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光陰荏苒,歲月倥偬,轉眼楊恒在峨眉山上又度過了兩個多月的時光。

每一天,他都翹首盼望着母親的身影,希望母親能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和父親一起帶着他離開雲岩宗回到曾經的家鄉。

然而每一天都是失望與悲傷。宋楊氏始終沒有回來,甚至沒有一點消息。他問過明月神尼不下數十次,可師父也不知自己的母親到底如何了。

有時候楊恒傷心極了又怕人笑話,便只能一個人躲進屋裏用被子蒙上頭偷偷地痛哭一場,然後擦幹眼淚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出門去。

明月神尼忠實地履行着一個做師父的責任。但與其說撫育楊恒是一個責任,更不如說是她在盡心盡力地兌現着對明昙師妹的承諾。

無論有多繁忙,除非下山外出,每天下午她都會來給楊恒授課。

《金剛經》講完了有《法華經》,《法華經》教完了還有《楞嚴經》、《法句經》、《禪林寶訓》,反正佛家經典浩如煙海,不怕楊恒會學完。

可楊恒對這些佛家經典顯然毫不感興趣,要麽打着哈欠在腦袋瓜裏溜號,要麽盡是提些刁鑽古怪不着邊際的問題,故意難為明月神尼。看到師父生氣,他不僅不會害怕,反倒以此為樂。

這一天授完課後明月神尼起身欲走,忽聽楊恒在身後喚道:“師父!”

明月神尼回過頭,問道:“你對我剛才講授的那段佛經,還有什麽不懂的地方?”

“不是,”楊恒搖搖頭,道:“您整日給我講佛經,什麽時候才肯教我劍法?”

明月神尼最怕他問這個,顧左右而言他道:“吃過晚飯後記得将經文抄寫一遍。”

楊恒怒道:“你為什麽每次都不肯答應?你怕我學成了劍法回去滅照魔宮找我媽媽救我爹爹,送了性命還給雲岩宗添亂,是不是?可就算你不教,我将來也定要去東昆侖,誰也休想阻攔!”

明月神尼喝道:“放肆,有這麽跟師父說話的麽?”

楊恒也發了狠勁,梗着脖子道:“你推三阻四不傳我劍法,算哪門子師父?”

明月神尼面色一下變白,沉聲道:“你越是胡鬧,我越不會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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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恒甩手往外就走,口中叫道:“不傳就不傳,我再不求你!”

他大步流星的沖出法融寺,跑着跑着,他忍不住對着路邊一株古木狠命踢打,發洩胸中郁悶。

兩個月了,母親杳無音訊,父親也依然生死未蔔。而他卻在這峨眉山上,號稱天下正道翹楚的雲岩宗裏蹉跎歲月,整日與佛經木魚為伴!

楊恒越想越悲,狠狠抓着堅硬幹枯的樹皮,把臉在上面來回的使勁磨蹭,以這樣的痛來減輕心裏的苦。驀地,他看見了手腕上那串母親留給自己的紫紅色念珠,睹物思人更是傷心欲絕,遽然從心底湧起一股沖動道:“反正我待在這兒也學不到本事,還不如立刻下山去找娘親!”

想到這裏,他漸漸冷靜下來,尋思道:“這麽久了娘親都沒有回山來接我,定是遭遇了什麽麻煩。對,我這就上東昆侖找娘親、救爹爹!大不了,就讓大伯一刀把我砍了,總比半死不活地賴在這兒強!”

