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撤圍
那邊西門望瞧着小夜和楊恒退到屋角的朱櫃後,總算等着了說話的機會,迫不及待道:“老嚴,你把太昊鼓藏哪兒了?”
明燈大師搖頭道:“老兄,別白費心思了。早十年太昊鼓便被人盜走,可笑蘇醒羽賠了夫人又折兵,還差點把命丢在這兒,到底還是白忙活。”
“什麽?”西門望禁不住叫道:“老嚴,咱們可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你可別跟我打馬虎眼兒。”
明燈大師苦笑道:“我不把事情說清楚,諒你這家夥也不會死心。”
他歇了口氣道:“這事我也是昨晚才聽老匡說起。幾百年來,太昊鼓一直安安穩穩地收藏在春秋閣中,縱使當年魔教大舉進犯,也未能得逞。奈何百密一疏,魔教損兵折将都沒能搶到手的太昊鼓,卻教自己人輕而易舉地偷了去。”
“自己人?”西門望疑惑道:“你是說有人監守自盜?”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可曾聽說過祝融劍派的上代長老歐敬城?”
見西門望點了點頭,明燈大師徐徐道:“歐敬城沒死。十年前,便是他憑藉鎮守春秋閣的便利,偷盜太昊鼓不告而別,從此了無音訊。這些年來,祝融劍派始終沒有放棄過尋找,可惜沒有絲毫收獲。為免家醜外揚,對外皆謊稱此老走火入魔而亡。”
忽聽底下樓梯聲響,西門望以為又有排教妖人闖了進來,臉上閃過一絲剽悍之色,一抄魔斧便欲往密室門口走去。
明燈大師從容說道:“不要緊,是真菜和真葷。咦,真菜像是背着什麽?”
話音未落,滿頭大汗的真菜和真葷沖了進來,叫道:“師父,師父!”
明燈大師一眼望見伏在真菜背上的真禪,神色一緊道:“出了什麽事?”
真葷氣喘籲籲道:“醒神香送、送到了!還、還有……”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已往地上軟倒。
東門颦手疾眼快接住真葷,問道:“小和尚,還有什麽?”
真葷喘着粗氣道:“還有明華大師率着本門十幾位長老禦劍趕至!”
明燈大師眼裏的喜色一閃而逝,仿似這結果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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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望從真菜背上卸下真禪,察看了會兒道:“只是幾處硬傷,不礙事。”
真菜渾身虛脫,贊道:“師父,可惜您沒能親眼看見,原來真禪師弟發起狠來,有那麽厲害!虧得他在前開道,拼命闖開一條血路。不然咱們壓根到不了神農殿。”
“是啊,”真葷也感嘆道:“他背上,腿上,肚子上,連捱了三下,一記比一記重。嘿,我都以為他不行了,誰曉得這家夥拼得更兇,一根戒棍斷成了三截,想也不想搶過一柄長槍接着往前沖。好家夥,到後來那些排教妖人見了他,活像見了鬼,一個勁兒往後退。”
明燈大師靜靜聽着,唇角逸出一抹笑意,輕聲道:“真禪,你做得很好。”
真禪躺在西門望懷裏頭,艱難地睜着眼睛望向師父,得意而羞澀地嘿嘿一笑。
真葷左顧右盼,詫異道:“咦,真源師弟和小夜姑娘呢?”
“我們在這裏。”楊恒由小夜攙扶着從朱櫃後轉出,看着遍體鱗傷的真禪,眼裏既有痛惜,更有一縷發自肺腑的驕傲之情。伸出手去,與真禪兩手緊握在了一起。
楊恒用力搖了搖真禪的胳膊,微笑道:“小貓發威也會變成老虎。真禪,這才是真正的你。從今往後,沒人再敢看低你!”
真禪晦暗的眼裏亮起一絲異采,開心地咧嘴笑了起來。
明燈大師問道:“真葷,你說明華大師和本門的諸位長老到了?”
真葷道:“是啊,我們剛趕到神農殿,就瞧見天上飛來十幾道五顏六色的劍光。等他們飄落下來,咱們才看清打頭的正是明華大師,後面還跟着明白、明顯十幾位師叔。跟着蘇醒羽重傷逃跑的消息也傳了開來,排教一下子亂了陣腳,我們回來報訊的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麽阻擋。”
楊恒和小夜聽了這天大的喜訊,均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奇異感覺。
西門望搖搖頭道:“既然這樣,咱們也該走啦。免得撞上匡天正自讨沒趣。”
明燈大師一改嬉笑神情,鄭重其事地向西門望夫婦一禮道:“西門兄,多謝!”
