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櫻花臺

“砰!”楊恒的後背重重靠在樹幹上往下滑落,霧!沙沙搖顫零落幾多殘葉。

他呼呼粗喘,一股股氣血在胸口亂竄,惡心欲嘔。剛才禦劍的時間盡管不長,可為了擺脫母親的追擊,他不得不傾盡全力,此刻的丹田空得難受。再加上墨玉魔尺的重重一擊,不啻是雪上加霜,令得渾身就像散了架般一陣陣天旋地轉。

幸虧盡淘岩的試煉使得他的意志力與忍耐力有了大幅提升,吃力地盤腿坐下将仙劍插入面前松軟的泥地裏,楊恒微合雙目将兩手合在小腹前擺作金剛印,想凝聚所餘無幾的薩般若真氣護持心脈,壓下內傷。

然而腦海裏卻是一片混亂,翻來覆去全都是母親的身影。從前的,現在的,兩張截然不容的面容在他的眼前循環往複,交相輝映。忽而溫柔慈祥,忽然猙厲無情,仿似也要将他的心切作兩爿。

“哇——”一大口深紅色的淤血灑濺在厚厚的落葉上,竟隐隐冒着寒氣。

楊恒心一凜道:“如果我不能迅速澄靜心神養氣療傷,千辛萬苦才修煉到今日這般境界的真元,轉瞬就會化為烏有!”

“不要再去想娘親了,先要救你自己!”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可越是想忘卻,偏偏正在記起。氣血沸騰如注,在五髒六腑間翻江倒海,身上寒意漸起,手腳開始冷卻,赫然便是散功的征兆!

深吸一口氣平抑湧到嗓子眼的熱血,他的眼睛無意看見頭頂那株參天的大樹。

驀然靈機觸發,低聲誦念那首明空大師贈與自己的禪句:“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一遍、兩遍、三遍……漸漸地心情在不知不覺中寧靜了下來,耳畔聽着山風過林的呼嘯,霍然感應到天地萬物枯榮生死周而複始,仿佛一剎間自己的身心已與周圍的樹木山風融為一體,和着今夜皎潔的月光,進入空明。

不曉得是多久,一縷刺目的陽光從林梢照落,将楊恒從渾然忘我的禪坐中喚醒。

真氣漸漸平複,內傷也只是在隐隐作痛,無端地卻察覺到自己靈臺清明異常,不需動念方圓十丈內即使毫末細微的動靜也能“看”到。

靈覺!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欣喜之情。曾聽明燈大師說過,當禪心又或道魔之心臻至煉氣化神境界時,即可逐漸脫離肉軀禁锢,延向身外世界,這便是靈覺,而自己也由此一躍成為了煉氣級高手,從此較之正魔兩道的一流人物亦不遑多讓。若再往下潛心修煉,便能孕鑄元神從而達到煉神還虛的巅峰化境,直至如三魔四聖一般返璞歸真複歸于道。

仙路漫長,但自己正一步步腳踏實地地闊步前行,從築基培元到煉精化氣,從煉精化氣到如今的煉氣化神,十數年光陰一晃而過,于日月天地更是白駒過隙。

他振奮精神,拔劍起身,仰頭眺望繁茂林葉間透過的那一點蔚藍天空,滿心的歡喜,卻又隐隐泛起一抹揮之不去的憂郁悲憤。

忽然楊恒像是想到了什麽,急忙縱身越過林梢,只見日頭已升上了頭頂。

“哎喲!”他低叫出聲,放眼遠望白頭峰方向,焦急道:“櫻花臺會開始了!”

來不及多想,楊恒祭起正氣仙劍迎風狂奔,只一會兒的工夫就趕到白頭峰前。

他收了禦劍術,顧不得什麽山門禁地不準禦風的狗屁規矩,疾馳進白鷺苑,沖着裏頭叫道:“師傅,真禪!”

“砰!”推開院門,迎面撞上聽見聲音從屋中走出的真堅,楊恒急問道:“人呢?”

“你到哪兒去了?”真堅埋怨道:“知不知道今早出了多大的事?神會宗的人撞見了大魔尊,不僅掌門殷長空被這女魔頭打傷,連飄渺三仙之一的袁長月袁長老都不幸慘死在她的屠佛尺下!”

“什麽?”楊恒呆了一呆,問道:“怎會是這樣?”

