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見色聞聲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
“嘩啦啦——”碧波翻湧,楊恒從水面下艱難地露出了頭,周圍的潭水被他從口中嗆出的鮮血染得一片殷紅,在月光下粼粼閃光。
他費力地抓住一根探向碧潭中的枯枝,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爬上了岸。
胸口像有一團火在燒,手足卻冰涼麻木,渾身猶如散了架似地疼痛難忍,楊恒歇了會兒手腳微微有了暖意,攀上潭邊凸起的一方山岩上,筋疲力盡地仰面躺下,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再擡。
夜空中星辰寥寥月向西去,山風吹在濕透的衣衫上透着陣陣涼意,楊恒不禁連打幾個噴嚏,這在有護體真氣流轉的情形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現在,他只覺得丹田空蕩蕩的難受,薩般若真氣細若游絲積聚緩慢。
昏昏沉沉間靈臺一陣警兆生出,楊恒的眼睛甫一睜開,就看到上方有一道如同巨鹫的黑影俯沖而下,沒等他作出反應來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胸襟。
楊恒定睛一瞧,竟是邛崃山君。就聽他獰笑一聲道:“小和尚,你倒逍遙快活!”
原來數月前從法融寺铩羽而歸乃至昨日正陽山莊一戰後,他眼見明燈大師身負重傷,便耐不住報仇欲念,苦等到天黑後偷偷潛上祝融峰,哪知祝融劍派已被那白衣少女驚動,在明燈大師養傷的小院周圍嚴加警戒,令他無從下手。
邛崃山君只好滿心不甘地悄然離去,不想路經水簾洞,無巧不巧中竟望見正仰面朝天躺在山石上昏睡的楊恒,當下出手擒拿。
楊恒暗叫倒黴,兩眼一翻道:“我既沒缺胳膊也沒斷腿,自然逍遙快活。”
這一句嘲諷正刺中邛崃山君痛處,他眼中兇光爆閃,嘿然道:“你敢譏笑老子?”左手一使勁“嘎巴”脆響,楊恒的左腿腿骨已被他生生拗斷!
楊恒大叫一聲立時疼昏了過去,邛崃山君舉掌便欲結果了他的性命。可手掌剛要擊落,猛一轉念道:“蘇醒羽正為攻打祝融峰的事犯愁,我不如将這小子帶回去嚴加拷問,也好摸清正陽山莊裏的情形!”
想到這裏他改變了主意,将楊恒幾處大穴封住往腋下一夾,徑直往後山而去。
※※※
“嘩——”一盆涼水澆頭,楊恒激靈靈一個冷戰蘇醒過來,立時感到左腿傳來的鑽心刺肺的劇痛。他下意識地低哼了聲,耳朵裏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在說:“小和尚醒了。”
他雙手撐地,費勁地擡起頭,先是看到了一雙從道袍下擺底部露出的黑色靴子,然後便瞧見蘇醒羽高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輕揮羽扇,冷冷望着自己。
在他的左右兩旁,桐柏雙怪、邛崃山君、司馬陽、白衣少女,還有一衆不認識的排教首腦各自落座,廳裏的燭火亮如白晝,刺得眼前一片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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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疼不吭聲,搖搖晃晃慢慢從地上撐起身。
“跪下!”背後一聲爆喝,一個押解他的排教黑衫人飛腳踹在楊恒的後背上,令他身不由己地朝前趔趄,膝蓋一軟便往地上跪倒。
“啪!”楊恒伸右手往地上一撐,右腿狠命使力又将身軀直挺挺地擡起,回過頭瞧了眼踢踹自己的那個黑衫人,“呸”地吐出口血沫。
黑衫人身手不弱,扭頭躲過,勃然怒道:“小賊禿,我讓你嚣張!”舉起蒲扇般大的巴掌就往楊恒面頰上狠狠搧去。
驀然雪白的光影一閃,那黑衫人的手腕“呼”地被一條長袖纏住,再拍打不下去。
白衣少女藕臂微震,袖袂發力将黑衫人帶得往旁踉跄,再一收袖道:“士可殺不可辱,讓他站着回話。”
楊恒一怔,沒想到她會出手相幫自己,可對方神情漠然,根本沒朝他瞅上一眼。
蘇醒羽放下羽扇,徐徐說道:“小和尚,咱們又見面了。”
楊恒忍着劇痛與他對視須臾,微微一笑道:“你在和我套家常?”
