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惹禍
卻說楊恒使詐擺脫西門美人的糾纏,藉着密林掩護溜出數十裏方才停下。想到剛才經歷的事情和司馬陽屁股上捱了一梭的狼狽模樣,不禁失笑出聲。
可思緒一轉,又回到了父母的身上。腦海裏浮現起母親木無表情将自己一腳踢翻的景象,心如刀絞,再也笑不出來。
他的耳畔響起了淩紅頤的話音:“令堂失去了從前的所有記憶,但唯老宮主之命是從。”
他情不自禁恨恨一捶樹幹,震得林葉瑟瑟飄落,心中痛苦道:“娘親神志全失,已變成了一個殺人工具,再認不出我!”
他狠狠咬緊自己的嘴唇,思潮起伏道:“淩紅頤說滅照魔宮四處在找聚元珠,或許用聚元珠可以有希望救回娘親。可是聚元珠在哪兒?我爹應該清楚。但我明知道他被楊惟俨囚禁在百丈懸崖受苦,卻偏偏無力相救!”
“砰、砰、砰!”
想到恨處,他一拳拳砸在樹幹上,仍然無法宣洩出積郁的悲傷與憤怒,便發了狂性,拳打腳踢将周圍的古樹一根根折倒。
恍惚間,這些樹木都化身成了楊北楚、司馬陽、蘇醒羽、邛崃山君等一幹仇人,令他不知疲倦地劈呀踹呀,直到不剩下一點力氣,才頹然躺倒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上,望着湛藍的天空,茫然無語。
經過這次衡山之行,他已非那個初上峨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頑童,深知自己的修為與楊北楚、淩紅頤這幹滅照宮的高手相較,有着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
即便回山痛下苦功,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三十年後能夠擊敗明燈大師,破約下山闖蕩東昆侖。屆時還有一個幾乎無法逾越的楊惟俨在滅照魔宮中等待自己,而那老魔的實力,恐怕明燈、明鏡等雲岩宗的頂尖耆宿亦是望塵莫及。
三五十年後,縱然老天垂憐自己,果真修煉成絕世神功,母親也早已成了血債累累、人怒天怨的大魔頭,而父親在百丈懸崖備受煎熬,屆時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甚至,他連去向東昆侖的勇氣也沒有,唯恐失手被擒,反被楊惟俨利用作為對付父親的最好工具,所以除了忍,只能忍……
他下意識地喃喃自語道:“我不要這樣,可我沒用,只能看着他們受苦!”
他知道,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求助于師門。若是可以,娘親早在五年前就做了!何況,如今的娘親已非當年,如今的她,是那個不識親子,手段狠辣的大魔尊!
他怎能讓世人知曉大魔尊的真實身分?他又怎能讓世人傷害自己至親至愛的人?
少年的自尊與傲氣,失意與沮喪,一并沸騰着、折磨着他的心靈,一時五內如焚,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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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蒙蒙裏,他好像真的累了,睡了,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月上中天。
楊恒坐起了身,心緒稍稍平緩了一些,尋思道:“接下來我該去哪兒?回峨眉嗎?沒用的,再苦修五十年我也不可能打敗楊惟俨,又何必再回去?可除了峨眉又能去什麽地方?家早沒了,天下雖大,卻無處可戀!”
他只覺得人生晦暗無望,小小的年紀,竟因此而一下滄桑頹廢了幾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山林,漫無目的地到處游蕩,潛意識驅趕着他一直往東,遠遠逃離昆侖山,避開了熙攘的人群、繁華的城鎮,只往沒人的地方走。
就這樣渾渾濁濁不曉得游蕩了多少日子,楊恒頭上長出了寸發,衣衫也破爛不堪,如同一個野人般逛到了郴州左近,距離煙波叟隐居之地已是不遠。
楊恒不由自主想起那白衣少女,尋思道:“幹脆我去找找她吧,或可化解了明燈大師父女之間的恩怨。唉,我與爹娘此生不能相認,何苦再看到別人也受折磨?”
這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基于對明燈大師的感激固然是自己要去尋白衣少女的緣由之一;而更重要的一點卻是此刻的楊恒生無所歡,業已失去人生目标,一旦抓到了一件可以說服自己去做的事情,就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身不由己地振奮起精神,暫時抛開折磨內心多日的痛楚。
于是他尋尋覓覓找到了煙波齋。
只見宅院的大門洞開,地上躺着個被點了穴位動彈不得的老蒼頭,前廳裏還傳來了呼喝激鬥之聲。
楊恒心中迷惑,解開老蒼頭的經脈禁制問道:“老人家,這兒可是煙波齋?”