西門望怔了怔,意興索然地擺擺手道:“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甭和我客套。可是沒拿到太昊鼓,回頭司馬陽那小子少不得又要羅嗦。”
明燈大師道:“西門兄,方才我們說的事情乃祝融劍派隐秘,望勿外洩。”
西門望笑道:“放心,我不是傻瓜。你當我是兄弟,才将實情相告。老子若是到處宣揚,教我将來生出的孩兒沒屁眼!”
東門颦念及被大魔尊軟禁的愛女,搖頭苦笑道:“就這一個丫頭還不夠鬧麽?”
西門望一瞪眼道:“公雞打鳴,母雞下蛋。老子一世英雄,生上十個八個,也是應該。你沒聽人說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嗎?”一對夫妻吵吵鬧鬧,迳自去了。
不一刻樓梯微響,明華大師在秋柏青的陪同下走進密室。
明華大師仔仔細細打量過明燈大師的傷情,松了口氣道:“還好,沒傷到元氣。”
明燈大師問道:“師兄,外面的情形如何?”
明華大師回答道:“排教已開始往山下撤退。匡掌門正組織人馬解救藥偶追殺殘敵,暫時抽不出身來。”
小夜好奇道:“明華大師,莫非你有未蔔先知的本事,這麽快就趕到了衡山?”
明華大師含笑道:“今天清晨明鏡師兄收到牛頭寺飛書傳訊,言道祝融劍派有難亟需救援,當下便命貧僧率本宗十六位長老禦劍兼程,趕來衡山。”
楊恒一省看向明燈大師,說道:“原來大師和明空大師早已做了安排。只是任誰也沒料到排教的攻勢會如此猛烈,若非明華大師及時趕到,正陽山莊仍不免失陷。”
明華大師搖頭道:“貧僧此來不過是錦上添花,真禪将你帶回的醒神香送到神農殿才稱得上是雪中送炭。”
“可不是嘛?”秋柏青這刻心悅誠服道:“匡師伯一聽有了醒神香,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
衆人聽他說得誇張,均都忍俊不住。楊恒欲言又止,問道:“老……我師父呢?”
明華大師一斂笑容道:“明月師妹被位白衣姑娘在腰上打了一掌,業已由門下弟子護送到神農殿救治。”
雖說楊恒自打見到明月神尼的第一天起,就和這老尼姑滿不對味,可聽見她受傷的消息仍不禁心頭一沉,偷眼瞧了瞧明燈大師,暗道:“十有八九打傷我師父的白衣少女,便是那位嚴姑娘了。”
明華大師寬慰道:“你也不必太擔心。那白衣姑娘似乎掌下留情,師妹的傷勢不算嚴重,至多十餘日即可痊愈。”
明燈大師神情複雜,沉默許久後問秋柏青道:“貴派傷亡如何?”
秋柏青咬牙切齒道:“僅弟子所見,便有四位本門長老在今夜之戰中陣亡。匡師伯也多處負傷,若是醒神香再晚到一會兒,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明燈大師嘆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一仗老匡可也傷筋動骨啊。”
就聽匡天正洪亮的嗓門在樓底下響起道:“傷筋動骨又怎樣?但教老夫有三寸氣在,就和蘇醒羽這狗雜種沒完!”
他少有在人前爆粗口,這時破口大罵蘇醒羽,自是心痛本門死傷慘重,一股怒氣難平,忍不住發作出來。
見着明燈大師,兩人相視半晌,彼此打量着對方的傷勢,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匡天正一邊搖頭一邊說道:“老嚴,你沒事就好。等咱哥倆兒養好了傷,一塊兒上龍虎山排教總舵,找蘇醒羽把這筆帳連本帶利全都讨回來!”
明華大師問道:“匡掌門,莊內的殘敵可有肅清?”
匡天正颔首道:“不僅正陽山莊守住了,金烏、皓日兩莊也已收複。二弟正率領弟子追剿逃敵,可惜給蘇醒羽溜了。”
他走到楊恒和真禪的身前,拍拍兩人的肩膀道:“你們送來的,可是咱們祝融劍派的救命仙草啊。老嚴,看見他們,我想不佩服你都不成。”
明燈大師還是那副淡泊神情,笑了笑道:“那是他們自個兒用命拼來的,和尚我可不能居功。”頓了頓又道:“老匡,有件事你可別怪我。方才桐柏雙怪來搶太昊鼓,和尚我已将實情告訴了他們。”
匡天正一呆,随即領悟到明燈大師的苦心,說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說出來也好。早幾年我就想把這消息散出去,免得一群群狼崽子虎視眈眈,可又怕別人以為此地無銀三百兩,反當我老匡怕事。如今借桐柏雙怪的口說出,再妙不過。”
小夜問道:“大師,您不是告誡桐柏雙怪不得洩露此事麽?”
