪境。那一處湖岸,西風拂開垂柳的簾幕,疏離的枝丫間,還有伶仃的寒蟬唱徹淡遠的秋心。許多時候,蕭疏要比繁華更耐人尋味。佛家求靜,寧靜而致遠,淡泊以明志。
寬闊宏偉的石臺上,一座栖靈塔巍然挺立,塔頂直沖雲霄,馳騁天地,傲視古今。在隋唐風起雲湧的亂世拔地而起,歷經煙火的沖洗,看慣王朝的興廢,依然攜一身的仙風靈氣栖于古剎。晶瑩玉潤的佛舍利,泛着剔透的金光,照耀曾經的錦繡,今朝的秋塵與明日的風雲。妙相莊嚴的大明寺走來了一代又一代的詩人詞客,他們吟詠了大江東去,探看千裏河山,走過古道長亭,又收藏了淮南皓月。在歷史的風塵中,那些過往的線條,雕刻着同樣起落的故事。
明淨無塵的天空劃過幾只飛鳥,銜着山影,撩撥水心,不知何處而來,不知何處而去。只是拾撿幾粒佛珠,在樓前庭畔栽種西竺的佛經,廣結世間善緣。
桂花香影倚着佛堂的軒院,對着明鏡般的朗月,看時光一點一滴地老去,了然無跡。幽淡的花蕊落于草徑石階,落于琴臺棋盤,鋪展季節的思想,也疊合心靈的悸動。可曾有多情的過客,背着香囊,掃拾起滿地的落花,留存芬芳的記憶,還有記憶深處一段仙佛的意境。
幽靜的禪房裏,不知是哪位僧人漫撫琴弦,奏一曲禪韻深遠的古調,興寄江煙,意随明月,記下悠悠淡泊的流年。
冬·古寺梅雪
雪梅
宋·盧梅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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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争春未肯降,騷人閣筆費評章。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雪落人間,滿地銀瓊,千年古寺染一色潔白,以樸素無華的淡泊風骨隐于山林水畔。仙人舊館、禦碑亭間,幾枝寒梅在飛雪中競放,臨着短松蒼柏,臨着古石翠竹,漫數着南北來往的漂萍游跡。
晶瑩透骨的雪花,穿枝弄影,落入乾隆玄幽芳澤的杯盞,落入石濤精妙傳神的畫境,也落入歐陽修飄逸輕靈的詩裏。素白的天地間,不知是梅雪的意境,還是踏雪尋梅者的意境?抑或是人間萬物的意境?世間風景天成,許多觸手可及的景物,只能得其形色,卻不能深得其神韻。待到事過境遷,雲煙散去,留存的只是淺薄的記憶與平淡的心緒。
自古以來山寺中有茶佛一味、茶禪一味的超然意趣。寺中的僧侶尋雅于梅林,在待月亭裏,盛古井中的甘露,集梅花上的香雪,烹爐煮茗、讀經下棋、觀梅賞雪。一盞潔淨的清茗,集花草之仙骨,含天地之靈卉,可謂玉露瓊漿,人間佳品。
立于飛雪花影之間,感嘆造物者之神奇,你會深刻明白,梅有梅的風骨,雪有雪的韻味,人有人的品性。世間萬相,萬相于心,心生法,法自空。有一天你參悟佛法的精妙,也就能參悟人生的底蘊。
溫暖的陽光下,那長長的竹竿上晾曬着黃色的僧袍,流動的脈絡在風中悠然飄逸。仿佛看到許多的身影,于璀璨的佛光下,端坐如蓮,努力抵達慈航的法界。
回望古剎四季的長廊,如一阕輕靈雅致的詩文,若一幅水墨寫意的畫卷,又好似一本禪意深遠的經書。人間事只為因果糾纏,大明寺的風采乃至歷史的風采,一直潔淨到今天,還會潔淨到永遠。
悠遠的鐘聲,敲醒了遠古與今朝的夢境。短暫的徜徉,在廟宇間借着空靈的禪意,掃去一抹心塵,了卻幾段牽挂,雖不是了空者,亦不是遁世者,卻自有一番滋味。或許是佛家說的般若味,也許世事本來就是空味。拂開古剎的雲煙幻影,折疊起思索的長卷,明月的去留,就是你的去留。
