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

次日,楊恒随明燈大師和小夜回到峨眉法融寺養傷。又過兩天明月神尼接着消息也趕回峨眉,連雪窦庵都不及回去,徑直來見楊恒。

她推門入屋,望着躺在床上的楊恒,恨鐵不成鋼地斥道:“你這孩子,恁的膽大妄為。萬一出了什麽差錯,教我如何向明昙師妹交代?”

楊恒見着師父着急上火的模樣,本來心裏隐約起了一絲歉疚,可再聽她劈頭蓋臉對着自己便是一通斥罵,牛脾氣禁不住又上來了,高聲道:“誰讓你推三阻四不肯傳我雲岩宗絕學!再說,我要真死在外頭,你不是正樂得清閑麽?”

“混賬東西!”明月神尼修煉了數十年的禪心,被這兩句話激得丁點不剩,渾身發抖道:“你敢這樣跟為師說話?”

楊恒瞧明月神尼真的發怒了,心下也有些害怕,可旋即牙關一咬道:“哪有師父不教徒弟真本事的?你張口閉口都是我娘親如何如何,卻也不想想她要是曉得你如此待我,會有多氣惱!”

明月神尼呵斥道:“孽障,貧尼的一片苦心,你豈能懂得?我教你讀佛經,就是想用佛門慈悲化解去你受自父親遺傳的魔門暴戾之氣!看看你自己,有哪點像佛門弟子的模樣?”

楊恒掀開被子坐起來,叫道:“不準你罵我爹爹!”

不知為何,明月神尼竟被這少年的氣勢所震,一時說不出話,沉默須臾後才道:“真源,你傷透了為師的心!也罷,我傳你雲岩宗絕學,但你也須牢記貧尼今天的教誨——為善為惡全在一念之間,莫要走上歧途!”

楊恒沒想到一番争吵後,明月神尼居然會答應傳自己雲岩宗心法,微感意外之下哼了聲道:“這可不是我求你的!”

明月神尼對這弟子已失望之極,也不多說,淡淡道:“你先休養,明日貧尼再來探望。”說罷轉身出屋而去。

楊恒望着師父的背影,不由想道:“這麽說老尼姑其實也是為我好,但她為什麽老對我爹爹抱有成見,真是奇怪。”轉念又有些得意道:“我好稀罕她傳授雲岩宗絕學麽?沒有她,明燈大師一樣會教!”

※※※

十餘日後楊恒的傷勢漸愈,然而雲岩宗盡管動用了全派之力,明燈大師也數次下山明察暗訪,卻始終未能探聽到端木神醫的下落,甚至連抓走他的那夥人是誰也毫無頭緒。至于引起這一切變故的罪魁禍首——祁連六妖裏的魏無智,更是如同石沉大海,想必早已逃之夭夭了。

小夜無親無靠,于是在法融寺裏常住了下來。

一座和尚廟裏住了個小姑娘,無疑比一個尼姑收了男性俗家弟子,還要來得驚世駭俗。好在明燈大師一向我行我素,背後的師父又是座極硬的靠山,旁人至多腹诽幾句,當面卻也不能說什麽。

又過月餘,楊恒的傷勢痊愈。當天半夜,明燈大師果然遵守那天的承諾,将他帶到桃花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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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樹上折下兩根桃枝,拿在手裏輕輕拍打,并不急于分給楊恒,說道:“你是明月神尼的弟子,雲岩宗的絕學自該由她來教,我不能越俎代庖。”

見楊恒要開口,他擺擺手接着道:“貧僧說過,我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所以,我要傳你的,是我在做和尚前所用的一套劍法。因為這套劍法一共有十三式,故而也被人叫做‘周天十三式’。”

楊恒面露興奮,笑道:“光聽這劍法的名字,就知道它一定很厲害。”

明燈大師嘿嘿道:“傻孩子,名字能作數麽?我法號明燈,可頭發亂糟糟的像堆雜草,又哪裏像盞明燈了?”

楊恒沖口說出道:“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慧能滅萬年愚!”

明燈大師笑呵呵道:“不錯啊,小友,佛經沒白讀,居然領會到空照大師給貧僧起這法號的內涵。”

楊恒“啊”了聲吃驚道:“您是空照大師的弟子?”