楊恒笑道:“桐柏雙怪是藏不住事的人,司馬陽只需一激,西門望自會脫口而出。如此一來,不僅排教會死心,連滅照宮也得偃旗息鼓。匡掌門便能喘口氣了。”
到得天亮,衡山方圓數百裏內已不見排教蹤跡。匡天威引兵回山,又救了不少藥偶。匡天正命人來請明燈大師和楊恒、真禪等人前往剛收拾妥當的後宅休息療傷。
大夥兒一路往後宅走,沿途所見盡是大劫過後的焦土殘垣,許多地方餘勁未熄,兀自冒着縷縷刺鼻青煙。一陣陣晨風吹過,空氣裏混合着醒神香和血腥的氣息,低低的呻吟與痛哭聲亦随之飄入耳際。
楊恒和真禪躺在擔架上,側臉望着遍地的屍首和殷紅的血跡,大難不死的喜悅緩緩淡去,默默想道:“只為了幾個人的私利,卻犧牲了這麽多的性命,這到底是為什麽?昨晚僥幸能活下來,可誰能保證下一次死去的不是我們?”
※※※
過了十餘日,衆人傷勢逐漸好轉。匡天正便在莊內擺下夜宴為雲岩宗衆僧接風洗塵,亦是聊表感激之情。
席上匡天正并未對明華大師等人多說什麽感恩戴德的謝辭,但熟悉此老的人都明白,經此一役,往後雲岩宗只消一紙傳書,便是要他拼上祝融劍派數百條弟子的性命相助,也斷不會皺一皺眉頭。
當即有人又問起楊恒醒神香的來歷。楊恒早編好了一套說辭,胡言亂語了一番蒙混過去。也虧得他替祝融劍派的轉危為安屢立大功,大家盡管隐隐覺得事情不會那麽湊巧,卻也不便刨根問底。
明華大師以茶代酒敬過匡天正,說道:“根據明顯、明白兩位師弟的回報,蘇醒羽被明燈師弟那一記青冥真罡劍打得險些送命,已回返總壇養傷。一兩年裏是無法再出來興風作浪了。貧僧在貴派已逗留三日,明日便該告辭回返峨眉了。”
匡天正一聽就不樂意了,搖頭道:“那哪兒行,說什麽你們也得住滿一個月!”
明華大師含笑道:“這次下山,已耽誤了貧僧和諸位師弟的不少功課。匡掌門高擡貴手,就放我們走吧。”
匡天正沒轍,撓撓頭道:“也罷,你們可以走,老嚴和明月師太得留下。什麽時候身上的傷勢好利索了,什麽時候老夫敲鑼打鼓送他們下山。”
明燈大師失笑道:“你這老匡,當咱們要做法事麽。好吧,我就多陪你幾天。”
明月神尼想了想,覺得匡天正盛情難卻,也答應留了下來。
翌日明華衆僧告辭離去,匡天正不顧滿身的傷勢未愈,執意送到祝融峰下才依依惜別。那些被救下的藥偶也陸續拜別,但腦中被注入的古怪藥汁卻仍然無解,山上幾日已有若幹人突然狂性發作,差點鬧出人命。
對此匡天正和明燈大師等人亦是束手無策,大夥兒曾訊問過一些抓來的排教俘虜,可竟沒有一個知曉端木遠的事情。
這日秋柏青攜着幾個祝融劍派的年輕弟子,與真菜、真葷等人一起來探望楊恒。自那夜真定女尼為保護真彥而遭殺害,真彥便一直痛苦自責,郁郁寡歡。楊恒便請小夜去将她也拉了過來,大夥兒在一起說說聊聊,或許可以稍稍舒解她心裏頭的難受感覺。
聊了一會兒,秋柏青記起早先楊恒曾托付自己打聽的事情,說道:“真源,我私下問了幾個排教俘虜,終于替你打探出那位白衣姑娘的來歷。不過她不姓嚴,蘇老魔等人都叫她‘石仙子’。”
楊恒心頭微動,尋思道:“聽老尼姑說過,仙林三魔四聖這七位頂尖人物裏便有一位是劍聖石鳳揚,莫非嚴姑娘因對明燈大師心存恨意,便改作母姓?”
就聽秋柏青又道:“這位石姑娘有個舅舅,隐居郴州郊外,被人稱作‘煙波叟’,和蘇老魔臭味相投,甚是熟稔。蘇老魔本也邀請了此人出山襄助,不巧煙波叟正閉關修煉,分身乏術,于是就把自己的外甥女兒引薦給了排教。”
楊恒詫異道:“你說那煙波叟是這位石仙子的親舅舅?”