他也是少年性情,此念一生便再也抑制不住前往東昆侖的強烈沖動,只覺得渾身血脈贲張,恨不能肋生雙翅,這就飛到滅照魔宮去。

回首望了眼掩映在桃樹林裏的法融寺,楊恒驀然下定了決心,竟也不回寺收拾行囊與衆人說別,徑自尋找下山的路徑。

到了山下天色已黑,肚子也叽哩咕嚕的叫了起來。楊恒見道旁有一家燒餅攤,頓感饑渴難熬,一摸懷裏才記起走得匆忙,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帶。

他強忍着燒餅攤上飄來的香味誘惑,辨明方向往西而去。當夜便宿在山野裏,摘了些酸澀的野果充饑。

如此走了兩天,離峨眉山漸遠。因他是僧人打扮,兼之年紀幼小,一路上便有不少善男信女好心施舍他一頓粥菜。

楊恒一邊打聽前往東昆侖的路徑,一邊前行,這晚,他又累又餓地投宿在一座年久失修已被廢棄的土地廟裏。

他撿了些幹柴生起堆火,又将日間從田裏偷挖來的七八個土豆用枝條串起,放在火上燒烤,只覺得兩條腿酸麻難忍,便脫了鞋子望着陰森黑暗的廟門外。

他心裏不禁有點兒後悔起來:“師父發現我不見了,一定十分着急,說不定正在四處尋我。路上每個人都說不清昆侖山在哪裏,只曉得是在西邊一個很遠的地方,我這麽走下去也不知哪天才能找到!”

隐隐地,他生出了回峨眉的念頭,但這念頭只從腦海裏一閃,就被他立即否定道:“我這麽灰溜溜地回去,豈不被老尼姑笑死?昆侖再遠,也總有走到的一天,我豈能半途而廢!爹爹、娘親,阿恒說什麽也要尋到你們!”

一想到失散的父母,楊恒心中陡然升起無限的溫暖與力量,整日的疲乏似乎也不翼而飛。他的眼睛閃爍着期冀的光亮,暗暗道:“等我見着娘親和爹爹,他們定會非常驚訝。那時我便告訴他們,阿恒已經長大,不怕千山萬水,不怕滅照魔宮,什麽也阻擋不了我尋找爹娘的決心!”

想着想着,他嘴角不覺露出一縷微笑,鼻子裏卻聞到一股焦糊味道。

楊恒一省,急忙将土豆從火堆上拿開,也顧不得剝去表皮,使勁吹了幾口氣就往嘴巴裏塞,結果自是燙得“啊”地大叫。

忽聽門外有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道:“爺爺,這廟裏好像有人。”

楊恒怔了怔,隐隐覺得這嗓音頗為熟悉。

驀地,他想了起來:兩個多月前娘親帶着自己投奔峨眉雲岩宗時,曾在路上病倒,幸虧遇見一位仙林神醫出手救治,病體方得康複。而在廟外說話的那個女孩兒,正是這位仙林神醫的孫女兒小夜!

果然,就見門外緩緩走進一名手拄青竹杖的布衣老者,雙目翻白不能視物,面容清俊儒雅,斜挎着一只藥箱;在老者身邊,有個與少年年紀相若的小女孩兒挽着他的胳膊小心引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亦在打量廟裏情形。

“端木爺爺、小夜!”楊恒從地上一躍而起,光着腳板,面露欣喜的迎了上去。

“你是?”小女孩兒有些迷惑地望着楊恒,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他。

“我是阿恒啊……”楊恒說道:“兩個多月前在湘西一家客棧裏,我娘親病倒了,多虧端木爺爺醫治才好了起來。”

“阿恒!”小夜眼睛一亮,想了起來,可又詫異道:“你怎麽出家做了和尚?”

楊恒摸摸光溜溜的腦袋,笑道:“我沒山家,是做了雲岩宗的俗家弟子。”

小夜一喜,道:“敢情你投到了峨眉雲岩宗的門下。聽爺爺說,雲岩宗號稱仙林正道第一大派,很是了不起!”

布衣老者問道:“阿恒,你娘親呢?為何只有你一個人在這裏?”

楊恒垂首道:“娘親将我送到峨眉,又讓我拜雲岩宗雪窦庵的明月師太為師,然後就一個人離開了。”

小夜安慰楊恒道:“阿恒,別着急,你娘親一定不會有事的。”

楊恒點點頭,将烤熟的土豆分給兩人,說道:“爺爺,小夜,你們也餓了吧?”

小夜接過,剛吃了幾口卻無意中看見楊恒赤裸的腳底,“啊”了聲叫道:“阿恒,你的腳底怎麽全是水泡?”