老蒼頭爬起身粗粗一算,連帶上午被關在飲冰室裏的兩個少年,和剛剛闖了進去的一群道士,這已是今日來的第三波訪客了。
他打量着楊恒的一身破衣爛衫,沒好氣道:“你又是誰?”
楊恒道:“我是雲岩宗門下,有事求見煙波叟。”
老蒼頭一聽猛然爬起身就往裏逃,口中叫道:“老爺,又來了個雲岩宗的和尚!”
楊恒卻不知自己和真禪、西門美人剛好是前後腳,疑惑下跟着老蒼頭追進大廳。
廳內一名青衣老者手持釣竿,與一個身材瘦長的老道士鬥得正疾。青衣老者明顯不是老道士的對手,被對方的拂塵壓縮在極小的空間裏眼看就要落敗,口中怒罵道:“無動真人,你莫要欺人太甚!”
楊恒聞言心道:“原來這老道就是昆侖雪峰派的無動真人!”頓時想起了五年前在那座荒郊觀音廟裏的舊事。
當時楊恒年紀幼小,尚以為這老道長是誠心襄助端木遠脫難。待到年齡漸長,才隐約覺着事情沒那麽簡單,多半這無動真人也是在打魏無智的主意。
一恍神的工夫,場中青衣老者悶哼一聲被拂塵擊中胸口飛跌而出。無動真人縱身欺近,正打算将老者制住,不意斜地裏楊恒殺到,探右手兩指點向他的右腕。
無動真人低咦道:“拈花指,你是雲岩宗的弟子?”拂塵一抖,收住身形。
楊恒沒理他,瞧向被仆從攙扶住的青衣老者問道:“請問閣下可是煙波叟?”
青衣老者看着楊恒身穿僧衣,以為他是為了真禪和西門美人的事而來,硬着頭皮道:“正是老朽,請問小師父有何貴幹?”
楊恒正要說話,無動真人門下的一名弟子見他對自己的師父不理不睬,心生不滿,上前喝道:“小和尚,你哪家的門下,竟對我師父如此無禮?”
楊恒一扭頭,望向那年輕道士道:“你沒看我正忙着嗎?”
年輕道士怒道:“你可知這郜老賊是魔道妖孽,卻還出手救他!”
若在以前,楊恒多半會心平氣和地向這道士解釋原委,可現下的他滿腔憂郁悲憤,說是憤世嫉俗也不為過,見對方咄咄逼人盛氣淩人,也來了火氣,冷笑道:“雪峰派號稱仙林四柱,動辄出手傷人,依我看行事比邪魔外道更霸道!”
這一句話無形了辱及雪峰派清譽,令得無動真人也動了怒火,徐徐道:“小師父,既然你曉得雪峰派,就該明白本派與雲岩宗同氣連枝,多年交好,怎還語出傷人,替魔道妖孽說話?”
楊恒對無動真人沒有絲毫好感,更沒将他的身份擺在心上。這倒不是他狂妄自大,實因為身世特殊,所親近的人無不是名動天下的正魔兩道翹楚人物。這無動真人被譽為雪峰五真之一,卻又能大得過楊惟俨去?
他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我來找煙波叟打聽個朋友下落,你若将他打死了,卻教我問誰去?”
無動真人好歹也是名門宿老,平日裏不論哪家正道弟子見着自己,無不畢恭畢敬,滿面景仰之情,何曾遇到過一個後生晚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頂嘴?何況這小和尚既是向煙波叟打聽,想必所問之人也是個魔道餘孽。由此可見,對方十有八九誤交匪類,是雲岩宗的不肖弟子。
他肅然搖頭道:“你莫要胡鬧,否則休怪貧道不念雲岩宗的同道之誼。”
楊恒脾氣上來天不顧地不管,頂撞道:“是我胡鬧,還是你這老道太霸道?”
無動真人見楊恒軟硬不吃,暗自皺眉道:“我若出手懲戒這小和尚也非難事,可傳将出去終是有損聲譽,且不免引起雲岩雪峰兩家的杯葛。”
也難怪他會躊躇。盡管幾百年來仙林四柱同仇敵忾,互為盟友,可時日久了鍋蓋哪有不碰碗勺之理?兼之每家都會不時有才華超卓之士心懷大志,欲執四派牛耳而光大本門,這明争暗鬥可還少了?