蘇醒羽微愣一下,哈哈笑道:“來人,請真源小師父坐下!”
楊恒也“哈”了聲,毫不客氣地往黑衫人搬來的椅子上一坐,哂然說道:“硬的不行便來軟的,不知蘇教主還有什麽新鮮手段好讓我見識見識?”
蘇醒羽城府極深,對楊恒的譏刺并不動怒,微笑道:“我只想和你聊幾句。”
楊恒道:“奇了,閣下可是大名鼎鼎的妖教巨孽,我不過是籍籍無名的雲岩宗俗家弟子。咱們兩人之間,有什麽好聊的?”
邛崃山君怒喝道:“小禿驢,你別給臉不要臉,惹火了老子便一掌拍碎了你!”
楊恒故意瞥了瞥他那兩只各殘缺一指的手掌,搖搖頭道:“可憐,可憐……你技不如人打不過明燈大師,卻拿我來出氣。欺軟怕硬,這樣做人很有意思麽?”
需知他并不似母親那般慈悲仁厚,更不像父親那樣沉默寡言,這時既已了無生望,至少還可以痛快淋漓地罵一頓!
眼角餘光不意卻看見那邊桐柏雙怪中的西門望歪頭瞧着自己,醜臉上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什麽。
這時蘇醒羽搶在邛崃山君發飙前問道:“小師父,令師嚴崇山的傷勢可有好轉?”
楊恒腦筋一轉,當即醒悟到蘇醒羽是要拐彎抹角打探祝融劍派的虛實,卻将自己誤作了明燈大師的弟子。他本想一句硬頂回去,忽又想道:“我何不胡說八道一番,讓這老魔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更不敢輕易向正陽山莊發動進攻。”
于是他笑吟吟道:“承蒙蘇教主記挂,明燈大師今早起來一口氣吃了三只燒雞五斤醬牛肉,說要養足精神等您今夜再去拜訪。”
白衣少女一聽就曉得楊恒在戲耍蘇醒羽,撇撇嘴角也不道破,只淡淡地看着。
司馬陽冷冷道:“你休要胡言亂語。我昨日看得清楚,嚴崇山胸口中刀奄奄待斃,哪有這麽快便能複原?”
楊恒瞧向司馬陽,噗嗤一笑道:“哎喲,你怎麽成了麻臉?我看你才是胡言亂語,睡了一宿便忘了這臉上的麻點是怎麽來的麽?”
司馬陽昨夜被明燈大師一口酒汁噴中,身上的那點傷倒還罷了,可素來引以為豪的那張俊臉如今卻被打成點點斑痕。雖說立刻抹上了靈藥,可也難保傷愈後不留下疤痕。
他正為此事恨惱,卻聽楊恒哪壺不開提哪壺,焉能忍耐得住,陰冷一笑道:“小野種,稍後我看你還能笑得出!”
蘇醒羽一皺眉,既佩服楊恒的膽氣,又對他油鹽不進甚是頭疼,便向邛崃山君使了個眼色。
邛崃山君心領神會,離座走向楊恒道:“蘇兄,這小賊禿不識擡舉,幹脆将他右腿也斷了,給他上點兒規矩!”
楊恒不動聲色,将一支九絕梭順着袖口悄悄滑落到右手,只等這魔頭走到近前,趁其不備先紮他個透心涼。
忽然有人怪聲怪氣道:“老周,你若真敢再斷了他的右腿,老子便服你!”
邛崃山君一愣,轉頭見說話的是西門望,哼道:“西門兄的這話是何意思?”