秋柏青道:“是啊,我問的幾個排教妖人都是這麽說的。但這丫頭的修為卻非傳自煙波叟,想必另有名師。”
楊恒搖搖頭心道:“明燈大師曾明明白白告訴過我,那位救了他的絕世異人膝下只有一女,嚴姑娘又哪裏來的親舅舅?這事兒多少有點蹊跷,她和煙波叟又為何要合夥蒙騙蘇醒羽?”
秋柏青見楊恒搖頭,問道:“真源,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嗎?”
“沒什麽。”由于事關明燈大師的隐私,楊恒也不便當衆說出自己心裏的疑窦,轉開話題道:“這幾天為何總不見真禪?”
真葷道:“師父前兩天傳了他一套‘金湯盾法’,這小子便躲開大夥兒溜到後山去整日苦練,還當咱們都不曉得。”
楊恒一怔,問道:“真禪要改修盾法了?他原本學的那套鸠摩棍法也很不錯啊。”
真菜笑道:“你還不了解真禪嗎?師父索性教他一套防身盾法,別人打來他只管往盾後一藏,倒也正合他的脾性。”
楊恒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原以為經過祝融血戰後,真禪能克服軟弱,放下心裏包袱,由此看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時候明月神尼走進屋裏,衆人紛紛起身見禮。明月神尼走到楊恒床前,問道:“真源,你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楊恒在衆人面前也不願冷淡了明月神尼,輕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說道:“快了。”明燈大師曾告誡他如果腿骨再出問題,今後就成瘸子了,因此多數時候都老老實實躺在了床上。
明月神尼道:“那就好,貧尼過來是有點兒事想和你聊聊。”
秋柏青識趣道:“時候不早,我們也都該回去了。”
等他們都出了屋子,明月神尼在楊恒床邊的椅子裏坐下,卻沒急着開口。
楊恒注視明月神尼仍稍顯憔悴的面容,卻又不曉得她要和自己說什麽,便閉緊嘴巴和這老尼姑幹耗着。
一陣微妙的靜默後,明月神尼神态慈和,緩緩說道:“其實你早有覺察,為師在傳授你雲岩宗絕學的時候,總是有所保留。如今看來,是我錯了。在識人見事上,貧尼不如明燈師兄多矣。”
楊恒沒想到明月神尼居然會當面向自己認錯,微覺意外道:“你有你的顧慮,誰教我是楊南泰的兒子呢?”
“你是好孩子,是師父從前多心了。”明月神尼輕嘆道:“我平生唯一對不住的,便是你的娘親。也正因為這樣,才越發不敢辜負她的囑托,唯恐你出了半點差錯。好在這次衡山之行,總算解開了貧尼的一個心結。等回返峨眉之後,我就将本門的菩提九劍、明王不動禪法等諸般絕學一一教授給你。”
楊恒愕然望向明月神尼,想想這老尼姑畢竟是他的師父,自己往日對她不服不忿故意找茬,也有頗多不是之處,禁不住叫道:“師父,我……”
明月神尼微微一笑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伸手握住楊恒的手掌,柔聲道:“你想說什麽,為師都知道。過去的便讓它過去,咱們都需重新開始。昨日明鏡師兄來信,也是詢問你的傷勢情況。再過半年,櫻花臺便要在長白天心池召開,為師已推薦你進入盡淘岩試煉的二十人大名單。所以什麽也別多想,盡快把傷養好。”
楊恒有些疑惑道:“二十人大名單,這是什麽意思?”
明月神尼解釋道:“明年代表本門出戰櫻花臺的四小金剛人選,便出自這二十人裏。貧尼是對你心存期許的,其實除我之外,明鏡師兄、明燈師兄無不對你青眼有加,關懷備至。你可知道,入選四小金剛非但是一種榮耀與肯定,更是一種資歷與地位?遠的不說,明鏡、明華、明水還有為師……也包括你的母親,當年都曾代表本宗參加過櫻花臺。”
“我母親?”楊恒驚訝道:“她也曾經代表雲岩宗出戰闖陣?”
“不錯,可惜最後功敗垂成,只拿到了第二。”
明月神尼道:“如今輪到你了,真源。我相信,你會做得比明昙師妹更加出色。不必顧慮你身世洩露的問題,就算楊惟俨登門讨人,只要你不願走,明鏡師兄和為師便絕不答應!”
楊恒心情激蕩,毫不猶豫道:“我哪裏也不去,雲岩宗便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