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休惆悵,萬裏無雲天一樣
就聽洞外傳來小夜的聲音道:“真禪,是你在裏面嗎?”
楊恒一喜,提聲應道:“還有我和明燈大師。小夜,外面怎麽樣了?”
“阿恒!”小夜聽見楊恒的響應,欣喜叫道,幾乎是足不點地地沖進洞來。跟着真葷和真菜也奔入洞中,紛紛問道:“師父,你沒事吧?”
明燈大師朝這兩個徒弟一翻眼,道:“你們瞧我這像沒事的樣子麽?”
真葷和真菜讪讪而笑,小夜才有機會回答道:“排教已退下山去了。”
楊恒精神微振,便聽真菜和真葷七嘴八舌将洞外發生的戰事敘述了出來。
原來雙方血戰了半個多時辰,逐漸形成膠着之局。蘇醒羽便召出數百名潛藏在山莊外的藥偶,向祝融劍派發起致命一擊。
這些藥偶多是兩湖附近的仙林人物,祝融劍派弟子終究不忍傷了他們的性命,縮手縮腳之下反而傷亡不斷,戰局急轉直下。
千鈞一發之際,匡天正被迫發動“九天玄火大陣”。當下正陽山莊被一片火紅色大霧籠罩,各種機關禁制齊齊發作,令得排教妖人寸步難行,那些藥偶也失去了效用。
蘇醒羽見勢不妙主動撤退,這才使得祝融峰轉危為安。
可是短短個把時辰的大戰,已令祝融劍派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三十多名門人戰死當場,身負重傷失去戰力的也有近百人,連本派第三高手金烏山莊莊主符天浩亦捱了桐柏雙怪中的西門望一戟,至今尚未蘇醒。
真菜愁眉苦臉道:“雖說他們退下山去,卻将祝融峰完全封鎖,定會卷土重來。”
楊恒想了想,還是問道:“那老……我師父呢,她有沒有事?”
小夜面色一黯道:“師太被蘇老魔打中一掌,已由真彥姐姐護送她到靜室療傷。”
明燈大師眉頭微皺,喃喃道:“這麽說來,祝融峰上能與蘇醒羽一戰的,就只剩下匡掌門兄弟了。”
小夜柔聲安慰道:“阿恒,你也別太懊惱!大師,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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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恒被真葷背上,突然皺着眉扭頭問道:“小夜,你們有沒有再見到那白衣少女?”
小夜搖搖頭,幫着真菜将明燈大師攙扶到他的背上,說道:“方才山莊內外亂作一團,也不知她有沒有來?”
真禪從地上撿起曠遠道人遺下的那方魔印,送到明燈大師面前。
明燈大師見狀笑了笑道:“這方‘烏雷印’也算是件難得的魔寶,你收好了。”
真禪聞言臉上樂開了花,連向師父鞠了幾個躬,将烏雷印小心翼翼收起。
幾個人出了假山洞,真葷和尚欽佩道:“真源,你真了不起,一個人便殺了曠遠道人和那于總管。換了我來,早去見閻王爺了。”
楊恒笑道:“這回你可只猜對了一半,于總管是真禪殺的。”
“不可能!”真菜、真葷異口同聲訝異道:“真禪敢殺人?”