西門望嘿嘿笑道:“常言道打狗看主人,你可曉得這小和尚的爺爺是誰?”
邛崃山君不明就裏,火道:“管他是誰,莫非老夫會怕他的爺爺?”
西門望笑呵呵道:“他的爺爺就是滅照宮宮主楊惟俨,你怕不怕?”
一剎那廳裏鴉雀無聲,連蘇醒羽的面色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變。
需知“楊惟俨”這三個字,于仙林中人而言,便似孔子之于讀書人,皆是如雷貫耳高山仰止的泰鬥人物。只不過一邪一正,一為當世頂尖魔頭,而一位千秋萬載的聖人師表而已。
邛崃山君呆了片刻,說道:“他若是楊惟俨的孫子,又豈會在雲岩宗做和尚?”
西門望道:“我真是好心被當了驢肝肺——你若不信,問問司馬陽便知!”
當下大廳裏數十道目光盡皆聚焦在了司馬陽那張破了相的臉上,司馬陽惱怒地瞪了西門望一眼,不得已嘴裏咕哝道:“我只是在五六年前見過楊師弟一面,如今事隔多年他的容貌大變,一時也無法确認。”
然而在場的人誰都不是傻瓜,察言觀色十有八九已信了西門望的話。邛崃山君身子已經離座,站在楊恒面前騎虎難下,忍不住望向蘇醒羽。
蘇醒羽卻在暗惱司馬陽,若非西門望出言點破楊恒身世,自己不明所以之下,大有可能将這小和尚折磨至死,一旦楊惟俨聞知,排教與自己豈不大禍臨頭?
在當今亂世中,小門小派想求得生存殊為不易,即便像排教這般有千年根基,號稱僅次于魔教的仙林第二大教會,為求自保亦是不遺餘力。
他不惜興師動衆攻打祝融劍派,固然別有緣故,但私心裏難免存着要一統兩湖正魔二道的想法,壯大實力好與仙林四柱、滅照魔宮和魔教這三大勢力分庭抗禮?
只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站穩根基前自己殊不願成為衆矢之的,若平白無故地冒犯了楊惟俨,豈非自尋死路?
念及于此,他拿起羽扇搖了幾搖,順水推舟道:“既然這小和尚身世存疑,司馬世侄亦難以判定,那便将他暫行拘禁,待祝融峰事了再做定奪。”
楊恒聞言,心底驀地升起一種很荒謬甚至屈辱的感覺。
這五年多的光陰,他每時每刻都無不牢記着毀家之恨,視自己的大伯楊北楚如生死仇人,更對楊惟俨深惡痛絕。可現在,恰恰是這個不在場的爺爺,僅憑一個名頭就吓得蘇醒羽、邛崃山君等一幹兇人不敢動他,更讓自己保住了性命。
然而他卻不想沾楊惟俨的光,罵道:“誰是楊老魔的孫子了,我才是他爺爺!”
群魔駭然失色,蘇醒羽更想到若非楊恒與楊惟俨有極深淵源,怎敢當衆破口大罵他?心中不由又多信了幾分,揮手吩咐道:“擡下去好生照料!”
兩名黑衫人把楊恒按上擔架,到了門外,楊恒才發覺已是後半夜了。四周蒼松翠柏,殿宇重重,應是一座佛寺,只是往來巡夜的都是些身穿黑衣的排教教衆,想來那些和尚或被拘押,或已遭了毒手。
他被擡進了一間空屋裏。黑衫人要扶他上床,楊恒冷然推開他們,瞅見張長凳,便将它豎起當作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邊坐下。
過了會兒來了個排教的醫生,替他将傷骨接好上了木架,言辭間甚是恭敬客氣。
楊恒漠然不理,等醫生走後又有人送上飯菜。他也不客套,一通風卷殘雲吃了個碗底朝天,然後往床上一躺閉目養神,心裏頭卻在盤算着脫身之策。
這麽過了約莫一個多時辰,突然門被打開,閃入一條黑影。
楊恒登時醒覺,就聽那黑影低聲道:“小和尚,是我!”
