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阿文,回來吃飯了,磨磨蹭蹭的看我怎麽揍你!”
“阿寶,你個賠錢貨,再不回家叫你沒飯吃!”
青山隐隐夕陽西下,炊煙袅袅雞犬相聞。剛才還在瘋玩着的孩童們,聽見從各自家中此起彼伏傳出的呼喚,頓時嬉笑着一哄而散。
一個八九歲大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蹦着沖進自家的院子,推開屋門便叫道:“媽,我餓了!今晚你做什麽好吃的了?”
屋中一位容貌秀麗穿着素淨的中年女子,正在擺放碗筷,聽到兒子的聲音,頭也不擡地說道:“阿恒,跪下!”
小男孩愣了愣,望望坐在桌邊一聲不吭飲着米酒的父親,然後涎着臉求饒道:“媽,我真的快餓死了,先讓我填飽肚子好不好?”
“跪下!”阿恒母親關上屋門,沉臉說道:“今天你是不是偷偷跳上馬三叔家的屋頂,把他家的煙囪給堵了?”
小男孩忍不住“噗嗤”一笑說:“你都知道啦,誰讓馬三叔說爹的壞話?”
“不就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麽?”阿恒母親瞥了瞥丈夫,道:“他随口一說也不見得有何惡意——牛糞有營養,比世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好多了。”
見兒子的小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她拿起桌上的筷子攏成一束喝道:“把手伸出來!”
小男孩見母親要動真格,急忙轉向父親求助道:“爹——”
這是他屢試不爽的一招絕活。每次闖了禍母親要動家法教訓自己,只要父親能開口,說一句“算了吧,孩子還小”,自己就算過關了。
可今天這招顯然不靈驗了。父親低頭喝酒,根本不瞅他一眼。
小男孩只好委委屈屈慢慢吞吞地伸出小手,低聲央告道:“媽,輕點兒。”
“啪!”竹筷随着話音,重重落在了小男兒的手心上,立刻泛起一道紅痕。
阿恒母親警告道:“不準運功作弊,不然我加倍嚴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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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龇牙咧嘴地“哎喲”大叫,只盼母親能心軟饒自己一回。
誰知母親全無歇手的意思,竹筷一下重似一下,一下狠過一下。
她硬起心腸教訓道:“我告誡過你多少回,絕不可以在人前顯露我教你的功夫。你一次次好了傷疤忘了疼,當真以為娘親舍不得打你?”
足足打了十多下,小男孩的手已腫了起來,阿恒父親低聲道:“差不多就行了。”
阿恒母親一言不發地丢下筷子,進裏屋取了金創藥遞給兒子道:“自己抹上。”
小男孩接過膏藥塗抹在高高腫起的手掌心上,看見母親眼眸裏流露出的痛惜,低聲道:“媽,我保證往後再不敢了。”
父親指了指對面的凳子,對小男孩道:“阿恒,坐下吃飯吧。”
這是個相貌普通的中年漢子,臉膛黝黑胡子拉碴,衣襟敞開着沾了不少田裏的泥巴,看上去就像是個五十來歲的老農。
小男孩坐了下來,用沒有挨揍的右手拿起筷子喜道:“今晚有紅燒肉!可惜媽不喜歡吃,又便宜我了!”
話音未落,忽聽屋外“嗤嗤”微響,阿恒父親眼眸中迸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透過窗戶往院子裏看去。
只見在籬笆門前黃土翻動,從地裏不可思議地蹿長出七株碧枝紅葉的奇花。黑色花瓣一開即謝,迅即結出一枚枚形狀酷似骷髅頭的黑色果實,隐隐閃着金屬光澤。
“啪!”阿恒母親手中的瓷碗摔落在地,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死死盯着那七枚骷髅頭狀的黑色果實,嘴唇顫抖着欲言又止。
“爹,這是什麽?”阿恒察覺母親的異常,回頭望着院門前的異果奇怪問道。
“沒什麽。”阿恒父親放下酒杯,若無其事地起身走到裏屋。很快他轉身回來,手裏多了阿恒從未見過的兩柄仙劍,一柄黑鞘自己拿着,紅鞘的仙劍遞給了妻子。
“骷髅令……他真的來了!”阿恒母親喃喃低語道:“他終于找到了我們!”
阿恒越發覺得詫異,追問道:“媽,骷髅令是什麽?誰真的來了?”
“你大伯。”阿恒父親走向門口道:“我去會他,你帶着阿恒立刻離開。什麽也不要收拾,先暫且到空色寺躲一躲。”
阿恒怔怔問道:“爹,媽,到底出了什麽事啊?大伯來了,爹為什麽要拿着劍出門,他不是咱們家的親戚嗎?”
阿恒父親搖頭道:“不要問那麽多,回頭媽媽會告訴你。記住,要照顧好你媽媽,因為你是男子漢!”說罷一推門,邁步往院子裏走去。
“南泰,是我連累了你,讓我去!”阿恒母親一聲輕呼,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抱住丈夫的虎腰。
阿恒父親輕輕掰開妻子的纖指,平靜道:“相信我,天亮前一定會趕到空色寺!”