楊恒道:“我可沒吹牛。”說着便從真禪力戰于總管開始,到最後用一支九絕梭結束戰鬥的經過說了一遍。
真菜呵呵笑道:“真禪,你出息啦!敢情以前都是在扮豬吃老虎啊。”
真禪的面色兀自發白,有心抓住機會自吹自擂幾句,可心裏驚魂未定,哆嗦着嘴唇半天工夫也發不出聲來,只好幹笑着。
說話間出了庭院,但見莊內紅霧彌漫,到處都是激戰後的狼藉,一群群祝融劍派弟子忙着救死扶傷,傳入耳際的卻是那一聲聲苦痛的呻吟。
“哎呀!”小夜像是腳下不小心踩着了什麽東西,口中發出一聲低呼。
衆人忙朝她望去,卻見小夜踩到的居然是一截斷落的小腿。
在一旁不遠處,一個雙腿齊膝以下被削斷的男子屍首背心朝上,嘴巴死死咬住一名已然死去的祝融劍派年輕弟子的喉管,還有一絲絲鮮血從他的嘴角冒出。
他只剩下一條胳膊,另一只被劈斷的手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像鬼爪般插入了又一名祝融劍派弟子的小腹裏。這名祝融劍派弟子還在血泊中呻吟,旁邊蹲着個同門正為他施救,空洞而迷茫的眼神裏,隐隐露出一抹恐懼。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真菜嘴裏喃喃念誦起了佛家的往生咒。
那個正救治同伴的祝融劍派弟子默默回頭望了眼真菜,向他感激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上去帶着幾分麻木。
“這便是藥偶了。”明燈大師望着那具殘缺扭曲的屍體,低聲道:“不知疼痛,不畏死亡,人不殺他,他便殺人。可嘆這些藥偶生前多是兩湖仙林豪傑,或許不少人和祝融劍派的門人還都是舊識。而今卻要至死方休……”
衆人都說不出話來,劫後餘生的興奮與喜悅全沒了蹤影,看着滿地殘肢與在痛苦中掙紮着的傷者,心情仿佛凝固成鉛,直覺透不過氣來,空氣中,血腥夾裹着死亡與恐怖的氣息在黑夜裏飄蕩發散。
來到平日祝融劍派掌門耆宿議事所用的“浩然殿”前,匡天正伫立在石階上正與幾名門中長老交談,瞧見明燈大師急忙迎上前去道:“老嚴,傷得怎麽樣?”
明燈大師含笑道:“死不了,你這一戰下來身上又挂了幾處彩?”
匡天正豪邁一笑道:“都是小傷,不值一提!我先安排間靜室給你休養。”
明燈大師知他尚有千頭萬緒需要理清處斷,颔首道:“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匡天正招手叫來一名附近的祝融劍派年輕弟子,楊恒一看倒也認得,正是曾與自己險些動手的那位秋柏青。他雙頰紅腫尚未消退,腿上也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隐隐有血跡從繃帶裏滲出。
匡天正向他吩咐了幾句,秋柏青躬身領命,引着衆人往內院行去。
小夜問道:“秋師兄,那位先前和你在一起的賀師兄呢?”
秋柏青低頭走路,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悶聲道:“賀師弟戰死了,他連中三刀,還殺了一個排教妖人。”
楊恒“啊”了聲,環顧滿目瘡痍的山莊心情也越加的沉重。
明燈大師也沒了笑容,真葷心直口快,說道:“師父,咱們趕緊派人回峨眉求救,只等明鏡方丈和諸位門中長老一到,還怕了區區一個排教不成?”
秋柏青恨恨道:“出山的路都被封死,誰能闖得出去?聽說今早明月神尼也曾用墨羽靈鴿向雲岩宗報訊,可飛出不遠就被排教射殺。”
小夜道:“幸虧咱們還有九天玄火大陣可以憑恃,一時半會兒也不怕他們攻進來。”
秋柏青道:“這九天玄火大陣是三百年前,敝派開山祖師借祝融峰地氣,耗費三十多年心血才成功建起。八十年前虧得它的保護,才打退了魔教的侵襲,自是固若金湯不懼于排教攻打,但這麽僵持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明燈大師趴在真菜背上,悠悠道:“你們何必去想那麽多——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切皆有緣法,急也急不來。”
這時秋柏青将楊恒等人引進了一間靜室,說道:“明月師太便在隔壁小院裏養傷。弟子會守在門外,有什麽需要幾位盡管吩咐。”
明燈大師瞅了瞅屋裏,問道:“你能不能替貧僧先去弄點酒來?”
※※※
楊恒一番打坐,到天明才收功醒來,體內傷勢好轉不少,但腿腳仍不靈便。
明燈大師斜靠在竹榻上,一口接一口喝着秋柏青弄來的美酒,瞅着楊恒笑了笑道:“你比和尚我恢複得快,再過幾天又能跟人幹架了。”
楊恒見明燈大師臉上有了一絲血色,稍覺心安,說道:“排教白天不會攻山吧?”