5.金陵別境栖霞寺
沿着長江的堤岸,攜帶靈魂與精神遠行,采撷思想的藤蔓,拾撿時光的背影。在流水的脈絡裏抵達南京,這座歷史上稱之為金陵的六朝古都,有着绮麗的江南風景,雅致的風土人情,濃郁的翰墨清香,亦有着清遠的佛學文化。那些古典的樓臺水榭裝點着秦淮河岸姹紫嫣紅的風景,精致的青瓷玉石放置在金陵達官貴人的府邸,鏽蝕的刀戈劍戟又出現在大明王朝的哪段争權奪位的戰争中?站在大河的岸邊,流水的脈絡是文化的脈絡,是歷史的脈絡,也是城市的脈絡。
去栖霞山不僅是為了那一脈紅葉,更多的是尋覓幽栖在山林的香火古剎。栖霞山深遠的歷史古跡,秀絕的自然風景,厚重的文化底蘊,使其負有“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的千秋盛名。栖霞寺始建于南齊永明二年,由平原居士明僧紹舍宅為寺。那是個盛行佛教的朝代,那時的帝王興土建寺,精研佛理、雕塑佛像、描繪佛畫。唐人杜牧有詩雲:“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可見當時寺廟之風的廣泛與瑰麗。寺內梵宇重疊,氣象壯觀,在唐初時期與山東靈岩寺、湖北玉泉寺、浙江國清寺并稱天下“四大叢林”。在煙火中半隐半現的栖霞寺,看似只是尋常的江南古剎,只有深入之後方能發覺其錦繡風華皆藏于腹中。收存着南朝遺韻、唐宋格局、明清風貌,也融入了歷史人文、風土民情、禪學精髓。千百年來,無數的行人留下了探詢與叩問的身影,留下了發掘與求證的腳步,使得栖霞寺積澱更多深刻的文明與佛味。
游栖霞寺
唐·李建勳
養花天氣近平分,瘦馬來敲白下門。
曉色未開山意遠,春容猶淡月華昏。
琅琊冷落存遺跡,籬舍稀疏帶舊村。
此地幾經人聚散,只今王謝獨名存。
精深玄妙的佛學以般若神韻滲透在塵世間,那博大的文化,燦爛的佛光散落在江南、塞北、高原、西部,以及許多荒蕪的地方,使得蒼涼的土地也滋生出蔥茏的繁花。無數的寺院高僧,無數的佛教聖徒,在荒野的古道上行走,一路膜拜,一路朝觐,探尋着深邃的上古文化,也拾取了燦爛的佛學經典。江南的寺廟猶見其靈秀與飄逸,那些樓臺沉浸在氤氲的煙雨中與缥缈的香火裏,和着山水風月、詩詞書畫、戲曲評彈,還有清茶的禪機仙氣。這就是江南,悠久的古剎濡染着靈山秀水,地域文化,還有淡然閑逸的風雅。只要你深刻地闖入佛家境地,那悠遠滌塵的梵音,會洞穿靈魂的命脈。那缥缈絕俗的香火,會浸洗思想的源泉。
栖霞寺閑隐在栖霞山,深藏于層林疊嶂之處,隔着江岸,就能聽聞隐隐的鐘聲。行走在逶迤曲折的山道,臨着煙樹雲海,遠眺奇峰險壑,這被蔓草掩映的山徑,仿佛是上古時代神仙出沒的地方。在萬象的蒼茫中蛻去一身肉骨凡胎,以恬淡的心懷走進栖霞寺,走進古剎千年的禪境裏。寺前那一塊明徽君碑以渾然的氣韻裝飾着廟宇的文化,也引領外來者的思想抵達僧佛的國度。明徽君碑,是初唐時為紀念明僧紹而立,碑文為唐高宗李治所撰,唐代書法家高正臣所書,碑文“栖霞”二字,傳為李治親筆題寫。明僧紹是南朝宋齊人,博通三教,精于佛學,隐居于栖霞山二十餘年。幾十載的光陰,付之與栖霞,常伴晨鐘暮鼓,傳教無量壽佛。
游栖霞寺
唐·張翚
跻險入幽林,翠微含竹殿。
泉聲無休歇,山色時隐見。
潮來雜風雨,梅落成霜霰。
一從方外游,頓覺塵心變。