楊恒愣了愣,滿不在乎地道:“興許這幾天走的路多了,給磨出來的吧。”

小夜心疼道:“你快起來,我幫你把水泡挑破了再清洗包紮一下。”

楊恒忙道:“別,別——我的腳又髒又臭,還是自己來吧。”

小夜搖頭道:“男孩子都是粗手笨腳的,好歹我也跟爺爺學過幾天醫術。”

她拔下發上的簪子,放在火苗上燒烤消毒,然後把楊恒的左腳擱在了自己的腿上,說道:“可能會有點疼,一會兒就好了。”

楊恒讪讪的看着小夜,心頭充滿了溫暖與感激。

待将水泡挑破了,小夜又從供案上尋到一個半破不破的瓦缽,去廟外盛了缽清水回來。楊恒将腳清洗幹淨,小夜拿出端木神醫藥箱裏的軟膏幫他抹上,再用繃帶細心地把傷口包上,才微露笑容道:“好啦!”

楊恒将鞋子穿上,贊道:“小夜,你心靈手巧醫術又好,将來一定會像端木爺爺那樣,成為一位鼎鼎大名的女醫仙。”

小夜羞澀一笑道:“我這點本領哪能和爺爺相比?你呀,可別把我捧上天去。”

端木神醫遠坐在一旁含笑不語,心道:“小夜這些年跟着我走南闖北,遇見的不是仙林中人便是窮苦百姓,難得有個和她年紀相若的玩伴,才會這樣開心。”

忽地,他心頭微動,似乎察覺到了什麽,朝着廟外朗聲道:“請問門外是哪位高人駕臨?”

就聽廟外有人朗聲說道:“端木神醫,貧道昆侖無動有禮了!”

楊恒一怔,朝外瞧去,一名鶴發童顏身着杏黃色袍服的道人懷抱拂塵,走了進來。

他在前往峨眉山的路上曾聽母親說過不少仙林掌故,知道昆侖雪峰派是與雲岩宗并稱“仙林四柱”之一的正道名門,至于無動真人的名頭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他卻不知,這位無動真人乃是“雪峰五真”之一,飲譽仙林近百年,實為正道一等一的翹楚宿老。

不知為何,端木神醫聽到無動真人的聲音竟有點緊張,起身還禮道:“真人客氣。”

無動真人走到近前,口吻甚是和氣地說道:“貧道想向端木神醫打聽一個人。”

端木神醫心頭一震,不動聲色道:“不知真人要問的是誰?”

“祁連六妖裏的老麽魏無智。”無動真人雙目如電,緊盯端木遠的臉龐,徐徐道:“據貧道所知,端木神醫不久之前還曾見過此人。”

端木神醫道:“不錯,一個月前魏無智身負重傷,性命垂危,确是老朽替他醫治。但傷勢初愈後,魏無智便告辭離開,至于他去了哪裏老朽卻也不知。”

小夜聽得奇怪,低聲問身旁的楊恒道:“阿恒,祁連六妖是什麽人?”

楊恒訝異道:“你沒見過那魏無智麽?我娘親說,這六個人本都是禽獸花木修煉成精,因生性殘忍臭味相投,就湊在一起常年盤踞祁連山黑沙谷,幹了許多壞事。”

就聽無動真人說道:“據說魏無智昔日曾經出手救過端木神醫,你為報恩情不願洩露他的行蹤也情有可原。只是自古正邪有別,希望端木神醫莫要受了魔道妖人小恩小惠的蠱惑才好。”

端木神醫道:“真人金玉良言,老朽銘記肺腑。可惜,魏無智的去向我的确不知。”

無動真人欲待再問,猛地擡眼上望低喝道:“什麽人?”

話音未落,頭頂“砰”地轟鳴,塵土飛揚中,殿頂四角被人擊開窟窿,從上方躍下四名臉戴白銀面具的黑衣人。

左手一名手持黑色釣竿的面具人,向無動真人道:“閣下可以走了。”

無動真人見對方言辭無禮,不由心中愠怒,冷冷道:“四位也是為端木神醫而來?”