明燈大師篤定道:“蘇醒羽不是傻瓜,他的種種妖術都需等到天晚才能發揮效力,再咽不下昨夜的一口惡氣也得忍着。”
這時匡天正闊步入屋,張口便問道:“老嚴,又能爬起來喝酒了?”
明燈大師搖搖頭嘆道:“瞧你這生龍活虎的模樣,好生令和尚我羨慕。”
匡天正卻是一攤雙手,道:“你哪兒知道,我這樣子都是做給門下弟子看的。經過昨晚一戰,大夥兒士氣低落,一個個都像丢了魂似地。唉,若只是那些排教妖人,何足畏懼?
“可恨老夫一時失算,沒有料到蘇老魔竟能邀來這多魔道高手助陣,連邛崃山君、桐柏雙怪這般天荒八怪裏的人物,也被他請動。再加上那個傷了你的白衣姑娘,還有那些藥偶……”
匡天正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唉,我們不忍心下手,他們卻是神智迷失六親不認!”
明燈大師聽匡天正提及那白衣少女,當即強壓心緒變化,微微颔首,說道:“當務之急,還是要設法尋出破解藥偶之道。”
“可不是?”匡天正贊同道:“真源師侄的那串定神珠确是好東西,可山下有數百藥偶,又被嚴加看管,哪裏還能下得了手去?”
楊恒問道:“匡掌門,明燈大師,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明燈大師道:“有!可也等于沒有——在昆侖山上生有一種醒神香草,将它和若幹藥物混合在一起點燃,會發出極其刺鼻的濃烈香氣。中了離魂大法的人只要聞到這種香氣,不需片刻便能蘇醒。”
匡天正搖頭嘆道:“可惜,遠水解不了近渴啊!”伸手拿出張紙箋晃了晃道:“瞧瞧,蘇老魔居然給我下最後通牒了。”
明燈大師懶洋洋喝了口酒,問道:“這老家夥又胡說八道什麽?”
“他要我中午前率衆下山投降,從此聽奉排教號令,并将總壇遷往三清山。”匡天正氣呼呼罵道:“做他娘的清秋大夢!”
楊恒一怔,沒想到這位正道大派的掌門人也會脫口成髒,可不知怎地心底裏卻對他好感大增,只覺此老性情率真,正是我輩中人。
明燈大師微笑道:“消消氣,喝口酒。仙林老一輩的人物中,有誰不曉得你老兄‘霹靂劍神’的美名?蘇老魔寫這封信,不過是故意激怒你而已。”
“他想對我用激将法?”匡天正氣來得快,消得也快,哈哈一笑道:“匡某這二十年埋頭修煉‘七絕真芒’,修為或許沒有多大長進,可這脾氣卻好了不少。要擱在從前,我早就單槍匹馬下山去,找蘇醒羽殺個痛快!”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老兄如今家大業大,可非比從前了。”
匡天正像是一下子被戳中軟肋,頹然坐進椅子裏道:“這狗屁掌門委實不好當啊!但要滅我祝融劍派滿門,蘇老魔還嫩了點兒,哼,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明燈大師問道:“你老實跟我說,九天玄火大陣還可以支撐多久?”
匡天正愣了愣,苦笑聲道:“敢情你已猜到了。經過八十年前魔教攻山那場大戰,九天玄火陣元氣大傷,至今未能複原,倘若再像昨晚那般規模地發動一次,便要油盡燈枯啦。如果蘇醒羽也能察覺到這點,祝融峰最晚明夜就會失守。”
說着他遲疑了下,又道:“我已将其它兩處山莊裏的人全部聚集到了這裏,一旦九天玄火大陣告破,我祝融劍派全體弟子只得背水一戰。再不行,就只能突出重圍以待來日啦。”
明燈大師沉吟須臾,笑了笑道:“老匡,你不妨回一封信給蘇醒羽,就說昨夜一戰深信貴教勢大非敝派所能抵擋,惟百年基業不敢相棄,只有慨然一死以報師門。今晚匡某将于莊內引頸以待,但請蘇教主手下容情,莫要殃及無辜。”
匡天正怔怔聽完,不悅道:“老嚴,你這是讓匡某向蘇老魔求饒?”