楊恒聽出這嗓音竟是西門望的,不禁詫異道:“你來這兒幹什麽?”
西門望走到床前,說道:“當然是救你出去!”伸手将楊恒身上的禁制解開。
楊恒又是驚訝又是感動,說道:“老爺子,你何苦冒險救我,萬一教蘇醒羽察覺,豈不是連累了你們夫婦?”
西門望道:“老子愛屋及烏,你懂不懂?嚴崇山對咱夫妻有恩,老子要報答他。至于蘇醒羽,他不會知道——門外的守護都已經死了個一幹二淨!”
說着話他将楊恒背到了身上,方要舉步出屋,猛聽門外響起掌風。西門望微吃一驚道:“他奶奶的,這麽快就給發現了?大不了豁出去了!”
他一邊心裏犯着嘀咕一邊掣出身後那柄魔斧,走出門去。可一看外頭的情況,又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卻見西門夫人正與那白衣少女在院中激鬥一處,兩人似乎都不欲驚動外人,極力壓低打鬥聲響。
那白衣少女眼角餘光瞥見楊恒,立刻醒悟到西門夫婦的用意,低哼了聲飄飛而起,身影一閃已消隐在屋脊後。
西門望卻有些莫名其妙,問道:“師妹,這是怎麽回事?”
西門夫人也是一頭霧水,回答道:“我正在門外望風,那丫頭從屋頂上飛下來,不由分說就一掌拍下。咱們交手還沒幾招,你一出屋她卻又逃走了。”
西門望“嗯”了聲道:“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想必她是看到咱們人多勢衆,趕緊腳底抹油啦。”
西門夫人卻擔心道:“若是這丫頭去向蘇醒羽通風報訊,可如何是好?”
西門望罵道:“你這臭娘們,專放馬後炮,既然想到了這一層,剛才為何不将她留下?”
西門夫人委屈道:“那丫頭修為甚高,我想留也留不住啊。”
楊恒道:“兩位不必争執,我猜這位嚴姑娘的來意與你們一樣。否則她剛才只要揚聲一喊,咱們便難以走脫。”
西門望恍然道:“有理,有理!這就叫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不一家人。”
楊恒也不曉得他從哪兒學來滿肚子的諺語常言,偏還用得不倫不類,見西門夫人兀自在旁誠懇地點頭附和,忍住笑道:“此地不宜久留!”
三人出了佛寺,卻朝着與祝融峰相反的方向禦風行去。楊恒疑惑道:“老爺子,你要帶我去哪裏?”
西門望道:“祝融峰你是不能回去了,咱們找個地方先把你給藏起來。待傷勢好了,你再回返峨眉。”
楊恒急道:“那怎麽成,你放我下來,我得回正陽山莊!”
西門夫人道:“你傷成這樣一個人怎麽走?就算回到正陽山莊,也是個累贅。”
西門望也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放心,我拼了老命也會把嚴崇山救出來。你就安心養傷,回山後自能見到他。”
楊恒道:“可我的同門師兄弟、我的師叔還有師父都還在山上,我不能丢下他們!”
西門望奇道:“傻小子,你現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操這些閑心幹嘛?”
楊恒心下早拿定了主意,也不與西門望夫婦饒舌,轉開話題道:“老爺子,你們有沒有在蘇醒羽那兒聽到過有關端木神醫的消息?”
“端木神醫,就是那個端木遠麽?”西門望搖頭道:“蘇醒羽知道也不會跟老子說,你在找他?好像有不少年沒聽到這老兒的消息了。”
楊恒點點頭,将端木遠的事說了。東門颦道:“嗯,咱們回去後幫你留心問問。”
楊恒道:“我看你們都不是惡人,又為何要幫着蘇醒羽,攻打祝融劍派?”