如今魔教蠢蠢欲動,滅照宮飛速崛起勢壓昆侖,天下正值多事之秋,萬一為了個小和尚再讓正道兩大泰鬥門派之間起了龌龊,豈非得不償失?
但他此行也斷沒有因為楊恒攔阻便空手而回的道理。且不說顏面問題,這煙波叟慣使釣竿,與當年劫走端木遠的銀面人有莫大嫌疑,自己焉能放手?
正遲疑的時候,楊恒晃身奪過一柄雪峰派弟子背負的仙劍,說道:“你走不走?”
這下無動真人的臉上再也挂不住,又見楊恒身法飄逸,出手敏捷,只怕門下弟子無一是他對手,于是一抖拂塵道:“也罷,貧道就代明鏡大師來管教你!”
楊恒懶得多說,左手劍訣一引,一式“峰回路轉”攻了過去。
他的萬裏雲天身法施展開來,矯若游龍,翩若驚鴻,在無動真人的拂塵光影之間游走自如。任這老道修為精湛,二十多個回合下來卻連楊恒的一片衣角也沒撈到。
不知不覺間,楊恒禪心漸臻空明,積壓心頭的多日憤懑徐徐淡去,欣喜地覺察到以周天十三式的千變萬化,別出機杼,輔以萬裏雲天飄逸靈幻的身法,實乃相得益彰的天作之合。每多打一個回合,心中對這兩大曠世絕學的領悟便又多上一分。
忽聽煙波叟驚喜叫道:“小姐!”一位冷豔絕俗的白衣少女自廳外飄入,轉眼間欺近到無動真人身側,玉掌迸立往他左肩劈落,冷冷道:“小和尚,你退開!”
楊恒眼角餘光一掃,這白衣少女不是明燈大師的女兒卻又是誰?聽她語氣淡漠,對自己毫不客氣的呼來喝去,楊恒心裏有氣,低哼道:“你閃開!”
結果兩人互不相讓,一個對着無動真人的左半邊猛攻,一個照着老道的右半邊狠打,形成夾擊之勢。
無動真人頓感吃力,可這對少男少女加起來的年紀也沒自己一半大,以多欺少這四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只得催動真氣全力以赴。旁邊的一衆門下弟子見狀紛紛鼓噪,因未得師尊允許,均不敢擅自上前圍攻。
想以明月神尼之能,兀自傷在了白衣少女掌下,再加上一個修為傲視同侪的楊恒,只十幾個照面便打得無動真人只有招架之功,心中惱道:“這丫頭是何來歷?貧道若折在兩個娃兒手裏,豈不贻笑大方?”卻不願招呼弟子出手襄助,否則等若在變相認輸了。
念及于此,他的拂塵光芒暴漲舞作一團,将兩人逼退數尺,藉機騰起身形,左手捏做法訣口中喝道:“咄!”
只見右袖裏飛出一支雪白晶瑩的小劍,掠在空中光芒大盛,幻化出一束束白色劍芒,幕天席地的往楊恒與白衣少女激射而至。
楊恒只覺得身前劍氣縱橫,壓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急忙運起萬裏雲天身法中的“揚火訣”閃展騰挪,身形獵獵飄飛猶如一團火焰淩空舞動,手中仙劍“叮叮”連聲激散射來的劍芒。
“雪真劍罡!”白衣少女神情沉靜如亘,碧芒一閃,天廬神匕已擎于手中,身姿曼妙飛舞而起,直迫無動真人。耳聽切金斷玉的脆響不絕于耳,天廬神匕勢如破竹,劍芒應聲消散幻滅,竟似不堪一擊。
無動真人大吃一驚道:“這不是天廬神匕麽,難道她竟會是劍聖傳人?”
心念未定,廳口一蓬烏光勃然迸發,卷裹着刺耳的呼嘯如黑雲壓城湧蕩進來。“轟”地一記爆響,正轟在了那柄白玉小劍上。小劍悲鳴震顫,光華黯滅栽落下來。
卻是真禪和西門美人脫困而出,趕到廳外。眼瞧楊恒與一個白頭發老道交手,形勢甚為吃緊,真禪無暇細想祭起新收的烏雷印,硬是破了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
若論這兩件仙器魔寶的道行,自是無動真人的“雪真劍罡”高出一籌。可活該這老道倒楣,全副心神都用在對付楊恒和白衣少女之上,全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猝不及防之下着實吃了不小的虧。
雪真劍罡一消,無動真人口中低哼一聲,身子劇晃。白衣少女趁虛而入,天廬神匕氣勢淩厲的中宮直進,刺向他的眉心。
無動真人強壓胸口翻騰的氣血,揮拂塵往上招架。“嚓嚓”輕響聲中,千百根塵絲被天廬神匕威不可擋的鋒芒摧枯拉朽般斬斷絞碎,天空中猶如下起了一場銀白色的小雪,紛紛灑灑煞是好看。
可惜無動真人已沒心情欣賞,凜然擰身拍出左掌。
“噗!”