明燈大師擺擺手道:“你別急,好戲還在後頭:立即吩咐門下弟子大舉發喪,哭得越傷心越好,然後撤去九天玄火大陣防衛,将那些抓來的排教俘虜廢去修為釋放下山,晚上大擺宴席再好生吃他一頓。”
匡天正漸漸醒悟過來,樂道:“你是要給蘇醒羽來個疑兵之計?”
明燈大師笑道:“不是我,而是你。閣下的火爆脾氣衆所周知,蘇醒羽收到信,又從那些被釋放的教衆口中探知莊內情景,以他多疑的心性,必然會生出警覺。兼之昨晚他在九天玄火陣上大吃苦頭,定然不敢輕舉妄動以免中了埋伏。”
匡天正将明燈大師的計謀前前後後細想了一遍,用力一拍大腿道:“妙啊,如此少說也能拖過今晚。我這便去安排!”他說到做到,當即起身告辭出了靜室。
明燈大師瞟了楊恒一眼,戲谑道:“你一聲不吭在那兒偷笑什麽?”
楊恒輕笑道:“我在想,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比起您來,我耍的那些不過是小聰明罷了。往後有機會,還需向大師多加讨教這其中的訣竅。”
明燈大師哂然道:“知己知彼,眼觀全局,這也能叫訣竅?”
他放下喝空了的酒葫蘆,接着道:“今天你什麽也別幹,跟我學套身法。”
楊恒詫異道:“大師傳授的身法定然錯不了,只是一天工夫能學完麽?”
明燈大師笑着道:“你拍我馬屁,貧僧當然要教你點什麽!不過你今日學的只是這身法的諸般要訣。若欲初步融會貫通,以你的資質三年五載也夠了吧。”
楊恒忽然心中生疑,問道:“大師,你為何突然想起要傳我一套身法?”
明燈大師徐徐收了笑容,神情裏透出一絲敬仰之色,回答道:“這套身法是霜兒外公平生最得意的絕學之一,連我的妻子都未曾有緣參悟。”
楊恒隐隐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低聲道:“大師,你是擔心這套身法日後會失傳,所以特意趕在今日将它傳授給我?”
明燈大師道:“雖然剛才匡掌門沒說出口,但我與他相交數十年,彼此性情了如指掌,換作別人,如此絕境之下定會想方設法突圍逃走。但此老剛正不阿,斷不願茍且偷生成為祝融劍派的千古罪人,他一定會跟蘇醒羽拼到底,哪怕所有人都逃了,他也會流下滴盡最後一滴血!”
楊恒身軀一震,道:“大師!”
明燈大師沒有接茬,悠悠道:“你是我所見過天分最高的兩個少年之一。寶劍配英雄,明珠贈佳人——希望這套‘萬裏雲天身法’能在你手中發揚光大。”
楊恒頓時醒悟到明燈大師話裏有話,竟似要自己獨自逃命,想也不想便道:“不!”
明燈大師嘿然道:“你以為戰死就能成全自己?古人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可謂一哉!’你懂得這話的意思麽?”
楊恒點了點頭,卻倔強道:“我不在乎那古人說什麽,我只知道,你不願丢下匡掌門獨自逃生,又焉能教我不顧大夥兒的生死逃下山去?”
