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約法三章

正如楊北楚所料,楊恒的确是在追殺吠月夫人花沉魚。

對于這位成名在一甲子前,而今銷聲匿跡多年的高手,楊恒幾乎從未聽聞過她的名頭。但六年前在觀音廟裏擄走端木神醫的一幕,卻早已印烙在他的腦海裏。

故此花沉魚甫一開逃,楊恒便在後緊追不舍,一路禦風飛馳出兩百餘裏依舊保持着十餘丈的距離。

花沉魚固然甩不下楊恒,楊恒也無法追近對方。

不覺暮色低沉,兩人已将峨眉山遠遠抛在了後頭。

楊恒漸感身子發沉,但一想到端木神醫和小夜,便又牙關緊咬拼命追趕,暗暗發狠道:“妖婦,小爺不信今日不追到你!”

花沉魚隐隐記起當年舊事,也自詫異這小和尚才幾年工夫居然變得這般厲害,心中羞惱道:“若不是我被二十四橋月明訣轟成內傷,右臂又教這小和尚用魔鞭刺中,哪會容他如此猖狂?”有心回身一戰,又怕夜長夢多,只好含怒奔逃。

這時前方出現一座繁華府城。由于長途奔波內傷加劇,花沉魚也顧不得驚世駭俗,飛身掠過城牆,只盼能找處地方暫躲一時。

楊恒跟着入城,飛過幾條街巷,忽聽下方打鬥正急。他正要快馬加鞭追上花沉魚,冷不防有人喝道:“小和尚,又是你!”一名雪峰派年輕道士從斜刺裏殺出攔住去路。

楊恒哪有心思跟他啰嗦,揮鞭打去口中喝道:“閃開!”

那年輕道士修為不弱,手中仙劍橫架魔鞭,怒罵道:“你和那妖女是何關系,竟敢屢次相幫?”

楊恒一怔,眼角餘光掃去,才看到下方一名黃衣老道和石頌霜鬥得正急,旁邊還有五六個年輕道士,為那老道鼓勁助威。

他醒悟過來,曉得這些道士對自己生出了誤會,再看花沉魚早跑得不知所蹤,沮喪之情油然而生,氣道:“我偏要幫她,你又能如何?”身形翻騰,魔鞭指向年輕道士胸前。

那年輕道士曾在煙波齋目睹楊恒大戰無動真人,也曉得楊恒修為了得,急忙揮劍招架。

不料楊恒身形驀地一拔從年輕道士頭頂翻過,魔鞭已拍向他的後背。

年輕道士來不及轉身招架,只好拼命側閃。楊恒劍裏夾腳,“砰”地踹中對方後腰,總算手下留情只用了五成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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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道士喉嚨發甜向下栽落,被趕來救援的兩個同門接住。

楊恒面對雪峰派道士的夾擊兀自游刃有餘,往下面的戰團打量過去。

只見那黃衣老道修為明顯高過無動真人,石頌霜雖已亮出天廬神匕,仍不能占得上風。而對手也已曉得了這神兵的厲害之處,手中拂塵絕不硬接,只以柔勁破解。

自從不服不忿捱過師門那六十法杖,楊恒就憋了一肚子火要找雪峰派的麻煩。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逮到端木神醫的花沉魚,又被這些道士節外生枝,火上澆油之下更是不會客氣。

僅僅打到十幾個回合,他的魔鞭便拍折了一名道士的臂膀。站在圈外的其它同門見狀,紛紛怒喝上前圍攻。

楊恒不耐道:“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曉得要糾纏到幾時!”舒展萬裏雲天身法上下翻飛,不讓衆道士形成合圍之勢,周天十三式、拈花指、浮雲掃堂腿齊出,不多時又有道士受傷。

底下的老道士見此情形心中吃驚,虛晃一招脫出戰團,向楊恒喝問道:“你就是雲岩宗的真源?”

楊恒落下身形趁機調勻氣息,說道:“是又如何?”

黃衣老道低沉着臉道:“幾個月前貴派的明水大師剛剛為了你打傷無動師弟一事前來西昆侖致歉賠罪。看在兩派多年的交情上,無極師兄不為己甚,揭過此事,沒想到你變本加厲,今日竟又襄助這妖女與本派為敵!”