西門望還是平生第一次聽有人說自己“不是惡人”,而且說這話的人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娃,想來語出由衷絕非口不對心,當下禁不住老懷大開,哈哈笑道:“蘇醒羽算個什麽東西?他是天荒八怪之一,老子也是!咱們平起平坐,各霸一方。他又怎能支使得動咱夫妻?”
楊恒心裏一動,說道:“那就是大魔尊了?他又是何方神聖,能讓您埋頭效力?”
西門望老臉有點尴尬,倒是西門夫人心直口快道:“他是滅照魔宮的二號人物,幾年前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臉上總戴着張人皮面具,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這兩年楊老魔隐居不出,幾乎所有滅照魔宮的外務都由他來打理。”
楊恒哦了聲,道:“敢情你們怕滅照魔宮,所以不得不聽命于蘇醒羽。”
“放屁!”西門望臉色绛紅,氣惱道:“楊惟俨名頭再響,也是山高皇帝遠,管不到老子的頭上。他若真找上門來,老子打不過還不能逃麽?”
楊恒笑笑道:“這麽說兩位是另有苦衷?”
西門夫人瞧了眼丈夫,才低聲道:“咱們的寶貝乖乖女兒落在了大魔尊的手裏。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相幫蘇醒羽攻打祝融劍派。”
西門望咬牙切齒道:“司馬陽那個王八蛋,要不是他一通甜言蜜語把我的寶貝乖乖女兒糊弄得沒了主意,稀裏胡塗跟着這小子偷偷溜出家門,又怎會被大魔尊捉去?咱們夫妻又何須受這份窩囊氣!”
“看來是司馬陽玩了美男計,誘拐了人家的女兒!”楊恒心中暗笑道:“難怪西門府主夫婦對他不加辭色,還故意裝瘋賣傻與他作對。”
轉念楊恒又詫異道:“排教攻打祝融劍派,滅照魔宮又為什麽要在暗中大力襄助,推波助瀾?”
西門望猶豫了會兒,說道:“你瞧蘇醒羽很風光,其實他和咱們夫妻一樣,不過只是大魔尊的馬前卒而已。排教固然想拔了祝融劍派這枚眼中釘,從此威風八面號令兩湖仙林。可更要緊的是,滅照魔宮看上了祝融劍派的鎮門至寶‘太昊鼓’!”
西門夫人知楊恒年幼,未必清楚這些原委,便幫着解釋道:“那太昊鼓是上古神器,可用來結成太昊仙陣,抵擋‘無量天照’。八十年前魔教如日中天,盛天河便曾率八大長老親自出馬上山搶奪,卻教九天玄火大陣擊退。
“沒等他卷土重來,無量天照突然莅臨,盛天河因此暴斃,八大長老中也有五人受天照影響真元大損,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反而被仙林四柱占了上風。”
她歇了口氣,又道:“這幾十年來,魔教韬光養晦元氣漸複,虎踞中原窺觑四方,恐怕咱們的太平日子又要到頭啦。”
楊恒奇怪道:“那為何滅照宮不親自出面,以它的實力要攻打祝融劍派,搶奪太昊鼓,豈不更加的十拿九穩?”
西門望搖頭道:“這你就不懂了。俗話說:‘樹大招風’。滅照宮是何等的魔門大派,有多少雙眼睛明裏暗裏盯着呢!它若稍有動靜,魔教和仙林四柱必會作出反應。
“雖說滅照宮不至于怕了這兩家,可彼此掣肘,誰也不願先撕破臉皮幹上。只好讓小弟出馬,別人就算猜到背後文章,也不好說啥。”
東門颦道:“師兄說得極是。可惜這回要被滅的是祝融劍派,雲岩宗豈能袖手旁觀?否則一旦讓排教在兩湖坐大,與滅照宮、點蒼劍派東西夾擊,往後的日子豈不越來越難過?這才心照不宣地派出強援,前來襄助匡天正。
“就算楊惟俨發難,明鏡那老和尚也大可說:‘我幫的是祝融劍派,打的是排教蘇醒羽,和貴宮又有啥關系?’嘿嘿,聰明聰明——”
楊恒越聽越驚訝,做夢也想不到在排教攻打祝融劍派這麽一件簡簡單單的事情背後,居然牽涉到整個仙林正道兩道各大勢力的博弈與傾軋。其實自己早該想到,大魔尊又怎會平白無故地驅策桐柏雙怪和司馬陽襄助排教?