“你錯了。”明燈大師沉聲道:“以你一條性命既不能救下祝融劍派,也無法扭轉局勢,枉自犧牲于事無補。你講義氣,重情意,這固然很好,但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輕于鴻毛,你還年輕,理應好好活着,這對真菜、小夜他們也是一樣。”
楊恒不甘道:“可大師您……”
明燈大師淡然一笑,道:“我老啦,也跑不動了,就留在這兒和老匡做個伴。”
楊恒聞言即知他寧可一死也不願成為衆人拖累,猛搖頭道:“要走一起走!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我便和師父、小夜、真禪一齊護送大師,殺開條血路沖下山去,料來蘇醒羽也抵擋不住,至不濟大家一塊兒去見閻王爺,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明燈大師臉一沉道:“死還不容易麽,你大可現在一刀就把自己殺了!”
楊恒少見明燈大師如此聲疾色厲的模樣,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明燈大師暗自一聲嘆息,語氣放緩道:“來,我們言歸正傳。這套萬裏雲天身法共分總綱、砺金、浮木、善水、揚火、掩土六訣,以陰陽五行之理為基,各式身法間相生相克變幻無方,到後來天地間的一石一木無不可以轉換隐遁,任大羅金仙也拿你不着。”
楊恒心頭宛若翻江倒海,一時激奮一時憤懑,自己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明燈大師又道:“仙林正魔兩道各門各派都有自家的一套獨門身法,有的甚至還不止兩套三套。但絕沒有任何一套能拿來和萬裏雲天身法相提并論,便說它是曠古絕學也毫不為過!
“它充分運用五行生克之道,講求料敵機先,後發制人,無論對手施展出何等招式,皆可納入五行變化之中,也皆能尋出相應化解之法。但它有個極大的限制,那就是惟有悟性絕強反應奇快的人才能修煉,否則沒等你算準對方的招式變化,已被一拳打倒在地,再奇妙的身法也無濟于事。”
許是說累了,明燈大師歇了口氣道:“我從總綱教起,你仔細聆聽牢記,先不求領悟其中道理,待日後再慢慢參透。”
楊恒見他面露倦意,勸道:“大師,你先休息一會兒,稍後再說罷。”
明燈大師搖頭道:“你聽好了:天生萬物,分歸五行;心如雲天,盡現靈臺。悟萬變不離其宗之道,參天地造化之神機;樹欲動而風先起,鳥欲翔而翼先揚……”
這篇總綱共有兩千多字,起先楊恒還能聽懂,到後五百字後內容越變越晦澀,他無暇發問,只能囫囵吞棗且強行記下。
也虧得他天賦過目不忘之能,只聽了兩遍,就把這篇前言不搭後語的總綱牢記于心。明燈大師随口考校了他十幾處,見一一對答無誤,便又開始傳授砺金訣,待到整篇萬裏雲天身法要訣完全背述完畢,已是天色大黑。
明燈大師宛若虛脫了一般,靠在軟被上不停地喝酒,楊恒心下難受,又明白勸不住他,只能加倍認真,不負明燈大師臨危傳功的良苦用心和對自己的一片赤誠托付。
待完完整整聽楊恒背了三遍無誤後,明燈大師長籲了口氣,仿似完成了某件重大使命,微笑道:“很好,你學得可比貧僧當年快多啦。”
盡管沒有工夫去細心參悟要訣中的玄奧,但一天摸打滾爬下來,楊恒多少已對萬裏無雲身法有了些許認識和領會,由衷道:“這六篇口訣字字珠玑浩如煙海,弟子若要完全參悟,只怕五年也不夠。”
明燈大師笑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潛心參悟是一條,更重要的卻是在實戰中印證體悟,否則紙上談兵苦悟一輩子也是白費工夫。”
楊恒點點頭剛想說什麽,猛聽守在院內的秋柏青一聲低喝道:“什麽人?”