楊恒越聽越火,硬邦邦地頂道:“道長不為己甚,可我卻足足捱了六十法杖!反正你們自以為是慣了,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石頌霜漠然道:“楊恒,別跟他們廢話。咱們走!”

黃衣老道情知石頌霜的修為與自己不相上下,若加上楊恒助陣,這一戰再打下去絕讨不到便宜。可就此放他們二人離去,只怕雪峰派的威名從此掃地,于是喝道:“妖女,你要走也成,卻需給個交代!”

石頌霜淡淡道:“我沒空跟你啰嗦,想要交代麽?到黃山始信峰來!”

黃衣老道點點頭,說道:“好,三年之內敝派定會有人前往始信峰拜會姑娘!”又轉目望向楊恒道:“真源,你怎麽說?”

楊恒滿不在乎道:“你們只管去向明鏡大師告狀,誰怕誰是烏龜王八蛋。”

黃衣老道面露怒容,道:“我雪峰派垂名千年,豈是以勢壓人之輩?這樣,一年後的今天咱們就在黃山始信峰一了恩怨。在此之前,誰也休提今日之事!”

石頌霜看了眼楊恒,見他滿不在乎地向自己颔首示意,當即道:“一言為定!”

黃衣老道一抖拂塵,道:“我們走!”

一衆門人随着他向東去遠。楊恒心知無論如何也追不上花沉魚了,心中懊惱之極道:“小夜要是知道了,定會更加失望。這幫道士着實可惡!”

石頌霜道:“楊恒,我請你喝酒,去不去?”

楊恒怔了怔,脫口道:“去,為什麽不去?”

兩人朝着和雪峰派相反的方向緩行,也不理睬路人驚詫敬畏的目光交談起來。

楊恒問起緣由,石頌霜輕描淡寫道:“我為了一樁事情前往巴蜀,不意在這兒和雪峰派的無缺真人撞上。他的随行弟子裏有人認出了我,當街便打了起來。”

楊恒心頭一動,問道:“你是不是想找明燈大師?”

石頌霜引着楊恒進了一家酒樓落座,俏臉一冷道:“你為什麽總喜歡提他?”

楊恒反問道:“你說呢?”

石頌霜沒回答,借着點菜的機會避開了楊恒炯炯發光的眼神,待店小二退下樓傳菜,才似漫不經心地道:“聽說你入選四小金剛,下個月便要前往長白天心池出戰櫻花臺?”

楊恒有些錯愕道:“我的事你怎會知道得這般清楚?”

石頌霜道:“那你還有沒有空陪我去見個人?”

這時店小二擺上酒菜,楊恒替石頌霜将酒斟上,問道:“是誰?”

石頌霜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遇到了一樁難事,得求他出面幫忙。”

楊恒輕笑道:“敢情姑娘也有犯難的時候。”

石頌霜垂目注視酒杯,低聲道:“我義父,想讓我嫁給他一個老朋友的兒子。”

楊恒一呆,道:“你義父要你嫁給誰?”

石頌霜道:“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夥,你別多問,總之我不喜歡他。”

楊恒聽到這話,不由輕笑道:“只怕是姑娘的眼界太高,世上男子難入法眼。”

石頌霜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小口道:“所以我要求那人出山勸說義父。”

楊恒好奇道:“你要去求人出面,和我有什麽關系?”

石頌霜回答道:“我已求過他一次,他也願意幫忙,但有一個條件。”

她連喝了幾口酒,不知是酒勁的作用還是其它原因,玉頰上泛起誘人的紅暈,在窗外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得明豔動人,倒把楊恒看呆了。

石頌霜恍若不覺,聲音更低道:“他要我能夠找到一個真心愛我的年輕男子,再将他帶上始信峰相見。若能符合他老人家的心意,才肯出面替我說項。”忽地發現楊恒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無端地俏臉更紅,哼了聲道:“你在幹嘛?”

楊恒一省,忙道:“我在想,原來你要求的那個人也在始信峰上。”

石頌霜蹙眉道:“我說了半天,可不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楊恒道:“那你想跟我說什麽?”

石頌霜的玉容上掠過一絲羞惱,沉默須臾微含怒意道:“我本當你是個正人君子,才開口相請,卻不料你……!”

楊恒總算明白過來,目瞪口呆看着石頌霜道:“我不行,我可是雲岩宗的……俗家弟子!”