他上山時間說短不短,往日也曾聽人說起過,這位空照大師被譽為仙林四聖之一的“佛聖”,與自己的祖父楊惟俨,實是并駕齊驅的神仙級人物。只是此老隐退峨眉後山多年,縱然是雲岩宗當今的宗主明鏡大師平日也緣悭一面,萬沒想到竟然會是明燈大師的師父!

明燈大師道:“給吓傻了?其實空照也好,明燈也罷,不過是個符號,哪有那麽多道理在裏面?”

“言歸正傳,我們來說這套周天十三式:它若能配合着周天正氣一齊施展效果更佳,但你已修煉了雲岩宗的薩般若心法,就不必另起爐竈,大費周章了。況且薩般若心法的确是佛門頂尖絕學,要是能參悟到大圓滿境界,其威力尚勝過我的周天正氣。”

楊恒用心聽着,可老毛病忍不住還是犯了,問道:“大師,你出家前定也是位十分了不起的人物吧?”

明燈大師道:“出家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做了和尚,便只管去想和尚的事情。你不必問這麽多,反正将來總能知道。”

楊恒點點頭,心想:“原來他也有段不願提及的往事。”

明燈大師遞了根樹枝給楊恒道:“我說清楚,我教你劍法是心血來潮,可不是要做你的師父。咱們還是要像從前那樣,只當對方是忘年交。否則便無趣了。”

楊恒笑道:“好啊,往後咱們照樣一起去偷雞摸狗,烤青蛙來吃。”

明燈大師滿意地颔首道:“不錯,不錯,我就喜歡你這性情。這套周天十三式與仙林各家各派的劍法大異其趣,雖非王道之劍,但正氣浩然拙中藏巧,真正能參悟透澈了,保管你碰見一流高手也不吃虧。”

楊恒聽得心癢難熬,催促道:“好大師,你就快教吧!”

明燈大師道:“咱們的教法也別致,須得從最後一式‘颠倒乾坤’學起。這招劍法最為詭奇,也最難學,要是能在一個月裏初步參悟,剩下的便難不倒你了。”

“颠倒乾坤?”楊恒好奇問道:“莫非這式劍法正反相沖,好殺人一個措手不及?”

“你都說了,還要我講解什麽?”明燈大師故意一板臉道:“看好了!”

話音未落,他的身軀猛然抱縮成團,如風輪般躍在空中飛速轉動,手中樹枝也随着身體的飛轉吞吐閃爍,游走不定。

眼看就要迎頭撞上一株桃樹,明燈大師的身形驀地再往上飄,呼一聲掠過枝頭舒展開來,面朝桃樹順勢一劍吐出,“咄”地輕擊在桃樹樹幹上。由于只是演示并未使力,樹枝一觸即收。

明燈大師飄然落地,微笑道:“這是颠倒乾坤的第七種變化,若遇見身法轉換不靈的對手,便可一招制勝。你的薩般若心法和清淨法身都有一定根基,要照葫蘆畫瓢不是難事,難的是體悟劍意,掌控火候,能在臨陣時随機應變制敵機先。”

楊恒會意道:“我明白了,畢竟對手不是桃樹,随時會作出各種反應。所以咱們不能刻舟求劍,也須得以變應變,而且要變得比他快,比他妙。”

明燈大師拊掌道:“善哉,善哉,孺子可教!現在輪到你将這式變化練給我瞧了。”

楊恒疑惑道:“大師,你還沒給我講解運劍法門和出劍要訣呢。”

明燈大師一揮手道:“哪來那麽多法門要訣?縱使你全都背得滾瓜爛熟,使出來的劍招也不過像條死蛇,全沒半點靈氣。你以為貧僧的這套周天十三式人人都能學麽,還不練給我看!”

猶如當頭棒喝,楊恒一下子醍醐灌頂道:“是了,大師要教我的是劍意!招式再奇妙也沒有靈魂,總會被人見招拆招一一化解,唯有劍意綿綿永無窮絕。”

想通了這點,他緩緩閉起眼睛,在腦中一遍遍回放方才明燈大師施展“颠倒乾坤”的每一個動作,一陣陣明悟如清泉般注入心頭,似有盞明燈在靈臺間漸漸點亮。

突然,楊恒腦海裏轟然劇震,所有的幻象都消失無蹤,充盈着變幻詭奇連綿不絕的空明劍意,渾然忘我間,他一聲清嘯騰空而起,瘦小的身軀抱成一團翻滾向前,彷佛行雲流水天馬行空,施展出了這一式颠倒乾坤!