楊恒心頭微震道:“難不成排教妖人又準備攻山了?”推開窗子往外望去。
黑沉沉的夜空下,有道白色倩影在對面的屋頂上一閃而沒,秋柏青縱身追去。
楊恒脫口叫道:“嚴姑娘!”翻窗而出,躍上屋頂跟着秋柏青追了下去。
他的傷才好了兩三成,根本不宜禦風疾飛,可一心想着要追到那白衣少女,好令她與明燈大師化解仇怨,父女和好,身上便生出無窮的力氣,漸漸超過了秋柏青,綴着對方出了正陽山莊。
白衣少女早就察覺到楊恒跟在身後,身影不疾不徐地往前飄飛。在夜色裏那一抹亮麗白影淩風踏月,飄飄欲仙,有說不出的曼妙動人。
楊恒強運真氣內傷複發,喉嚨口一股股熱血往上翻湧,腦袋裏一昏一沉如同背負着萬鈞巨石在前行。
如此行出一段工夫,兩人已遠離了正陽山莊,耳聽隆隆水聲轟鳴,卻是來到了號稱衡山四秀之一的水簾洞上方。
白衣少女倏然凝住身形,回頭冷冷望向楊恒道:“你跟着我幹什麽,要替嚴崇山報仇?”
楊恒急忙收勢,身子卻一晃差點栽向下方水瀑彙成的幽深碧潭中。
他喘息須臾,稍緩過一口氣來搖搖頭道:“不錯,我是想替他報仇,可大師不準。”
白衣少女臉上依舊冷漠,淡淡道:“我看你熱心過度,卻不知道是被嚴崇山這僞君子給騙了。”
楊恒搖頭道:“你怎可這般诋毀自己的親生父親?”
白衣少女似乎吃了一驚,皺了皺眉反駁道:“我沒這個父親!”
楊恒道:“喂,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居然連自己的親爹都不認!”
白衣少女冷笑道:“你該先去問一問,他可曾還有半點良心?當年他離家時,我抱住他的腿哭着求他,他可有回頭?”
她繼續用淡漠的語氣說道:“而我娘親因為他的離開而一病不起,被尋上門來的惡人殺害。他卻獨善其身,置身事外,難道,這樣的人,我不該恨麽?”
楊恒愣了愣,意外道:“令堂……過世了?”
白衣少女撇過頭去,說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小和尚,我也不想為難你,回去告訴嚴崇山——我唯一的遺憾是,未能一刀将他殺死!”
楊恒滿腔怒火消褪,對白衣少女産生同情之心,柔聲道:“姑娘,誰若是真将自己的親生父親一刀殺死,才會真的遺憾終生!”
白衣少女沒有說話,臉上飄過淡淡的茫然之意。
昨日那一刀落下,她沒有多看便匆匆離去,卻是徹夜難眠,殊無欣喜之情。到了今天下午蘇醒羽召衆人議事,說到祝融劍派的種種怪異反應,她竟出乎尋常地主動請纓山上打探,于心底則是想了解明燈大師的生死安危,只是自己始終不願承認而已。
楊恒以為她有些意動,趁熱打鐵道:“你跟我走吧。”
白衣少女搖了搖頭,道:“你是我什麽人,為什麽我要跟你走?”
楊恒被問得瞠目結舌,半天才說道:“我要帶你去見明燈大師!”
白衣少女道:“憑你?少做白日夢!”
楊恒氣惱道:“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不可理喻的人!”
白衣少女淡然道:“那又如何?”一晃身往前行去。
楊恒勉力騰身追到白衣少女身後,喊道:“等一等,我說你……”
白衣少女面露不耐,側身一掌拍向他胸口道:“滾開!”
楊恒無力躲閃,只好奮力出掌招架。“砰”兩掌相交,震得他“哇”地怒血狂噴,身子往後飛跌。
白衣少女一怔,沒想到自己三成的掌勁就将楊恒打成這樣,側頭警告道:“別再跟來!”
哪知楊恒置若罔聞,一挺身又向她沖來道:“兇丫頭!”
白衣少女秀眉蹙起,道:“你這人怎麽這麽煩?”右手三指舒展,在楊恒胸口輕輕一按,真氣吐出連封他數處經脈。
楊恒但覺胸口一麻,身軀失去控制筆直墜落,噗通一聲栽進數十丈之下的那座碧潭裏,不見了蹤影。
白衣少女擺脫了楊恒的糾纏,輕舒口氣,俯視着腳下翻湧擴散的圈圈漣漪,飄身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