他忍不住苦笑道:“大嬸,無量天照又是何方神聖?”
“它不是人,而是幾十年或上百年便降臨一次的大劫難!誰也算不準它何時會來,但總弄得人間瘟疫橫行天災頻頻,我們這些仙林中人也惟有自求多福。”
西門夫人回答道:“那些被無量天照找上的仙林高手,輕的損失數十年真元,重的便像盛天河那樣魂飛魄散一命嗚呼。每回無量天照來襲,正魔兩道總有三四成的高手要遭殃,躲也躲不過去。”
西門望道:“常言道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所以為了對抗無量天照,大家夥兒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秘煉仙器有的修鑄法陣,都想着大劫一到,或許能靠着那些玩意兒保命。那太昊仙陣一次能護得五個人平安度劫,你說滅照魔宮眼紅不眼紅?”
西門夫人道:“其實垂涎太昊鼓的又何止滅照魔宮?仙林四柱,五大劍派,誰不望着這寶貝流口水?只是要麽礙于名門正派的面子,要麽自忖實力不夠,奪來了反令自己成為衆矢之的,才沒出手硬奪而已。”
突聽楊恒輕嘆道:“原來是這樣,我們都成了別人的馬前卒。”
一時間三人陷入沉寂,各有所思默默趕路。
前方的道路越來越黑,層層雲氣擋住了今夜的月光,遠望祝融已不見峰上的點點燈火。
※※※
天色微明時,西門夫婦将楊恒帶到了一座遠離祝融峰百裏外的小山洞中,這才匆匆離去。
臨走時,西門望用手指着楊恒道:“小和尚,中午我會設法送些吃的和草藥來給你。你可千萬別打回正陽山莊的主意,就你現在這模樣,沒等靠近祝融峰,就會被逮住,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待在這兒養傷吧!”
等他們走後,楊恒靠在冰涼的石壁上閉目小憩,尋思着如何能借着黑夜掩護偷偷溜回正陽山莊。
至少,他要将霜兒母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明燈大師。
中午過後,西門夫人果然如約而至,為楊恒換過了傷藥。楊恒問起祝融峰的情形,西門夫人始終不肯多說,只道蘇醒羽已下了死令,今夜将驅使五百藥偶攻山,不計一切代價,勢必踏平正陽山莊。
這麽一來卻更堅定了楊恒回返祝融峰的決心。
雖然他十分清楚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麽,更無力改變什麽,然而要他縮在這山洞裏,坐看百裏之外的祝融峰上那麽多師長同門被屠戮被殘殺,又怎麽能夠?
吃飽喝足後,他在山洞中默運薩般若真氣,打通身上淤塞受損的經脈,到了傍晚收功起身。他扶着石壁走到洞口,折下一根胳膊粗細的樹枝插在腰後,權且充作仙劍,凝目眺望祝融峰的方向。
“我一夜未歸,明燈大師他們定會着急萬分。還有那老尼姑,雖然她總是對我橫挑眉毛豎挑眼,其實待我也算不錯。”
剛要提氣騰身,突聽背後有個蒼老雄勁的聲音嘿然道:“你就打算這樣回去送死,看似生了一張聰明臉孔,誰知長了副笨肚腸。”
楊恒一驚回頭。需知自從吸食了千年山魈的精血後,他的功力大進,十丈之內針落葉舞盡皆難逃過耳目,可對方分明就站在背後不到一丈遠的地方,自己卻毫無察覺,由此可見,來人修為之高實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就見洞中現出一位又矮又瘦的白發老者,一襲紫衣腰纏紅色寶帶,臉上棱角分明,個子雖小卻散發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傲氣。
昨夜受審時,楊恒幾乎見到了所有排教首腦和受邀而來的各家高手,故此已猜到對方應非蘇醒羽一夥的。但自己藏在這山洞中整整一日,這紫袍老者又是如何隐身而令自己一無所覺的?