說完他邁着沉着堅實的步履,走到籬笆門前,朝着半黑夜空道:“楊北楚,你出來!”
“你的後事交代完了?”暮色中,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緩緩行出,他面目清俊鳳眼含煞,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翹起,流露出冷傲之意。
在他的身後還跟随着一名藍衣少年,腰懸一支晶瑩如玉的魔笛,冷冷瞧着院中的阿恒父親道:“楊南泰,我師父已找了你整整十年!”
“啪!”中年人不由分說,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抽在藍衣少年的臉上,低喝道:“師叔的名諱,是你可以随便叫的?”
藍衣少年唇角溢出一縷鮮血,卻不敢抹拭,低垂雙手道:“是,弟子知罪!”
教訓完弟子,楊北楚側目望向阿恒父親,皺了皺眉道:“你怎麽老了這麽多?十年前你從宮中盜走的那尊軒轅心呢,藏在哪裏?”
楊南泰不答,說道:“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讓明昙走!”
楊北楚哈哈一笑道:“連你帶她都得留下,那孩子我也不會放過!”
楊南泰雙目寒光如箭射在對方的臉上,說道:“楊北楚,我們有多少年沒打架了?”
楊北楚道:“有誰記得?反正我們從小鬥到大,但凡我喜歡的,你總想争到手。”
楊南泰搖頭道:“你錯了,我從不想跟你争。一直以來,都是你以為我在跟你争。不過,最終我還是跟你争了一回,從你手裏救走了明昙。”
楊北楚面頰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摘下腰間的青玉魔笛道:“我讓你先手!”
楊南泰掣出手中的擎天古劍,一蓬青色劍芒照亮臉膛,徐徐指向楊北楚道:“請!”
這時候屋中的阿恒驚訝地睜大眼睛,實在不明白這個不知打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大伯,為何要找父親打架?
這時就見母親走到屋裏供奉的那尊文殊菩薩玉像前,雙手合什躬身拜了三拜,然後将玉像請下佛龛,小心翼翼地收進懷中,再一把将他負在了背後,低聲說道:“阿恒,我們走!”不等阿恒開口,施展身法躍出後窗,飄落在了屋頂上。
楊北楚看在眼裏,卻受楊南泰的劍氣催壓不能分身,漠然喝令道:“司馬陽!”
“是!”藍衣少年縱身欺近,叫道:“師嬸留步!”手中玉笛點向阿恒母親咽喉。
阿恒母親見玉笛來勢兇狠,暗自一凜拔劍招架道:“阿恒,抱緊娘親!”
“哦!”阿恒應了聲,小手緊緊抱在她的肩膀上,卻見娘親仙劍翻飛與司馬陽鬥在一處,便又叫道:“娘親加把勁兒,打倒這壞蛋!”
阿恒母親修為明顯高過司馬陽,奈何背負愛子多有記挂,一時半刻竟占不到上風。
猛聽楊南泰一聲大喝道:“好膽,敢欺負楊某的妻兒!”身形一晃,竟舍了對面的楊北楚,如神兵天降飛落在屋頂上。
司馬陽不由大駭,左手食指急忙點向楊南泰胸口。
誰知楊南泰不避不閃,硬接下這一指,大手如老鷹抓小雞般拎起司馬陽胸口衣襟道:“滾!”
“喀吧!”司馬陽的食指點在楊南泰胸膛上,好似撞中了一堵銅牆鐵壁,應聲折斷,人已騰空飛跌,胸口被楊南泰吐出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湧,已負了重傷。
“砰!”幾乎不分先後,楊北楚的青玉魔笛也在此時擊中了楊南泰的後背,打得楊南泰朝前一個踉跄勉強站定。
“王八蛋,我殺了你們!”阿恒見楊南泰受傷,睚眦欲裂憤怒瞪視楊北楚,捏緊了小拳頭直想拼命。
楊北楚收住魔笛道:“我只用了三成功力,免得勝之不武讓你心中不服。”
楊南泰“呸”地吐了口血沫,擎天古劍當胸一橫道:“承讓!”
阿恒母親心如刀絞,悲呼道:“南泰,你我生死同命,與他拼了!”
楊南泰一把按住妻子,調勻真氣道:“你走!”
楊北楚并不趁機攻擊,臉上閃過一抹譏诮與怨毒,嘿然冷笑道:“要不要我背過身去,讓你們先演完這出肉麻大戲?”
楊南泰搖搖頭道:“不必了,走!”手上運勁一振,将妻兒遠遠送出。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阿恒拼命地掙紮大叫,卻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娘親為什麽要帶着自己丢下父親逃走?