神匕更快一線紮入他的右肩,無動真人悶哼落地,道袍盡為鮮血染紅。
這當中的過程說起來冗長繁複,實則全在電光石火之間,待到廳內衆人反應過來,場內也已勝負分明。
幾名雪峰派弟子轉向廳口紛紛怒罵道:“哪裏來的鼠輩,膽敢暗箭傷人?”
就聽西門美人毫不示弱地罵還道:“一幫小雜毛,誰暗箭傷人了?”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後面還跟着個探頭探腦,尚未搞清楚狀況的真禪。
楊恒飄然落地,把仙劍随手一抛,歡喜道:“真禪,你怎麽在這兒?”
真禪奔到楊恒面前,也是笑顏逐開,咿咿呀呀地比劃起來。
無動真人收起白玉小劍,心知今日之戰已是一敗塗地,即便加上門下的幾個弟子,也難以讨到絲毫便宜。他面色蒼白,怒視真禪道:“你也是雲岩宗門下?”
真禪一愣,還沒弄明白這老道是何方神聖,茫然點了點頭。
無動真人見他承認,越發惱怒道:“好啊,雲岩宗這是要跟咱們雪峰派幹上了!”
楊恒道:“無動真人,你少拿雪峰派吓唬人!”
“無動真人?”真禪打了個激靈,還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一想到自己方才糊裏糊塗地祭起烏雷印,打傷的竟是雪峰派耆宿無動真人所煉的仙寶,重逢的欣喜、獲勝的志得意滿,頃刻都丢到了九霄雲外,比劃着問楊恒道:“真是無動真人?”
楊恒笑道:“真禪,你的烏雷印一出手就打得無動真人丢盔卸甲,委實不賴啊。”
真禪幹笑兩聲,于驚慌中隐藏着一絲小得意道:“這下禍事闖大了,回山後師父不定要怎麽罰我們呢。”
那邊西門美人舌戰群道,一張櫻桃小嘴足足抵得上百萬雄師,正鬥得興致盎然大呼過瘾之際,猛聽無動真人喝道:“今天的事,貧道定要和明鏡大師理論明白,我們走!”
一衆弟子聞令,如獲大赦,撇下西門美人随着師尊沖出大廳。
西門美人大感沒趣,回過頭見楊恒和真禪正在說話,這下又找着了對手,沖上前去叫道:“小和尚,你還我陽哥!”
楊恒方才三言兩語已從真禪口中得知他和西門美人邂逅的經過,笑嘻嘻道:“司馬陽遠在滅照宮,我可沒法把他抓來交給你。剛好真禪師弟在這兒,就讓他送你回桐柏山如何?”
“不要!”真禪雙手亂搖,說道:“真源師弟,我還是跟你一塊兒回峨眉吧。”
提到峨眉,楊恒笑容一斂,含糊其辭道:“再說吧。”
真禪一奇,剛欲詢問,這時煙波叟已向白衣少女禀明了事情經過,抱拳說道:“三位,這兒桌倒椅翻,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到後面的湖光小築稍歇。”
楊恒平複心緒,問道:“煙波前輩,為何無動真人會來此尋事?”
煙波叟回答道:“老夫也鬧不明白,聽這老道意思,似乎他數年之前曾遇到幾個蒙面人的截擊,其中有一個使用的便是釣竿,故而懷疑上了我。”
白衣少女搖搖頭道:“這些牛鼻子老道士總喜歡自以為是,不必理他。”
這時西門美人記起舊賬,叫道:“郜老賊,咱們的事兒還沒了結呢!”
煙波叟苦笑道:“那是老夫一時誤會了姑娘的來意,才将兩位誘入飲冰室中。”
“不行!”西門美人道:“我差點被凍死!要不你也進去關一天嘗嘗滋味。”
白衣少女凝眸望着西門美人道:“你是桐柏雙怪的女兒?”
“那還有假?”西門美人怒沖沖道:“姑奶奶何時被人這麽欺負過?”
白衣少女漠然道:“我沒空和你羅嗦。”輕移蓮步往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