神聖莊嚴的栖霞寺,被悠遠的時光湮沒又被後人反複重建,那些雲煙過往,在明亮的陽光裏,一點點地消融。消融在西窗夜雨、秋池庭閣間,消融在香火燭影、經呗佛龛裏。那些細雕與淺繪的花鳥蟲魚、珍禽異獸,以及佛教中的人物故事,無不見證這個古老民族與西竺文化的悠久與厚重。當靈魂的羽翼在浩瀚的佛國裏飛翔時,會不經意的與某個菩薩迎面相撞,那片刻的邂逅,可以濡染幾分性靈,滋長一點慧根。游走在親和的彌勒佛殿、莊嚴的大雄寶殿、精致的毗盧寶殿與深邃的藏經樓,那些精湛的雕像,禪寂的色彩,蘊藏了內斂而靈逸的佛文化。這文化以精深的佛理、玄妙的禪機走向世界,滲透了大江南北。面對精妙的佛法,許多沒入世俗的人得以堪破生死,也悟懂人生的哲理。捧起一本經卷,卷角處的折痕,記載着時間的滄桑,那薄薄的扉頁,不知道還留有誰的手溫。
游栖霞寺
唐·皮日休
不見明居士,空山但寂寥。
白蓮吟次缺,青霭坐來銷。
泉冷無三伏,松枯有六朝。
何時石上月,相對論逍遙。
穿行在古寺記憶的長廊中,還能分辨出唐宋風雨與明清歲月遺留下的淡淡痕跡。那些過往就像江南精美絕倫的青瓷,透過陽光的折射,閃耀着溫婉與靈性的光芒。拜過了玉佛殿那披金着彩的玉佛,在慈悲的佛祖面前抛擲一些卑微的俗念,安頓浮躁的靈魂,從此後在佛禪的意境中來來往往。在煙火披一身仙風靈骨的舍利塔,仰望高天流雲,在歷史中緘默無語。舍利塔始建于隋文帝仁壽元年,白石砌成,塔頂為蓮花形狀。進入塔內才會懂得古塔的精妙與潛藏的禪機。出神入化的浮雕,每一尊菩薩所蘊涵的文化與寄寓的佛法,引領世人不倦的探問與追尋。舍利塔身後的山岩中,蘊藏了一組南朝時期開鑿的石窟,內鑿佛像五百餘尊,稱千佛崖。其間最大的佛像是無量壽佛,高達十米,左右為觀音、大勢至菩薩立像,組成西方三聖。這些南朝遺韻充盈着佛典意境,閃爍的佛光點亮了世人曉夢中渴念已久的慈寧,不期而遇的相撞,就會令人怦然心動,及至大徹大悟。
倚着石欄獨自凝思,看楓葉染紅曾經青翠的山峰,那種被季節塗抹的美所呈現出的壯觀。栖霞山不僅遍植山藥,更有醉人的楓葉紅在秋風的枝頭搖曳。一枚經霜的紅葉,在陽光下閃耀着觸目驚心的璀璨,它橫斜在古剎的牆頭,若有所思地參悟着精深的佛法。紅葉傳書,明月寄懷,仿佛看到過往的高僧在青燈下禪坐誦經,一枚醒目的紅葉夾入經卷中,記載了又一歲的年輪。那些生動的背影、紅楓的往事,鑲嵌在廟宇屋梁上的古銅鏡裏,連同那輪澄明的霜月。煙霞若秋光,绮麗的繁華在轉瞬已成空境。流水似弦歌,臨着幽澗彈奏春風的曲調。記憶在時光的路徑上紛紛揚揚,一枚紅葉懷想佛祖慈悲的恩典。
栖霞寺雲居室
唐·權德輿
一徑萦纡至此窮,山僧盥漱白雲中。
閑吟定後更何事,石上松枝常有風。
雲霧的蒼茫在天地間散開,無須揭開栖霞古剎幽玄的秘境,它走過千百年的風雨,該變遷的早已有了變遷。如今的廟宇,在煙火中日漸古樸,一磚一瓦,一花一木,都飄散着禪的韻味。夕陽西下,明月出山,巍巍的栖霞山依舊靜默着,滾滾的長江水兀自地流淌。一條河流的源頭是歷史與民族的根脈,将許多人的命運緊緊相系。風煙中的古剎樓臺,如同一幅幅擱置泛黃的國畫,墨飄千年,滄桑厚重。或倚澗、或附岩、或舒展、或鋪疊,濃淡有致,形态萬千。這些古老的建築承襲着佛教的文化,遵循自然的法度,每一扇開啓的窗,都可以在質樸中尋找內斂的深度。