石頌霜冷然道:“不過是演出戲,你那麽緊張幹嘛?你若不肯,我找別人就是。”

楊恒不知為何從心底裏冒出一股郁悶,說道:“我懂了,你想拉我去當冤大頭。難怪要請我喝酒。”

石頌霜凝視楊恒半晌,悠悠道:“我曉得,這事會讓你為難。所以,如果你拒絕,我也絕不勉強。”

楊恒沉吟片刻,驀地一拍桌案道:“管他呢,幫就幫!”

石頌霜眼裏流露出一縷喜色,卻仍是神情淡然道:“我還有三個條件。”

楊恒愣道:“我幫你,你還跟我提條件?”

石頌霜自顧道:“第一,不準向任何人洩露此事;第二,不準借機要挾我;最後,不許後悔!”

楊恒忍住笑道:“好,但我也有一個條件。以一換三,算起來還是我吃虧。”

石頌霜已猜到他要說什麽,淡淡道:“我答應你,會去見他。另外,我還可以答應你兩個條件,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咱們互不虧欠。”

楊恒喜上眉梢,伸出右掌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石頌霜的纖手在他掌上輕輕一擊,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走。”

楊恒無奈,叫來店小二,寫了張短箋請他找人送上峨眉,只說自己有事需耽擱幾天才能回山,以免明月神尼等人擔心。

※※※

數日之後兩人來到黃山始信峰下。按照石頌霜原本的意思,要替楊恒換一身裝束。可楊恒卻執意道:“他是見人,還是看穿戴?”石頌霜也不堅持,引他上了始信峰。

時至中午,兩人進到一座空幽靜谧的山谷之中。周圍雲霧缭繞百花怒放,清澗淙淙翠鳥鳴唱,處處生機勃勃。

遠遠看到一排茅廬掩映在綠樹叢中,石頌霜低聲道:“就是這裏了!”

她加快步履走到茅廬前,卻輕蹙起秀眉道:“糟糕,他不在家。你在這兒歇息會兒,我到周圍找找。”

楊恒問道:“要不要我陪你去?”

石頌霜搖頭道:“不用,他應該就在左近,我很快回來。”

楊恒便在茅廬前的一張石凳上坐下,欣賞着谷中美景,心裏卻有點緊張道:“不曉得嚴姑娘帶我見的是什麽人?唉,但願別遭人白眼才好。”

正胡思亂想着,忽聽有人說話:“小和尚,你在這裏做什麽?”

楊恒一驚擡頭,就見左邊的懸崖上一道青色身影禦風飄下,乘雲駕霧飄飄欲仙。來到近處再看,卻是一銀發如霜的老者,他身材瘦削面容清俊憔悴,一對丹鳳眉宇間隐含滄桑,瞧上去郁郁寡歡甚是落寞。

楊恒暗道:“十有八九此人便是山谷的主人,嚴姑娘多半和他走岔了。”

他站起身道:“在下楊恒,受石姑娘之邀前來拜訪一位前輩高人。”

果然,青衣老者低低地“嗯”了聲,語氣低沉,神情蕭索道:“石丫頭要讓老朽見一見的人就是你?”

楊恒聞言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執禮問道:“請問先生如何稱呼?”

青衣老者慢條斯理道:“石丫頭沒告訴你我是誰麽?嗯,老朽的名字像你這麽點大的年輕人,多半是沒有聽說過了。她去哪兒了?”

楊恒回答道:“她去找你了。”

青衣老者道:“她不在最好。咱們正好随便聊聊。”

楊恒道:“不知先生想和在下聊點什麽?”

青衣男子雙目低垂,漫不經心道:“老夫着實意外的是,石丫頭所說的心上人居然會是個小和尚。只怕你還沒她大吧?”

楊恒聽出對方話語裏的輕蔑之意,劍眉上揚一笑道:“老先生可曾聽說過千年王八萬年龜?它們的年紀比誰都大,可只會成天縮在殼裏。”

“小小年紀,口氣倒大。”青衣老者語帶譏诮道:“實話告訴你,老朽壓根不可能答應石丫頭。當時那麽說不過是為了給她個臺階下而已。你若識趣一點兒,就趁早滾蛋,免得我越看你越心煩。”

楊恒看着青衣老者,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竟是這樣的态度,道:“要是我不呢?”

青衣老者嘿然道:“那也好辦——在她回來之前,老朽先殺了你!”