四名面具人不再答話,一聲呼喝齊齊出手,将無動真人圍在正中激戰起來。

無動真人急忙招架,怒喝道:“你們是滅照宮還是魔教的爪牙?”

原來他目光如炬,一眼看出這四人的招式套路大相徑庭,絕非出自同一師門。而仙林之中,能同時搜羅到如此衆多來歷各異高手的門派,則非魔教與滅照宮莫屬,偏偏這兩家均是正道死敵,百餘年來與包括雪峰派在內仙林四柱鼎足而立,結下無數恩怨血仇。

端木神醫見雙方激鬥正酣,悄悄後退道:“小夜,阿恒,咱們走!”

誰知背後一個女子咯咯脆笑道:“端木遠,你是走不了啦!”

端木神醫凜然回身,側耳細聽之下才發覺小夜和楊恒竟已被那女子擒住。他暗自駭然,怒問道:“你想做什麽?”

那女子雙手制住了楊恒和小夜,臉上戴着同樣的白銀面具,說道:“敝主人誠邀端木神醫前去作客,還望閣下賞光。”

端木神醫投鼠忌器,手拄青竹杖道:“你先放了兩個孩子。”

女子搖頭道:“閣下是聰明人,怎地盡說些笨話?”猛地左手一松,竟是楊恒出其不意地掙脫控制,張嘴咬在了她的右手上。

女子吃疼哼了聲,小夜趁機脫出。端木神醫聽明動靜,大喝一聲揮杖砸落。

哪知那女子不避不躲,長袖卷住小夜腰肢,竟直直迎向青竹杖。

端木神醫大吃一驚,生生煞住青竹杖,只是這一下用力太急,激得雙臂酸麻,胸口氣血湧蕩,往後連退數步。

女子振臂一揚,将小夜當作暗器撞向端木神醫懷裏。

端木神醫趕緊伸手接住,陡地胸前膻中穴一麻,已被對方制住經脈,随即手上發軟,剛抱住的小夜又松落墜地。

女子笑道:“端木神醫,得罪了!”抓住他的腰帶飄身飛起,朝廟外禦風而去。

無動真人見狀喝斥道:“妖婦,将端木神醫留下!”欲待攔截,奈何在四名面具人的圍攻之下,寸步難行,只能眼睜睜瞧着她将人擒走。

小夜與楊恒齊齊追出廟外,遠遠看到那女子攜着端木神醫,往東北方向掠去。

小夜急哭道:“爺爺!”施展并不純熟的身法拼命在後追趕。

楊恒握住小夜的纖手,使出娘親傳授的清淨法身騰空而起,叫道:“喂,你好不要臉,有本事放下端木爺爺,和他真刀真槍再鬥三百回合!”

那女子壓根不理,擒着端木神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夜裏。

楊恒和小夜追出十多裏,已看不到端木神醫的影蹤,雙雙筋疲力盡地落回地上。

小夜又怕又急,失聲痛哭道:“爺爺,爺爺——”

楊恒呼呼喘着粗氣,眺望那女子消失的方向,懊惱道:“可恨我沒有師父的本領!小夜,你別哭,我想端木爺爺不會有事。”

小夜抽泣道:“爺爺不見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到哪兒去找他?”

楊恒問道:“你爹娘呢?”

小夜哭得更傷心,說道:“我是孤兒,從小跟着爺爺長大。他雖不是我的親爺爺,可比人家的爹娘待我更好……”

楊恒心生同情,望着四周黑漆漆的荒野犯了躊躇,尋思道:“端木爺爺被那惡女人抓走,便只剩下小夜一個人無親無靠。偏偏我要去尋找娘親,一路上更是艱險,這可怎生是好?”

他正苦惱焦灼間,忽聽有人笑道:“妙極,妙極,沒想到能在這荒郊野外,撞上一對資質上乘的童男童女,正可拿來煉我的‘霸王叉’!”

楊恒聞言既驚且怒,回頭望見一名滿臉邪氣,背負金色魔叉的青年,暗自思忖道:“這家夥定非善類,我可不能讓他傷害小夜!”