悠悠滄海,欲渡無邊,佛有神術,造化桑田。是一座禪境悠然的江南古剎,它所展現的歷史畫卷與佛文化使得許多世人匆匆奔赴。是仿如天籁般的綠水青山,以燦爛玄冥的風景等待世人虔誠的造訪。他們朝拜古老的文明,敲叩深掩的重門,探尋佛陀的世界。風煙裏那一座鐘樓長時間保持一種挺立的姿态,一株蓮花在水中的姿态,它明遠的鐘聲将那些摸索在黑暗中的人,牽引到光亮的地方。醉心于山寺的風景,忘卻了紅塵的歸路,不知誰的故事,遺落在十月的栖霞。
6.紅塵隐
是為了避雨才走進寺廟的,日子在悠閑中已入秋。踏進檻內的那一瞬,我回首看了來時的那座青石小橋,橋的對岸已是昨天。這橋有着雲煙般的名字,它沉睡着,也許只有在雨中才會蘇醒。
這個時候,離紅塵很遠。缥缈的煙霧載着雲夢般的世事遠去,無影亦無痕。燒香的人帶着一顆很窄的心來了,在匆忙間,将靈魂藏在某個有蓮花的角落,又飄忽地離去。
梵音是永不停止的,千百年來,只有端坐在大雄寶殿前的兩株梧桐才能深悟它的空靈。有許多僧者的一生,都是在沉默中度過。他們從前世逃離到今生,又懷着清澈明淨的心去赴來世的約定。在青燈古佛下,一次次告訴自己斷卻孽緣情債,去相信世間的因果輪回。
我的思緒被鐘鼓聲催醒,天色已近黃昏,該是他們誦晚課的時間了。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跪在蒲團上傾聽,同他們一起朝拜莊嚴慈悲的佛主,那些經文似乎早在千年前就已聽過。今生,我也想過要做個淡遠超脫的隐者,幻化一身的仙風道骨,歸卧深山古剎栽種菩提。可我有俗憂、俗慮,無法忘卻過往,也沒法不去懷想将來。于是,我感動世人感動的一切,堅心做個凡塵中的女子。
在不經意間,我來到一間僧房的門口。門虛掩着,好奇心讓我想推開它,看看清心的僧人過着怎樣一種簡單的生活。是否如想象中那樣擺放一張木床,木桌上攤開一卷經書,一方木魚,一盅清茶,一盞香油燈?抑或是在牆壁上斜挂一管洞簫,在窗下橫放一把綠绮琴?房內一定整潔素淨,還溢滿清幽的檀香味。我沒敢打擾,寺中有太多的清規戒律,我只是個凡人,更何況是個女子。其實,所有人心靈的門扉都是虛掩着的,而推開那重門的人就是有緣人。我相信姻緣宿命,只是我今生的那扇門扉,又将會是誰來輕叩?
宿山寺
唐·賈島
衆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雲。
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聞。
濕軟的桐葉落在石階上,我有些不忍踩過去。一座高牆便讓人遠離滔滔的塵寰,養在深院的雨也有着一種隔世的寡靜。走進這肅穆莊嚴的寶殿,誰還會将罪惡與肮髒攜帶在身上?即使曾經走過迷途,丢失過善良,這兒也不會和你計較,它會給你時間去彌補人生的缺陷。當怒放的佛光灑在身上時,你可以帶着一顆輕松的心去飛翔。
有鳥栖息在大殿的檐角上,以一種安詳的姿态眺望遠方,見着了山水也就尋到了故鄉。有的時候,年輪它不是距離,哪怕在千百年後,某個瞬間的片段也依然會清晰。
人間富貴花間露,紙上功名水上漚。幽靜的山林自然有種忘我的美,可我也只是帶着一顆平常的心來的。如果有一天,佛為我開啓心門,我想我終會再來,那時我就再也不離開了。
當我看着僧者誦完經文,沿着長廊緩緩回到自己的廂房時,留下的只是風一樣的背影。那一刻,我明白,結局是注定的。
踏出檻外,雨已停息。寺廟的門口擺着許多賣香燭的小攤,路邊還有許多專為人稱骨相面的江湖術士。有個留着銀須的老者,不停地用手召喚我止步,嘴裏嘀咕着我聽不清的話語。我沒有回頭去看那雙好似知曉我過去與未來的眼睛,一切自有結果。