楊恒“哈”了聲道:“這主意不錯,虧你想得出!”

青衣老者神情木然,徐徐道:“我可以給你一點考慮的時間。你不妨仔細想一想,就這樣把性命白白丢在這裏,值不值?”

楊恒來此本是答應幫石頌霜演一出雙簧,好請青衣人出面勸她義父拒婚。可現在這青衣男子不由分說,就出言脅迫,反倒激起了他骨子裏的傲氣。

當下楊恒把心一橫,負氣道:“當然值!石姑娘秀麗無雙,風華絕世,不僅如此,更難得的是她聰慧淡雅。若能得她傾心相戀,雖死無憾!”

青衣老者聽着聽着,唇角便逸出一縷不以為然的譏笑,說道:“原來你是看上她的美色。如果石丫頭生得醜點,你還會這樣說麽?”

楊恒想也不想道:“一個人長得漂亮也好難看也罷,都是爹娘給的沒得選擇。可如果你僅以為我迷戀石姑娘的美色,那非但侮辱了我,更是看低了她!”

“我相信,即便她的相貌平常,可依舊掩不住那股與生俱來的出塵氣質,只為看她欣悅一笑,我也甘願赴湯蹈火!”

“啧啧,”青衣老者眼裏閃爍着嘲弄的光芒,說道:“少年人,別被美色沖昏了頭腦。假如你心存僥幸,以為能撐到石丫頭回來搭救,趁早斷了這念想!”

楊恒昂頭道:“笑話,楊某豈會想着要一個姑娘家救命?”

青衣老者森然道:“這麽說,你是存心找死?”

楊恒道:“如果有必要的話!”

青衣男子擡左手向茅廬內一攝。“呼”一束青光飛掠如電,從窗戶裏射出,斜斜插入楊恒腳下的泥地裏,嗡嗡嘀鳴顫動不已,竟是一柄三尺青鋒劍。

“拿着。”青衣男子淡然道:“有些人最後會死不瞑目,但願你不是!”

楊恒一揚眉,探手握住碧絲纏繞的黑色劍柄,将仙劍拔出。一股清醇舒适的靈氣霎那間順着右臂攀沿而上,與體內的薩般若真氣水乳交融流轉周身,靈臺亦随之一片空明,清晰感應到從仙劍中傳遞來的縷縷靈性。

他的手指輕撫過冰涼的劍身,贊道:“好劍,請!”

青衣老者唏噓道:“老夫并不喜歡殺人,但為了石丫頭的将來,不得已而為之。”身形如絮飛飄,左袖幻動出三疊青浪湧向楊恒。

話音落下時,他尚伫立在三丈之外,可身形一起已欺近到楊恒身前,第一波青浪迫面而至,剛好與他的身法配合得天衣無縫,彙聚成一股沛然莫禦的氣勢直壓過來,便是名揚四海的錢塘江潮只怕也要遜色三分。

楊恒身軀淵淳岳峙巋然不動,靈臺清澈如泉映射出青衣老者袖風中的種種變化,眼看罡風澎湃袖袂如濤迫在眉睫,他的身子疾向後仰,避過第一波青浪。“铿!”劍發龍吟,向上斜挑避實擊虛直刺青衣男子腋下。

青衣老者振臂沉腕,第二波由衣袖幻作的青浪起伏飛流直下,往仙劍拍落。

楊恒早有預料,不與對方硬拼功力,左腳一提擰腰飛轉,順勢一記浮雲掃堂腿打向青衣男子右胯,手中仙劍也随着身形的側轉改作一式“峰回路轉”反削對手腰際,劍招轉換間如羚羊挂角渾然天成。

青衣老者贊了聲:“不錯!”第三疊青浪勃然奔湧,卷向仙劍,腳下一錯步讓過浮雲掃堂腿,右掌三指迸立切向楊恒眉心。

楊恒低咦了聲,驚詫道:“莫非此人便是石姑娘的師父?”

只是那青衣老者的出手輕靈飄逸,變幻莫測,實沒有工夫去多想這個問題,當下翻腕揮劍“啵”地側擊在對方袖袂上,借着強勁的反彈勁力身子朝外飛飄,已用上了萬裏雲天身法。

誰曉得楊恒的身形剛剛騰空,視線裏竟驟然失去了青衣老者的蹤跡!

春陽溫煦,清風徐拂,誰又知他去向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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