真堅不虞有它,說道:“先前各派高手前往圍剿,卻晚到了半步,只好分頭去追。殷掌門他們追上大魔尊,一場激戰之下那女魔頭連使狡計,令得神會宗四大高手一死一傷,這才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為了這事櫻花臺劍會也被整整推遲了兩個時辰,四大掌門已聯名致信楊惟俨,要他交出大魔尊還袁長老一個公道。”

“袁長老死了?”楊恒心裏深深被袁長月之死的噩耗所震撼着。

他前去通風報訊引開大魔尊,只想讓娘親免于仙林四柱的誅殺,卻沒料到會搭上一位神會宗長老的性命。盡管他并不認識袁長月,可心底裏依舊生出強烈的內疚之感道:“要不是我,也許袁長老就不會死了。娘親她……下手也太狠了——”

真堅瞧楊恒默然出神,只當他聽呆了,便道:“你還愣着幹嘛,快去神藏峰吧!”

楊恒一省,問道:“袁長老的靈柩停放在哪裏?”

真堅道:“暫時被安置在了天下觀裏,早上我們還前往靈堂裏祭拜過。”

楊恒點點頭道:“多謝!”默念真言,“铿”地禦起仙劍化作一束青光疾飛向前山。

“禦劍術?”真堅目瞪口呆,望着飛速消失的劍光喃喃道:“這小子……喂,你走錯方向啦,神藏峰在右面!”

楊恒恍若未聞飛出裏許,便有兩名天心池巡山弟子現身攔截,齊喝道:“什麽人?”

楊恒揚聲道:“雲岩宗真源,請借路一行!”話沒說到一半,人已從對方的間隙當中激射而過,待話音落下早已去得無影無蹤。

他趕至天下觀中,收住仙劍來到袁長月的靈堂前。只見門口守着四名穿白挂素的神會宗弟子,裏頭香煙缭繞紅燭高燒,一口黑色棺椁安安靜靜地停放在靈堂正中,寧長河面色陰郁憤懑,守在袁長月的靈位旁,氣氛肅穆壓抑到了極點。

一瞬間,楊恒無端地失去了走進靈堂祭拜的勇氣。他站在臺階上,出神地凝視着黑漆漆的棺椁,耳畔仿佛有個聲音不斷叫道:“是你害的,是你,是你……”

不知過了多久,忽感有只溫暖的大手在輕拍自己的肩膀。楊恒如夢初醒,看見寧長河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聲問道:“小師父,你是雲岩宗的真源吧?”

楊恒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讷讷地卻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

寧長河戚然一笑,說道:“你是來祭奠袁師妹的麽,請進吧!”

“我……”楊恒素日裏的機變伶俐全都不翼而飛,傻傻地望着寧長河悲戚的面容,說道:“我該走了!”像是被什麽可怕物事追趕着一樣,轉身奔出。

寧長河一怔,隐隐覺得楊恒的舉止有些古怪,随即釋然道:“是了,這少年是雲岩宗的四小金剛之一,須得參加闖陣。難怪走得這麽急。”

卻說楊恒禦起仙劍拼命趕路,來到神藏峰前,早有人發現正氣仙劍的青色光束,禀報進去。負責櫻花臺警戒的太白院首座長老南霸天聞訊禦風升空,遙遙向楊恒說道:“不知哪位高人莅臨長白,請停步賜教!”

楊恒心事重重,向南霸天抱拳道:“弟子雲岩宗真源,前來櫻花臺闖陣!”

南霸天一見這禦劍之人居然是楊恒,倒先吃了一驚,暗道:“他才十五六歲的年紀,竟能禦劍橫空,這份修為在我天心池三代弟子中怕也找不出幾人來!”

當下一皺眉道:“闖陣已經開始,你為何遲到?”

楊恒往山腰望去,豔若雲霞的櫻花林卻将他的視線阻隔,回答道:“弟子昨夜被大魔尊偷襲,有心随諸位師長一同前去尋她報仇。因怕明鏡大師不肯答應,便偷偷跟去。誰知半路遇見蒙面黑衣人截殺,好不容易才脫身逃回。”

這謊話他在腦子裏不知過了多少遍,早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連稍後可能受到的追問,也早早想好了應對之詞。孰料南霸天“哦”了聲,便道:“你來得太晚,他們已經入陣。老夫帶你去見明鏡大師。”