7.靈山聖境
我似乎總是在行走,沒有遠途的跋涉,卻翻越幾重蓬山,涉過浩渺的太湖。我有預感,有一處夢境,等待着我抵達。
我聽說,江南的夢,像落花一樣輕。她會在時間靜止的時候,有情有意地醒着。
我應該有一段經年的心事,在藍色的深沉裏,撥去天光雲影,做一次無盡的冥想。我應該有幾度遷徙的歷程,在歲月的疼痛中,尋覓前塵舊夢,做一次無言的回首。
有鳥從遠方飛來,它借給我翅膀。沐浴清風的姿态,我忘情地飛翔。那偶爾掠過的雲彩,它視我為一粒粉塵。
在水流的地方,我的飛翔變得有些慵懶。短暫的徘徊,讓我在此岸企望抵達彼岸的方向。這個過程,足以收蓄煙雲,成就生命的底色。
千帆過盡,回望蒼茫的太湖,無岸無渡,只有一葉小舟劃過昨天。
湖光萬頃淨琉璃。
佛坐落在群山之端,以祥和的目光,俯視着人世間無常的悲喜。層疊的青山,清澈的藍天,潔淨的白雲,仿佛在提醒人們,這兒拒絕所有的浮華。
我知道,我已進入靈山,這是紅塵中沒有的聖境。空遠的視野,仿佛到達天的盡頭。而這盡頭,可以舒展狹小的心靈,足以讓你放下所有的愛恨,讓沉重得以歇息。
幾排漢白玉石柱澄澈人間的平靜,又似乎隐含着昔日的文明。白玉的石階依然醒目如初,只是不知承載了多少過客的腳印?也許這兒曾經存留過黯淡的背影,收藏過失落的回眸。他們不願在淨化心靈後又倉促地回到塵世間,不願匆忙地湮沒在擁擠的人流裏。
放生池中,定是一片無塵境界。幾尾魚兒在悠閑地游弋,它們因為長在這方寶地,而過上了神仙般的生活。這兒的魚沾染不到塵味,它們魂清骨淨,自在逍遙。幾盞睡蓮惺忪着夢呓的雙眼,似是而非地看着這個世界。荷盤上的清露,乃瓊漿玉液,也是我等凡人不得攝取的。
佛還在遠處,我還得行走。陽光傾瀉在佛的身上,逶迤地流淌。那光芒,刺痛着尋夢者的眼睛。再灑落到我身上時,我已漸漸地消融。佛說:“凡是沐浴陽光的人,所有的祈願都可以滿足。”為這句話,我輕盈自如,體驗到生命的自在。
洗去塵埃,我選擇水的形式,流淌。
穿過這道紅色的門扉,我将抵達佛的心髒位置。而此刻,我還是今生的我。
行走在寬敞的石徑,兩旁栽種着上好的菩提。微風吹來,菩提散着淡淡的幽香,浸潤着每一個角落。我渴慕樹上可以落下幾粒菩提子,拾撿起來串成珠子,伴随我遠走。抑或是尋找一個地方栽種,讓慈悲在人間流轉。
梵音響起,那些寧靜的音符随着菩提的幽香,灑落在我的心上,但我分明能感覺到它的重量。我向佛的更深處走去,向生命更深處走去。
煙霧之中,仿佛又進入一個夢境。我看到許多的香客正在點燭燒香,朝拜着佛的方向,朝拜着綠水青山,像是在朝觐生命的過程。
心在瞬間靜止。點燭,燃香,我默立在銅鼎香爐前,靜靜地朝拜,輕輕地叩問。而佛,是否真的在聆聽?
朝人流的方向走去,他們在撫摸一只佛手。人說:“觸摸佛手,便可以沾來一年的好運”。當我熨帖上去的那一刻,有一種涼,從指端穿過經脈流淌到全身。原來,我與佛可以這樣相融,天衣無縫。
我沒敢擡頭望佛,怕他悲天憫人的目光将我攝獲。待離開時,我的心會更加空落。試圖駐足,可是那遮掩不住的鐘聲頻頻相催。
丢下悵然,繼續行走。我知道,倘若丢了今生,我必定可以尋回前世。
倚着白玉扶欄,我拾階而上。
階梯寬而長,讓人以空靈的姿态企望人生的高度。我穿行在光與影的交界,塵間與塵外的邊緣。待走完,仿佛耗盡半世的光陰。
推開虛掩的重門,又脫一副俗胎凡骨。我不知道,這樣的行走是拾撿得多,還是丢失得更多。只是,入了佛門,又怎能再去計較得失?