當下雙拳攥緊,全神戒備道:“你是什麽人?說話這般惡毒!”

青年人許是酒色過度,煞白的臉上隐露青印,回答道:“小和尚,你跟我走就是。”

楊恒明白事情斷無善了之望,更曾聽母親言道仙林中不少魔門妖孽素喜用諸如紫河車、處女元陰等物修煉魔功,煉化魔寶,如果落在這人手裏,當真生不如死。

他跨上一步擋在小夜身前,低聲道:“你快逃!”

小夜早已吓得小臉變色,可聽了楊恒的話卻連連搖頭道:“不,我不走!”

楊恒氣得罵道:“笨丫頭,現在可不是講義氣的時候!”

青年人宛若貓捉老鼠,絲毫不虞這兩個八九歲的小娃娃能從自己手裏逃脫,饒有興致地雙臂環胸道:“哈,看不出你這小和尚還動了凡心。敢情是為了這丫頭私奔下山連出家人也不做了,是不是?”

楊恒怒道:“你少血口噴人!”俯身撿起一塊石頭往對方打去,叫道:“走!”

沒等他回頭逃跑,猛覺頭頂陰風刺骨,青年人輕飄飄越過飛來的石頭,探臂一抓往楊恒背心拿去,口中笑道:“小和尚,你也懂英雄救美麽?”

楊恒不理他的污言穢語,右手雙指并指點向對方掌心。青年人微咦了聲,縮手變招道:“拈花指?敢情你是雲岩宗的弟子!”

那邊小夜跑了幾步見楊恒被對方纏住,又停下腳步叫道:“阿恒!”

那青年順勢掠過楊恒身側,抓向小夜道:“小妹妹,叔叔我來疼你啦!”

小夜吓得尖聲驚叫,下意識地往後退閃。楊恒見狀奮不顧身撲向那青年,怒喝一聲,右手一掌也顧不得什麽套路招數,往對方腦後拍落。

青年人目露殺機,獰笑道:“找死!”擰身“啪”地與楊恒對了一掌。

楊恒雖說修煉過幾年佛門絕學薩般若心法,已有一定功力根基,可又怎是這兇人的對手?耳聽“喀嚓”一聲脆響,他的腕骨折斷,張口噴出一蓬熱血,身子不由自主飛跌而出,滾落在地昏死過去。

幸而這青年一心要用楊恒來煉化自己的霸王叉,所以只用了兩成功力,否則任他命硬福大,又怎過得了這道鬼門關?

“阿恒!”小夜哭叫着奔向楊恒,竟對這青年抓向自己的魔掌視而不見。

眼瞧一爪就要落在小夜肩膀上,青年人猛覺手裏一滑,竟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團油膩膩的東西。

他心中驚詫,忙借着月色觀瞧,才發現手裏抓的竟是一截被人咬去了大半的羊腿!

他駭然轉身,就看見一個邋遢和尚搖着破蒲扇,笑嘻嘻站在一旁,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就算施主不喜歡這羊腿,可也不該把它捏得粉碎,叫和尚我如何再吃?”

青年人臉上變色,曉得遇上了勁敵,掣出背後那柄霸王叉道:“和尚,你是打哪來的,也敢管小爺的閑事?”

邋遢和尚漫不經心地往前跨了兩步,将對方撲向小夜和楊恒的路線徹底封殺,回答道:“你是邛崃山君的徒弟吧,都是老熟人啦。”

青年人愣了下道:“在下裘百盛,正是山君門下的五弟子,敢問大師法號?”

邋遢和尚噗嗤一笑道:“你何苦前倨後恭?別擔心,和尚我跟邛崃山君沒有仇怨,沒有交情,好像也有十幾年沒見面了。”

裘百盛放下心來,道:“既然如此就請大師自便,恕裘某無暇奉陪!”

邋遢和尚指指楊恒和小夜,道:“貧僧帶走他們,你沒意見吧?”

裘百盛冷哼道:“裘某沒意見,但手裏的霸王叉卻大有意見!”