他小心戒備道:“請問前輩尊姓大名,對在下有何指教?”
紫袍老者見楊恒神情鎮定處變不驚,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不必知道老夫是誰,只要明白我對你并無惡意。否則此刻你和桐柏雙怪早已成了蘇醒羽的階下囚!”
楊恒聽他語氣傲慢,沒好氣地道:“既然如此,在下便去了。”
“你去哪兒?”紫袍老者微帶輕蔑冷笑道:“西門望有時做起事來颠三倒四不知所謂,可見事倒不胡塗。我要是你,就該定下神來想想怎麽解祝融劍派之危?”
楊恒鬧不清老者的來意,故意一笑道:“前輩說話何苦拐彎抹角,莫非你有良策?”
紫袍老者不屑道:“蘇醒羽一介跳梁小醜,何足道哉?只要你肯聽老夫指點,今夜就能解得祝融峰之圍!”
楊恒心頭一喜,又驀地生疑道:“前輩既肯幫我,又為何不願露面?”
紫袍老者避而不答,說道:“依你之見,蘇醒羽為何能兵臨城下占據優勢?”
楊恒苦笑道:“他喪心病狂制作了五百多藥偶攻山,可那些人本都是仙林豪傑,祝融派心存顧慮下不得狠手,束手束腳所以才一敗塗地。”
紫袍老者追問道:“那怎樣才能破解藥偶,令他們恢複神智反戈一擊?”
楊恒眼睛一亮,隐隐猜到了什麽,脫口道:“莫非你有醒神香?”
“不錯!”紫袍老者從袖袂取出一大束色澤發藍的異草來,說道:“這便是醒神香了!你将它帶回正陽山莊,再配以若幹藥材将其焚燒,屆時藉助風勢彌漫四野,哪怕鼻子只吸入了一小絲,那些藥偶也會立時蘇醒。”
見楊恒望着那束醒神香默然不語,紫袍老者又道:“怎麽,你不信我?”
楊恒搖頭道:“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實不相瞞,前輩的出現總令我覺得有些巧,巧得有些蹊跷!”
“就當是無巧不成書。”紫袍老者把臉一板,說道:“你若懷疑醒神香有假,盡可讓匡天正、嚴崇山查驗。就算老夫真的是騙了你,祝融劍派也不會損失什麽。至少,我可以幫你回山,對不對?”
楊恒抛開顧慮沉聲道:“那好,咱們走!”
紫袍老者徐徐道:“我幫了你,你也要幫我個忙。送你醒神香,助你潛回正陽山莊的事,惟有你我知曉,絕不可以告訴第三個人,即便是明月女尼起疑,嚴崇山追問,你也必須守口如瓶,否則,不日便要天下大亂。”
楊恒想了想,慨然道:“我答應你!但我總該知道,是誰幫了我們這麽一個大忙?”
紫袍老者嘿嘿笑道:“年輕人,你很坦率,也并不掩蓋自己的好奇心。可惜眼下還不是告訴你的時候。也罷,我送件信物給你,将來如果有人認出了它,自會告訴你老夫的來歷。”
說罷他從袖袂又取出一枚黑黝黝的鐵葉子,上面镌刻着一些古怪符印,只比嬰兒巴掌大一點兒,将它和那束醒神香一并交給楊恒道:“你小心收好,說不定将來會派上用場。”
楊恒收了鐵葉和醒神香,問道:“前輩,我們可以走了麽?”
紫袍老者悠然道:“現在去太早了,你先回洞內再打坐一會兒。”
楊恒愣道:“那要等到什麽時候?”