不是誤入佛家境地,我是帶着心來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以不同的姿式和表情盡現在眼前,讓我領悟到西方極樂淨土的精深博遠。
香案雕刻着各式的花紋,細致而精美。我在想象,這位雕花的工匠,一定也是生長在江南。不然又怎會知曉這臨水蓮花、畫舫樓臺。又怎能擁有如此精細的心事,如此不倦的閑情。
案上擺放着幾盞油燈,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卻從未曾熄滅。還有幾疊經書,泛着時光的黃暈,卻掩飾不住它的幽深禪意。我取了一本,打算在歸去後,尋個閑暇的日子靜讀,不求參禪,但求清心。
這是僧人誦經打坐之處,他們整日面對千佛悠然的意境。試問,心中又怎麽還會滋生塵念?
跪在蓮花蒲團上,雙手合十,許一段紅塵的心願。屋梁上垂吊的檀香徐徐地萦繞,那面可以透視人間善惡的銅鏡傾瀉着白色之光。佛不渡我,他說萬物皆有定數,我自有我的宿命。
我叩首,任塵緣虛無地起滅。
登上閣樓,我的夢也行将走到盡頭。
我抵達佛的腳下,與他只有一步之遙。他頭頂着藍天白雲,高大地聳立在群山之間,眉目慈祥,靜靜地微笑。我久久地凝視,在佛面前,我忘卻來自塵世所有的苦難,忘記悲喜無常的人生。這一刻,我能做的,只有安寧。
銅鈴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是一種召喚。擡頭望佛,細細地端詳,他的眼中有着無盡的含容。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将他凝視,他都在與你對望。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直抵我的心靈。
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佛趾,短暫的瞬間,仿佛明白,我與佛本沒有距離。就如同塵間與塵外,亦沒有距離,心可以帶着我抵達任何一個想要去的地方。哪怕隔着萬重蓬山,也近若咫尺。
置身在這如煙如夢的靈山之境,臨着高大神聖的佛像,不由得驚嘆造物者之神奇。該要何等的氣魄,才能建造出這樣鬼斧神工的傳奇。
我想,這些工匠,有的出自于江南,有的也許來自于遙遠的塞北。他們離開家園,相聚在佛祖的腳下,此生定會為有過這樣一次際遇而感恩。是的,感恩,如同我,餘下的只是感恩。
石壁上刻着許多當年造佛時捐資者的名單,一行行,深淺地記載着他們的善舉。若幹年後,當他們再次重游故地,面對這方山水聖境,從石壁上尋找到自己的名字,又該會是怎樣的欣慰?
當夢醒之時,誰還會知道,有一種追尋叫歸去?
再看一眼佛,我将離去。
我收拾放飛的心情,沉沉地嘆息。俯望遠水近山,浩然的景致讓我感到自身的渺小。究竟是什麽,讓靈山給了我家的感覺,使我不忍離開?這樣淡淡的情懷,可曾浸潤過其他游人的心?
尋樓而下,沿着階梯,感覺生命随之下沉。原來,來時與離去的感覺果真不一樣。那些迎面而來的稀疏游人,朝着我走過的地方前行。他們此刻的熱忱必定會換來與我同樣的失落,這就是佛家所說的輪回。
走完階梯,穿過石徑,越過房檐,繞過梵音。菩提細細的幽香,在風中越飄越淡。我沒能撿到菩提子,卻拾得來自初秋的第一枚落葉。
在它飄落的那個瞬間,我明白,終有一天我會像秋葉一樣地死亡。
離時已不如來時那般喧嚣,生命走到最後總是寂靜。待到暮鼓響起,人去院空,佛只有獨自感受這初秋的微微薄涼。
走出靈山,暮風有幾分沉重。無言的背景被我遺留在身後,佛看着我逐漸黯淡的背影,會滋生些許悵然的失落嗎?我為自己的多情笑了。
穿過迂回的山路,遠處的太湖,在夕陽映照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傾斜地打落在我的身上。太湖還是來時的太湖,小舟卻已非舊物,而我又是否是來時的我?