“咄!”

樹枝輕擊在桃樹上,楊恒雙足落回地面,望着手裏的樹枝喜不自勝,由衷感激道:“大師,大師……”

明燈大師不知何時已到了他的對面,将樹枝輕輕用手從樹上撥開,笑吟吟道:“你明白了麽?”

楊恒全身氣血沸騰,一腔豪情洶湧而起,铿然有力地一點頭道:“是!”

明燈大師又恢複了他那慵懶嬉笑的模樣,笑道:“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封鎖。今朝塵洗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

山中歲月長,轉眼楊恒在法融寺中已住了五年多。寺外的桃花落了又開,他也從一個九歲稚童,慢慢長成了個眉目俊秀的少年。

這幾年間,明燈大師将平生得意絕學“周天十三式”傾囊相授,更教了他一手“九絕梭”的暗器本事;楊恒的薩般若心法亦突飛猛進,順利進入了第三層境界,同時将拈花指法修煉到了四品。

私下,楊恒也開始偷偷參悟父親傳下的鐵衣神訣。他聽娘親說過,這鐵衣神訣若能修煉到登峰造極之境,非但罡風掌力難傷分毫,即使仙兵魔寶亦無所畏懼,實是堪與佛門金剛不壞大法比肩稱道的曠世奇學。

由于沒有師長指點,又擔心別人察覺,他修煉得極是小心。雖然進度緩慢,倒也避免了貪功冒進,根基不穩的風險。

至于明月神尼那邊,果然在教授佛經之餘,也将薩般若心訣和清淨法身的精義,酌情傳授給了楊恒。只是師徒間的關系依舊不冷不熱,毫無改變。

這些年來,明月神尼驚異地發現,楊恒就像一塊無邊無際的海綿,不管自己往裏頭注入多少清水,這孩子總能迅速而輕易地吸收進去,不費多少工夫便完全化成了自己的東西,佛經如此,雲岩宗的各項絕學更是如此。她只好翻來覆去地炒冷飯,讓他将拈花指諸般運氣法訣和出指要點練了又練,再拼命從中挑出毛病來要他鑽研。

明月神尼這麽做,只是為了拖延傳授楊恒其它絕學的時日,因為她實在不敢斷定楊恒長大成人後是否會走上父親祖父的歧途。至少于她心底,絕不願明昙師妹托付給自己的愛子,将來成為一個殺人如麻的小魔頭。

閑來無事時,楊恒依舊是那個呼朋引伴滿山惹事的頑童。他的朋友越來越多,不僅是法融寺裏真禪、真葷,連峨眉山上下各處佛寺禪院裏的小和尚們,也和他稱兄道弟,快快活活地打成了一片。

由于端木神醫久無音訊,小夜便留在了法融寺裏。有着明燈大師的照料和楊恒、真禪等人的陪伴,她也在一天天快樂地長大,漸漸出落成一位明眸皓齒,雪膚雲鬓的美麗少女。

這天午飯後,楊恒和小夜、真禪、真葷幾個人聚在大殿前的石階上,商量着明月神尼授課結束後要到哪裏去玩。大夥兒正說得高興,忽聽寺門外頭有人嗓音粗啞地叫道:“嚴祟山,你給我滾出來!”

四人一愣,來人已“砰”地一聲将寺門踢開,氣勢洶洶往裏走道:“嚴崇山,這十多年讓老子好找!這回看你往哪兒逃!?”

楊恒凝目打量,就見來人五十餘歲的年紀,膀闊腰圓,面相兇惡,頭頂光禿滿臉的虬須黃裏泛紫,身穿黑袍,腰系水火絲縧,背上斜插兩柄三股烈焰叉,柄身上密麻麻布滿紅色符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闊步進得寺來,見大殿前只坐着幾個十四五歲的小孩,一愣道:“嚴崇山呢?叫他給我滾出來受死!”

真禪膽小,看到這黑袍人模樣猙獰,吓得小臉煞白直往楊恒身後縮。真葷卻是個混性子,仗着膽子道:“這兒沒嚴崇山,你上別處找去。”

黑袍人一瞪眼道:“小禿驢敢騙我,老子打聽的明白,嚴崇山就躲在這廟裏!”