楊恒大急,說道:“既然如此,便待弟子闖過櫻花大陣後再見明鏡大師也是不遲!”心頭已打定主意,倘使南霸天出言阻止,自己硬闖也得闖進去。

只見南霸天沉吟須臾,問道:“你可清楚闖陣的規矩?首先,你可以利用陣法地形困住對手,也可以在陣眼區域相互攻防将其制服,但不得傷人;其次,破解法陣尋找四個黑匣子,多者為勝;最後,陣內有四派高手埋伏,會出手搶奪對手的黑匣或限制其行動,你們只能抵擋躲閃,不能還擊。一旦違例,立刻罰出櫻花陣。”

楊恒仔細聽完,一躬身道:“有勞前輩指點!”說罷心念微動,竟不等南霸天作出回應,正氣仙劍青光暴漲挾着他直往神藏峰山腰中的櫻花林俯沖而下,遠遠瞧見林內有偌大一片白霧彌漫之處,便應是櫻花大陣的所在。他也顧不得陣門在哪兒,馭動仙劍直沖了進去。

南霸天目送楊恒進陣,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回轉櫻花林中。

只見林間早幾天就建起了五座高臺,依次是長白、雲岩、雪峰、天山和祝融五派掌門耆宿的坐席。剛好形成一個弧狀,正對着十數丈外的一條清溪。在那清溪對岸,依舊是滿山遍野的櫻花樹,只是依稀飄蕩出一縷縷乳白色的光霧。

南霸天來到雲岩宗的坐席前,将楊恒闖陣的事情對明鏡大師等人說了。

明月神尼得着楊恒的消息,懸了半天的心稍稍放下,嘴裏卻說道:“真源真是越來越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

南霸天替楊恒解圍道:“師太莫惱,真源師侄俠肝義膽,勇氣過人,他是偷偷去尋大魔尊想助諸位一臂之力。”又将楊恒的那番說辭轉述了出來。

明月神尼氣惱道:“就算他存着報效師門的心思,也該禀明貧尼和明鏡師兄。”

明鏡大師道:“善哉,善哉——師妹,你不必氣惱着急,真源平安無事就好。”

明月神尼嘆口氣,向南霸天致歉道:“真源未經允許擅闖櫻花陣,還望多加包涵。”

南霸天笑道:“師太說得哪裏話來。先前明鏡大師已特意為真源師侄留下了一個名額,他這麽做也不算違規。否則在下豈會容他如此輕易便闖進陣中?”

明月神尼擔憂道:“可是其他三家掌門那裏……”

明鏡大師搖頭道:“你不必擔心,老衲這麽做,已征得他們的允許。”

明月神尼放下心來,感激道:“師兄為了真源,着實用心良苦,貧尼感同身受!”

※※※

“呼——”一股清風卷蕩着白蒙蒙的霧氣拂面而來,回頭已不見陣外景狀。

楊恒定睛觀瞧,林中的情形似曾相識,他抛開心事尋思道:“老尼姑總是對我不放心。可這次,為了娘親未完成的心願,為了身邊那些好兄弟,我也要多搶幾個黑匣子,替雲岩宗争個第一!”

盡管入陣晚了,但楊恒并不着急往裏走,一邊留神觀察陣型,一邊恢複功力。

視線只及十步之遙,再遠的景物就變得朦胧飄浮,好似随時都在不停地轉換。

他看了看腳下的四條岔道,也不知真禪他們是往哪條路上尋去。随性所至,走上靠左的一條林間小徑,恍惚間又回到了盡淘岩試煉之時。

行出約莫五丈遠,小徑再分四條岔道,楊恒仍挑靠左一條前行。剛邁出兩步,靈臺警兆陡生,四面八方的櫻花樹如漲潮的海水向自己壓來,腳下的小路瞬即消失,白霧比起方才又濃烈上三分。

“這算是個下馬威?”楊恒瞧着在他身周驟然定住的一圈櫻花樹輕松自若地笑了笑,無意看見有株花樹的樹幹上被人用指力刻下了道印記。

“神會宗的。”瞟了眼那印記,楊恒心裏黯然,又想到了袁長月的死,暗道:“他該曉得,這是在刻舟求劍了。”邁步從兩株花樹間走出,前方遽然激射來十餘束絲綢般亮白的光縷,交錯縱橫穿越林木向着楊恒迂回而至。

楊恒也不拔劍抵擋,提氣掠空,身形如蝶飛鷹翔,在一束束白光之間閃展騰挪,向前行進。那些白色光束乍合驟分,不停往他身上纏繞,卻始終連一片衣角都撈不到。飛出十多丈,光束忽地消隐,前方“喀喇喇”一片泥地掀起,轉瞬化作一座深褐色的巨峰往楊恒頭頂壓倒。