邋遢和尚搖搖頭,道:“你那也能叫霸王叉?用來打漁都顯寒酸。”

裘百盛勃然大怒,低喝道:“大師,得罪了!”霸王叉一式“夜叉探海”刺向邋遢和尚的咽喉。

邋遢和尚站着沒動,只用蒲扇扇面輕輕往外一封。說來也怪,那面破爛不堪的蒲扇,竟将去勢兇狠的霸王叉生生擋住,難作寸進。

裘百盛呼喝連聲,一口氣變化了七式叉招,均被邋遢和尚輕描淡寫地用破蒲扇擋下,身子自始至終沒挪動過地方。

驀見裘百盛口中大喝道:“殺!”身形淩空飛起,手中霸王叉金光爍爍,朝邋遢和尚的頭頂心插落。

邋遢和尚笑吟吟道:“你啊,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說着話蒲扇“叮”地在叉尖上一敲,發出悅耳響鳴。

裘百盛只覺手臂一麻,勁力全消。還沒反應過來,邋遢和尚邁步近身,蒲扇往他屁股上“啪”地一拍道:“滾吧,別丢人現眼了!”

這一下勁透經脈直入丹田,将裘百盛苦心修煉了二十餘年的魔功盡數破去,若想重新練起,少說也需十餘年的工夫。

他嘴角溢血被扇風送出數丈,雙腳一軟,栽進了雜草叢中。當下又恨又怕,哪裏還敢再沖上前去找死,惡狠狠瞪視對方道:“你等着,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邋遢和尚不以為意地道:“你想報仇只怕這輩子是沒機會了。記得轉告令師,就說有位姓嚴的老朋友向他問好,要他多行善事少犯胡塗,免得沒有好下場。”

裘百盛擦去嘴角血跡,喘息道:“好,你的話裘某定當帶到!”轉身狼狽而去。

邋遢和尚回過頭瞅了瞅楊恒,又從地上撿起被裘百盛丢下的那截羊腿,拿髒兮兮的袍袖擦了擦,嘆口氣道:“你這小子,害得和尚我連羊腿都吃不好。”

小夜驚喜莫名地望着邋遢和尚,嗫嚅道:“大師,您是……”

邋遢和尚咬了口羊肉,含含糊糊地道:“嗯嗯,我是這小子的師叔,法號明燈。”

等楊恒迷迷糊糊醒來,就看到小夜淚痕未幹,守在床前。

他的右手已被包紮妥當,可仍有錐心刺骨的疼痛不斷傳來,胸口一陣陣地惡心想吐。

“阿恒,你醒了?”小夜欣喜地叫道,“身上還疼不疼?”

楊恒昏沉沉地回想起昏迷前情形,問道:“我這是在哪兒,那惡人呢?”

床邊忽有人回答道:“你這是在一家客棧裏,那小賊已灰不溜丢逃之夭夭。”

“明燈大師!”楊恒驚喜交加,不知怎地就覺着自己見到了親人一般,心情一松道:“你怎麽來啦?”

明燈大師從小夜背後露出臉來,笑嘻嘻道:“你還好意思問!不聲不響就溜下山去,幾乎把整個雪窦庵和法融寺都鬧個底朝天。你師父和我四處尋找,就怕你腦子一熱幹出傻事。”

楊恒嘿嘿一笑,轉開話題道:“大師,別說我了,你是怎麽趕跑的那惡賊?”

小夜便将明燈大師戲弄裘百盛,并廢其修為的事情繪聲繪影地說了。

楊恒聽得大感解氣,忽想起一事道:“明燈大師,這位小夜姑娘是端木神醫的孫女兒,身世很是可憐。您能不能——”

“哪還用你說?”明燈大師笑容一斂,道:“你昏迷的這兩天裏,貧僧已聽小夜說了她和端木神醫的遭遇。”

楊恒問道:“大師,依你之見,那些劫走端木爺爺的黑衣人會是何方神聖?”