阿恒母親也在回望着丈夫,淚眼模糊中肝腸寸斷,恨不得返身而回與楊南泰死在一起。然而聽見背上阿恒的呼喊,她的心莫名地一緊,咬牙叫道:“南泰,你一定要活着回來!”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孟皇村,也不知怎麽找到的正路,天色大黑時禦風來到了空色寺外。
然後,她放下背上的楊恒,叩響寺門上的銅環,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癱倒門前。
空色寺的覺忍方丈是他們夫婦相交多年的化外至交,也不多問,便将阿恒母子請入寺中,安排了一間清靜禪房住下。
楊恒只覺得自己正在一場可怕而虛幻的噩夢裏,前一刻自己還和父母親其樂融融地坐在桌邊吃飯,此刻母親卻帶着他棄家逃亡躲避追殺,而父親獨自留下拒敵生死未蔔。
這一切對于一個剛過九歲的孩子來說,未免太過突然也太過殘忍。
他哭嚷着道:“媽,我要回去找爹爹!我們為什麽要逃,大伯為什麽要殺我們?”
阿恒母親筋疲力盡,臉上更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安慰兒子同時也是在安慰着自己道:“阿恒別鬧,爹爹打跑了壞人,很快就會來接我們。”
“你騙我,你騙我!”楊恒叫道:“如果爹爹能打跑壞人,我們又為何要逃?”
阿恒母親的心一抽搐,瞧着聰明懂事的兒子,淚珠怔怔又落,嘆了口氣道:“有些事本該等你長大後才說,可眼下娘親只能提早告訴你了。”
楊恒安靜了下來,可眼睛不時望向窗外,期盼父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
阿恒母親理了理煩亂的心緒,徐徐說道:“十年前娘親本是峨眉山雲岩宗雪窦庵的一個出家女尼,法號明昙。”
“什麽?”楊恒驚奇地瞪圓黑漆漆的大眼睛,“媽做過尼姑?難怪家裏供着佛,你也從不吃葷腥的東西。”
阿恒母親點點頭,道:“那年我和明月師姐奉命下山雲游化緣,增長閱歷,不巧在華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上,遇見了你的大伯楊北楚。他見我們是雲岩宗的弟子,便起了羞辱之念。”
楊恒怒道:“這壞蛋,你還要我叫他大伯?”
“你哪裏曉得,雲岩宗是正道泰鬥又是佛門翹楚,與魔門各派千百年裏結下不可化解的仇怨。而你大伯出身滅照魔宮,見了我和明月師姐自不肯放過。”
阿恒母親輕輕一嘆道:“我和明月師姐拼死抵抗,無奈修為相差懸殊,即使聯手也不是他的對手。情急之下,我舍命掩護明月師姐逃脫,自己卻被楊北楚擒住。不知為何他又改變了主意,将我帶回位于東昆侖的滅照魔宮軟禁起來。”
楊恒問道:“娘,你又是怎麽逃出來的?”
阿恒母親搖頭道:“是你爹爹将我從魔宮裏救出,我們惟恐你的祖父楊惟俨和大伯楊北楚追殺,只得隐姓埋名在孟皇村裏躲了起來。你爹改名‘敬軒’,我也恢複了出家前的姓氏,對外稱作‘宋楊氏’。九個月後,娘生下了你。”
楊恒天真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爸爸了,舍不得他,所以連尼姑也不做了?”
宋楊氏雙頰微紅,低嗔道:“小孩子家胡說什麽。”
楊恒又問道:“那楊北楚會不會殺了爹爹,他們可是親兄弟啊。”
宋楊氏沉默半晌,回答道:“他不會殺你爹,否則你爺爺楊惟俨也饒不了他!”
楊恒一喜,道:“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麽還要逃?”
宋楊氏苦笑道:“你太小,還不明白世上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難受。”說着她将兒子攬在懷中,輕拍他的背心道:“睡吧,等醒了你爹就該回來啦。”
不料楊恒突然低聲說道:“娘,我一定要學好功夫,長大了找楊北楚報仇!”
宋楊氏一愣道:“這孩子恩怨分明,有仇必報,卻是像極了他的爹爹!”不覺心口酸痛,擡起頭看向禪房香案後供奉着的一尊大肚彌勒佛的泥像,虔誠默念道:“菩薩慈悲,求你保得南泰和阿恒平安。所有的罪孽苦楚都由弟子一人來扛,即便要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願!”
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她心中對楊南泰安然歸來的希望,也變得越來越渺茫微弱,猶如坐在油鍋裏備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煎熬。多少次,她都想就此起身悄悄回返孟皇村,可看了眼終于睡去的楊恒,又念起丈夫臨別時的話語,終于生生忍住。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覺忍方丈派了個小沙彌喬裝化緣,前往孟皇村打探。回來卻報說楊南泰重傷被擒,教楊北楚與司馬陽連夜押走去向不明,家裏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攤狼藉。
宋楊氏早料到了是這結果,暗忖楊南泰定是被押回了滅照魔宮,以楊惟俨六親不認睚眦必報的性情,不知他要受多少折磨!
當下母子二人草草用過齋飯,拜別覺忍方丈離開空色寺,向西而行。
楊恒問道:“媽,咱們是去東昆侖滅照魔宮救爹爹嗎?”
宋楊氏苦笑道:“傻孩子,就憑咱們母子兩個貿貿然闖上昆侖山,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先帶你去峨眉山。”
楊恒想起昨晚娘親的話語,喜道:“對啊,咱們可以求您的師門出手解救爹爹!”
宋楊氏也不說破自己的用意,微笑道:“是啊,我一人之力又怎麽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