楊恒嘆了口氣,心想要是有真煩在旁邊,這些麻煩玩意兒也用不着自己出手打發了。心念微動施展掩土訣,身子往巨峰上一貼急旋,在它轟然倒地之前側飛而出,飄落在三丈之外。奇的是,耳朵裏并未聽見應有的轟鳴,待功聚雙目扭頭察視,早已不見巨峰的蹤影,仿佛剛才所有盡是幻象。

可這麽一折騰,他剛剛積聚起的那點真氣又耗損不少,卻隐約聽見背後有腳步聲傳來。他靈敏地往樹後一閃,就看見四名臂纏黑紗的神會宗弟子走了過來,其中一人的背上系着個包裹,看形狀像是個狹長的盒子。

楊恒心一動道:“這幾個家夥運氣倒不錯,已找到了一個黑匣子。”若在以往,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将這黑匣搶到手中,可現下卻對神會宗心存愧意,壓根起不了一點兒冒犯的念頭。

就聽那走在最前頭的神會宗弟子說道:“瞧,這棵樹上也有趙師兄留下的印記。”

背着黑匣子的那名弟子笑道:“我早說了,陣法變化無窮,這法子不管用。”

他并未察覺到楊恒就隐伏在附近,接着道:“這片櫻花林是依照‘四象九衍之數’排列,逢九退一,遇四左行,否則繞上一天一夜也出不了這百丈方圓。”

幾人說着話,突然匪夷所思地消失在白霧中,就好像蒸發了一般。

楊恒眼睛一亮,琢磨起“逢九退一,遇四左行”的道理,又仔細回憶了下适才那四人行走的路線,唇角不禁露出微笑道:“原來是這樣!”

他邁出九步,往後一退,剛好停在第四株櫻樹邊,毫不猶豫地往左轉去。

如此行出大約半炷香的工夫,前方的櫻樹排列位置又發生了變化。楊恒的腳剛一邁出,猛地頭頂落英飄飛,竟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花網向他罩落。

楊恒舉掌一拍,令得花網下墜之勢稍稍遲滞,趁機閃身脫出三丈。“呼——”風一吹無數片花瓣飄舞林間,緩緩落地。

楊恒瞧了瞧周圍的櫻花樹,心道:“這下可沒人來指點啦。”

好在他禪心大進,遇事自然而然不會驚慌失措,而是靜下心來舒展靈覺觀察左右。

看了一會兒,楊恒發現周圍的櫻花樹竟似一圈圈向外延展,自己站立的地方應是最外一圈的邊緣地帶。每一圈的櫻花樹由外朝裏間隔逐漸縮小,差不多每進一圈就要少走一步。而同圈的櫻樹之間,則清一色地相隔九步。

“九九歸原?”他的心頭一省,立刻開始在記憶裏翻找明法大師曾傳授過的,有關九九歸原變化的信息。想了片刻,楊恒邁出九步,走到相鄰花樹下,再往前走九步,進入內圈,也正好站在了一株櫻花樹下。

就這當口,突聽見真煩的笑聲道:“好小子,我剛才心血來潮,掐指一算,就猜到是你進陣了!”話音未落,他左拐右拐全不按九九歸原的破解之道行事,領着真誠和真禪已走到近前。

楊恒瞅着真煩一臉輕松的樣子,苦笑道:“隔行如隔山,不服不行!”

真煩笑呵呵道:“你也不賴啊,我們都在擔心你一入陣就被困住了。”

楊恒看了看三人的身上,問道:“你們有沒有找到黑匣子?”

真禪做了個沒有的手勢,真誠道:“按照規則,四個黑匣子被放在了四座分陣的陣眼之中,由四大名門的高手護衛。先前我們只差半步就要搶到天心分陣的那只黑匣,卻被護陣高手纏住,眼睜睜瞧着天心池的弟子取走了它。”

楊恒心一沉道:“糟糕,神會宗的弟子也已取到一只黑匣,我們得加緊了。”

真煩指了指左側的櫻花林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咱們照方抓藥闖過這片‘八分林’先進雲岩分陣,把咱們自己的黑匣子先拿到手!”

當下四人合于一處,在真煩的帶領之下朝八分林走去。楊恒走在真煩身後,看他勝似閑庭信步,引着衆人在櫻樹間穿梭游走,宛如在踏春郊游,心中不禁暗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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