佛沒有回答,因為我已遠離。
8.錫惠散懷
我來的時候,知道自己是孤獨的。沒有匆匆的行色,沒有喜憂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我就這樣走來。我來尋覓些什麽?是古時王朝逐漸黯淡的背影?是長亭別院裏一潭聞名天下的第二泉?是青山之間幽深的江南古剎?還是曲徑通幽的古老園林?錫惠的秀水涵山,又能告訴我些什麽?
天下第二泉
惠山谒錢道人烹小龍團登絕頂望太湖
宋·蘇轼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連。
獨攜天上小團月,來試人間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龍脊,水光翻動五湖天。
孫登無語空歸去,半嶺松聲萬壑傳。
初秋的風已略帶涼意,偶有落葉稀疏地飄零,行走的人流絲毫感覺不到它蕭索的重量。一縷陽光将我的心事拉得好長,我在尋找有水流的地方,尋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與那清澈的幽泉相關。
青石鋪就的小徑,盡管承載許多行人的腳印,可依然苔痕斑駁。這裏的石板,仿佛永遠都帶着濕潤的印記,踩上去,自有一種沁骨的清涼。
彎曲的長廊,坐落在池塘之間,有回風淡淡地流轉。倚欄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蓮蓬孕育着飽滿的蓮子,這是收獲的喜悅。可殘荷枯莖又難免有種繁華落盡的落寂。榮枯本尋常,生命的內核在自然間得以完美地展現。
兩扇深褐色的重門向游人敞開,它在提醒着人們,這兒曾經有過繁華與詩情。我輕輕地觸摸門環上的銅鎖,希望能疊合古時某個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撫慰我至誠懷古的心。
踏入門檻,映入眼簾的就是五個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間是那麽的醒目,靜靜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着它不同凡響的美譽。有藤蔓攀爬在石壁的檐角,那些青蔥的枝莖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達它們想停留的地方。
相隔不遠的長亭有古曲緩緩流淌,這兒有老者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襲青色長衫,滿是皺紋的雙手,迷離之境,會讓人誤以為他就是當年的阿炳先生。遙想當年的月夜,阿炳臨青山幽泉,獨自在此演奏二胡,又是怎樣的心境?今人總是會以這種形式去懷想古人,只是那些庸碌無名的凡人,又有誰會想起?
當我俯視那譽滿天下的二泉之時,心中竟生出了許多失落。欄杆将我拒絕在古井之外,當年的二口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看不到濕潤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欄杆圍繞,而今只成了讓游人觀賞的景點。當年京城的人長途跋涉只為舀得幾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涸,那個精致的年代的也相隔漸遠,可歷史卻從來不曾被改寫。
沿着石徑穿行,長廊附近擺設着幾家茶坊,供游人歇腳品茗。水自然不是二泉的水,茶也不能洗去凡塵,只是處身在青山古跡之間,亦有一種別樣的閑情。
微風有幾許慵懶,想坐在竹椅上點一壺茶慢慢閑飲,又怕生出更多的疲倦,終究還是作罷。彷徨間,腳步有些起伏不定。
丢下二泉的背景,我趕赴另一個約定。
惠山寺
題惠山寺
唐·張祜
舊宅人何在,空門客自過。
泉聲到池盡,山色上樓多。
小洞生斜竹,重階夾細莎。
殷勤望城市,雲水暮鐘和。
還未見着寺廟,已聽到空遠的鐘聲。江南的古剎居多,惠山寺只是萬千中的一所。
我拾階行走,穿過幾重古門,穿過參差的老樹。擡眼望去有四個字讓我凝神片刻:不二法門。這是否象征着一種執著?也許入了佛門的人就不再有出塵之念。這短暫的凝神讓我生出某種意願,我願意做一個在佛前賣香的女子,聽着梵音,過着清靜無求的生活。只是這樣的願望也成了奢侈。輕輕嘆息,沒有人聽到。
大殿裏有正在作法的僧人,他們唱着梵音,讓人進入虛遠的夢境。我沒有進去朝拜佛祖,怕這肉體凡胎領悟不了佛的奧妙,亦怕會闖進一段莫名的心事裏。遠遠地看着僧人身披袈裟的背影,眼中閃爍着晶瑩。
穿過不二法門這道小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