楊恒聽他口出污言穢語,心裏來氣道:“再罵人我就将你打出去!”

這時候真菜和尚在後院聽到動靜,一邊嚼着還沒吃完的午飯,一邊趕了過來說道:“佛門淨地,誰在這兒大聲喧嘩?”

黑袍人許是看真菜和尚年紀略長,便抛開楊恒等人迎上他道:“老子來找嚴崇山!”

真菜和尚瞧着黑袍人心裏也有點發虛,合什道:“阿彌陀佛,本寺并無名叫嚴崇山之人,施主找錯了地方吧?”

黑袍人猛一把揪住真菜和尚衣襟,将他近兩百斤的身子提拎離地,舉在面前,惡狠狠道:“你敢騙老子?”

真菜和尚的膽子比真禪還不如,一張圓臉登時吓成個白面馍馍,結結巴巴道:“快、快松手,我、我沒、沒……”

黑袍人鄙夷地“呸”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罵道:“和尚都是窩囊廢!”

楊恒從臺階上蹦起,站到黑袍人身後伸手一指叫道:“喂,你說誰是窩囊廢?快将真菜師兄放下,好生向他賠禮道歉。”

黑袍人一扭頭瞧着楊恒,笑道:“你這小和尚倒有幾分膽量,居然敢沖老子嚷嚷。”

楊恒有樣學樣,也嘿嘿一笑道:“你這老怪物膽量也不小啊,居然敢在峨眉鬧事。”

黑袍人哼道:“那又如何?別以為嚴祟山投入了雲岩宗老子就不敢找他報仇!除了幾個空字輩老不死的家夥,我邛崃山君還真沒把雲岩宗放在眼裏!”

楊恒耳聽小夜驚訝地“啊”了聲,心中一動道:“敢情這老怪物的外號叫什麽邛崃山君,他不正是裘百盛的師父麽?”

他急着救真菜和尚,便道:“你不是要找嚴崇山嗎?我知道他在哪兒。先将真菜師兄放了,不然打死我也不說。”

黑袍人一喜,把真菜和尚往身後一抛,走向楊恒道:“嚴崇山在哪兒?”

楊恒道:“你來法融寺找嚴崇山,想必是探知他在此處出家,對不對?”

邛崃山君點頭道:“不錯,老子找了他十幾年,才終于探聽到這消息。”

楊恒隐隐猜到邛崃山君口中的“嚴崇山”是誰,更進一步猜到他定然是從裘百盛口中得到了什麽線索,這才找上峨眉。

他問道:“那你可知他如今的法號?”

邛崃山君擰眉想了想,口氣不那麽确定地答道:“好像是叫明……燭還是明燈的。”

小夜“啊”地驚呼道:“你要找的是明燈大師?”

真菜和尚則是遠遠躲開,方敢接口道:“我師父下山了,不在寺裏。”

“不在寺裏?”邛崃山君眼中兇光一閃道:“那老子便将他的烏龜窩先砸個稀巴爛,看他還裝烏龜!”

楊恒心裏暗叫糟糕道:“這老怪既然來找明燈大師報仇,想來修為甚高。我們幾個加在一塊兒,怕也不夠他單手打發。”

他急中生智,道:“真菜師兄,你記錯了吧!明燈大師不是說他去了金頂禪院,要找明鏡方丈切磋佛學麽?”

原來他見勢不妙,就想将邛崃山君引去金頂禪院。那裏高手如雲,又有號稱“鏡花水月”四大高僧之一的明鏡大師坐鎮,任邛崃山君再是強橫,也能制得住他。

哪曉得真葷和尚實在老實得過頭,愣愣道:“不對啊,師父明明說他下山去了。”

邛崃山君一聽,知道明燈大師定然不在山上,又是失望又是氣惱,舉起蒲扇大的巴掌抓向楊恒道:“混小子,你敢騙我!”

他這一抓雖是臨時起意,卻也有個名頭叫做“神仙一把拿”。顧名思義,此招威力極大,五指戟張間封死了對方各路閃躲空間,除了硬封硬架便只能束手待斃。

不料楊恒人雖小,身手竟異常靈活,就地一倒骨碌碌翻滾出數丈,順手拿起用來打掃寺院的一把竹帚,彈身而起道:“真菜師兄,快去雪窦庵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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