紫袍老者看看漫天夕陽,回答道:“兩個時辰後。”
楊恒訝異道:“兩個時辰,那豈不是蘇醒羽已率人攻上祝融峰了?”
紫袍老者漠然道:“蠢材,他們混戰一處,你潛回山莊的把握豈不更大?”
楊恒道:“可那樣一來,又會有多少人枉自送了性命!”
紫袍老者轉過身去,漠然道:“他們的死活與你與我又有何幹?”
一瞬間,楊恒醒悟到紫袍老者的險惡用心,怒聲道:“你是想讓祝融劍派和排教打得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利!”
紫袍老者微微怔了怔,居然也不反駁,問道:“那麽你認為,我為何要幫你?”
楊恒一言不發,轉身便走。紫袍老者飄身掠到他背後,探指将他點倒道:“老夫說過,自會送你上山。”
楊恒憤怒地盯着紫袍老者,叫道:“老魔頭,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
紫袍老者不動聲色道:“小子,我若是你,就省點力氣,也好留着上陣厮殺。”
楊恒哪裏肯聽,躺在洞外的草地上罵不絕口,無奈紫袍老者居之若素,甚而嘴角還含着一抹蔑然笑意,負手站在他的身前欣賞日落,全不萦懷。
楊恒罵了一陣,突然道:“喂,老魔頭,我罵得嘴也幹了,要喝水!”
紫袍老者哼了聲道:“那是你自找的,忍着!”
楊恒眼珠一轉,道:“那我中午吃太多,現在要大解,你總不能讓我就地解決吧?”
紫袍老者冷冷道:“沒用的。我說了兩個時辰便是兩個時辰,一刻不能早,一刻也不會晚!”
楊恒置若罔聞,沒口地叫道:“救命啊,我憋不住啦……”
紫袍老者終于受不了,淩空虛點解開楊恒經脈禁制,喝道:“快去!”
楊恒笑道:“謝啦,老魔頭!”鑽進了洞旁半人多高的草叢裏蹲了下來。
他見紫袍老者依舊面朝西背對自己,情知對方自恃修為絕頂,只要稍有異響便會覺察,所以壓根不怕讓自己給逃了。
楊恒卻早有計較,腦中默想了一遍明燈大師傳授的萬裏雲天身法中的那篇“浮木訣”,丹田催功真氣流轉,雙腳無聲無息地離開地面,懸浮起三寸有餘。
而後他将身軀緩緩舒展,靈臺一片空明映射出周遭景象,衣發摩擦在雜草之上竟沒有發生半點動靜,不一刻便将整個身子平行懸浮在草叢中。
他聽了聽背後動靜,發現紫袍老者并無反應,暗暗欣喜道:“待他等得不耐煩時,我已逃出十數裏外,想追也追不上啦。”
薩般若真氣随着心念游走全身,身形如魚翔淺底悄無聲息地滑過草面,往山洞右側飛去。眼看溜出了十餘丈即将甩脫紫袍老者視線範圍,猛然丹田一痛真氣顫動,身子随之稍稍往下沉壓,在草葉上擦蹭出輕微響聲。
紫袍老者立時警覺,飄身欺近一把抓住楊恒後領,功透體內将他經脈重新禁制,似笑非笑道:“好小子,差點讓老夫着道!”
楊恒心裏郁悶之極,曉得自己終究吃了真氣不濟的大虧。放在平時,這麽一小段禦風飛行,又焉會讓丹田後繼乏力?
紫袍老者将他拎回洞口往地上一摔,道:“老夫可不像蘇醒羽那幹沒出息的小子,對楊惟俨畏之如虎,不敢傷你。再耍花樣,我便擰斷你的兩條胳膊!”
楊恒痛得全身顫栗,咬着牙罵道:“少臭美了,你和蘇醒羽不過是一丘之貉!”
一陣晚風吹來,天際亂雲紛飛,依稀中他仿佛聞到一縷來自祝融峰上的血腥氣息。
第三集 心中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