明燈大師搖頭道:“時隔多日,貧僧也無從查尋。不過依照小夜的敘說,四個黑衣人裏有一個使十字奪,一個用釣竿,那都是奇門兵刃,仙林中以此成名的高手屈指可數,倒算得一條線索。”

小夜卻沒心情說笑,輕輕道:“我怕那些人會害了爺爺。”

楊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勸她道:“你別擔心,那些惡人抓走端木爺爺,只是追問魏無智的下落,我想他們絕不會殺害爺爺的。”

明燈大師道:“真源說的極是。小夜,你先随我回峨眉,端木神醫曾救過不少雲岩宗弟子,更是貧僧的多年至交,這事說不得和尚我要管上一管。”

小夜感激地點點頭,低聲道:“多謝大師慈悲!”

楊恒卻敏銳地發現,明燈大師的眉宇間有一絲隐憂,顯然對解救端木神醫的事情并不樂觀。而小夜在失去父母後,眼下連相依為命的爺爺也下落不明,生死未蔔,于心底深處不禁升起一縷同情與憐惜。

他又問道:“小夜,那些人為何要找你爺爺打探魏無智的下落?”

小夜搖頭道:“我不曉得。大概一個月前爺爺突然出了趟遠門,過了十多天才回來,然後就收拾包裹帶着我離開,一路往西走,卻不敢在客棧借宿,專找那些不見人影的荒僻小路走,沒想到,還是被那些惡人找到了。”

這時明燈大師轉開話題,又道:“小夜,你去廚房看看,給真源煎的湯藥好了沒?”

小夜應了,拭去眼淚走出客房。明燈大師在床邊坐下,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逃走?”

一提起自己下山的原因,楊恒就氣不打一處來,又惱又悲道:“我要去找娘親,去救爹爹!可師父死活不肯教我雲岩宗絕學,我才自己下山的!”

明燈大師道:“明月師太這麽做,總有她的道理。你獨個兒跑下山,未免有些魯莽,也着實教人擔心。”

楊恒多日的委屈、憤懑、彷徨、無助終于統統爆發了出來,大叫道:“她那算哪門子的道理?故意不傳我劍法,還要我一個勁兒地念經。可經念得再好,能救我的爹娘嗎?”

明燈大師悠悠道:“佛經不能殺惡人、救你爹娘,但能參悟天地生死、救你自己。”

楊恒愣了愣,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找到我的娘親,救出我的爹爹!”

明燈大師贊道:“好,有骨氣!明天就跟我回山吧。”

哪知楊恒把頭一搖,氣鼓鼓道:“不,我不回去!就算你把我抓回去,往後逮着機會我還是要逃!”

明燈大師笑了起來,道:“你這小子,脾氣又臭又硬,像極了貧僧當年。嗯,要救你爹爹,不學一身好本領怎麽行,這道理總該懂得。”

楊恒咬牙道:“誰說我不懂道理?可老尼姑不肯教,我留在山上有什麽用處?”

明燈大師想了想,道:“好,我來教你!這樣你該滿意了吧?”

楊恒眼睛一亮,卻說道:“如果你是真的傳我神功,我自然會勤學苦練,不再打別的主意。可如果你也像師父那樣敷衍我我還是要跑的!”

明燈大師哈哈一笑,道:“就這麽說!等你傷好後,我來傳你一套劍法。但咱們說定了,哪天你能贏過我,才能去救你父親,不然的話,就乖乖給我待在峨眉山上,把劍法學好。”

楊恒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過望道:“大師,你此話當真?”

“蒸的,我說的還是煮的呢!”明燈大師微笑道:“你願不願意?”

楊恒起身道:“我當然願意。可你修為那麽高,我怎麽打得過?要是打不過,那豈不是一輩子也沒法下山救我爹了?”

“咄!”明燈大師在他頭頂打了個爆栗,笑罵道:“我打你個冥頑不靈沒有自信的傻小子。要知道,師父不是用來捧着供着的,而是要用心去超越!假如你連擊敗我的信心都沒有,那也不必再想下山救人的事了。”

楊恒一震,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用力一點頭道:“好,我跟你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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