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故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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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會兒還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飛機汽車,也沒有滿大街的流光溢彩,春天夏秋還四季分明。
春天他們把桃花釀在樹下埋一年,第二年開春挖開就着小糕點吃;
初夏,他們在落霞滿天裏縱馬跨山河,去幅員遼闊的北方,把乳酪和櫻桃混拌在一起,是他最喜歡的東西;
秋天梧葉飛落,是搭臺唱戲的好時候,他一身绛色衣衫,站在空蕩蕩的戲臺上,臺下有個身影,看着他,目光專注笑容溫和。
而冬天,他們在屋內圍爐煮茶,須臾間間飛雪漫過松林,林間一聲長嘯。
終于,萬籁寂靜。
蓋在南楓眼睛上的手沒有拿開,傅景巒在他背後說:“別怕,都過去了。”
南楓能感到那人的手在微微顫抖。
另一只停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是。
這次南楓沒有推開他。
在那些碎片裏,他看到這個男人,曾經陪伴他走過四季交替,掠過大好河山。
像是知己,又像是歸宿。
他卻全然忘記了。
戲臺到大院都像細沙一樣飄散在風裏,現場露出本來的樣貌——一棟被火燒得殘破不堪的院子,只有從地上那塊寫着“文宅”的牌匾,才能微微看出這園子之前的繁榮。
先前被吸入戲臺彩繪上的魂相都各自歸了位,捧桃童子變成了幾張泛黃枯竭的紙片飄落到地上,輕輕一觸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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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早就昏死在一邊不省魚事。
姜活看着緊緊摟着自己不放的夏無名,禮貌問:“麻煩,可以放開我了嗎?”
夏無名沒睜眼,他吓得顫顫巍巍差一點就跪地上了。
他問:“結結結結束了麽?”
姜活柔聲道:“結結結都結束了。”
夏無名蒼白着臉,頂着快吐了的暈眩感偷偷睜開一條縫,發現美人沒騙他,這才放下心來拍拍心口:“吓死我了,我以為今天小爺要交代在這兒了。”
姜活盯着他沒說話,夏無名尴尬地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我是第一次見這個啊,被吓到也是人之常情……那什麽,以後我盡量,多鍛煉鍛煉……”
姜活兩眼一彎笑了。
他說:“好。”
其實他并沒有嘲笑夏無名,他詫異的是,這個話又多膽又小的傻子,剛才抱住自己瑟瑟發抖的時候,還沒忘用整個後背擋住他。
四人回到南楓齋的時候,千燈鎮下起了大雪。
湖面結了薄薄一層冰,遠近景色通通都被白色掩埋了,從屋頂到地上連成一片。
老板不在,南楓齋不開張,阿泥把二樓小窗開了條縫,可憐兮兮趴在窗口哈氣玩兒,像只小狗似的,看他們回來,小孩高興地一溜煙跑下來。
南楓肩上披了傅景巒的外套,他邊脫邊往屋裏走:“綿綿醒了麽?”
阿泥:“醒了哦,剛醒,阿大剛才準備把他接回去呢!今天好冷啊,阿泥都要凍僵了!”
他家大人進屋,小孩按慣例想去接外套,不想一只大手越過他拿了。阿泥僵了一下,讪讪縮回來撓頭。
“要凍僵了呢!”他重複。
南楓看了看窗外問:“現在幾月?”
如果他沒記錯,他們走的時候還在秋天。
阿泥扳着手指:“三、四、五、六、……十月呀。”
南楓:“我們去了多久?“
阿泥:“啊?兩天不到吧。”
南楓以為是陣裏的時間和外面不同步,現在看來不是的,可這金秋十月就落飛雪實在是有些奇怪。
卧室裏,綿綿睡眼惺忪地靠在床頭發愣,陪在他身邊的——是一只羊。
夏無名眼前一亮:“诶這羊哪兒來的?天降飛雪剛好是吃羊肉火鍋的好時候。”
羊的脾氣很不好,對着太子爺就是一腳,差點踢廢了他下半生幸福。
太子爺被養踹了,傳出去還了得!夏無名袖子一撸準備和羊好好幹上一架。
阿泥趕緊撲過去護着:“不許欺負阿大!”
小孩說一句,那羊就跟着叫一聲,一唱一和,屋裏熱鬧得很。
夏無名震驚:“這是……阿大?就是那個修屋頂的阿大?!”
阿泥點頭:“這個是阿大哦,他等綿綿醒了把他接回去的。”
夏無名來了興趣:“诶你告訴我,一只羊是怎麽修房頂的?”
這是個好問題。
阿大用鼻孔朝他噴了兩下氣。他一心只想把弟弟帶回去,并不想搭理這個莽夫。
外面的鵝毛飛雪越來越大,看着一時半會兒停不住。氣象臺還發布了暴雪橙色預警,說是未來二十四小時,這裏會有大面積降雪,嚴重的還會封路,希望本地區有關部門和各級應急機構迅速開展防範應對工作。
姜活想起自己車還露天停着,急急忙忙要下去看,夏無名扭捏了一陣也跟着下去了。
阿泥目瞪口呆地問南楓:“夏叔叔怎麽變跟屁蟲啦?”
南楓說:“他有病,不理。”
傅景巒走到窗口去看雪,他說:“這雪起碼要兩天,通市裏的路應該已經封了。”
南楓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司天監的了不起啊,比天氣預報還準。
很快姜活和夏無名滿身落雪地飛奔回來了。
夏無名:“歇了吧,我倆車都沒火了。”
阿泥想了想,甕聲甕氣地說:“那今晚你們要不住下吧?雪太大啦!”
夏無名一邊抖肩坎上的落雪一邊問:“我們三個大活人呢,住得下麽?”
“阿泥不占地方哦!”小孩原地一縮,變成了個團子,這娃真好養活。
夏無名把毛團子撸來撸去:“行啊,小不點謝謝啦,我睡哪都行。”
傅景巒轉過來幽幽看着他:“這兒總共兩間,你想和誰睡?”
南楓齋二樓就兩間,一間是南楓一間是阿泥睡的,沒有客房。
南楓這天很早就洗漱睡了,他從陣裏出來之後一直犯困,全身發冷昏昏欲睡,要不是他知道自己是個妖,都要以為是大冷天的感冒了。
身邊卧榻陷下去一半的時候,他隐約有察覺。
南楓沒有和人分榻而卧的習慣,所以習慣性地想讓那人去旁邊的卧榻上睡,但他聞到了烏木味。
從背後密密攏過來,像之前經歷的幾次,讓他忽然覺得舒服,覺得找到了絕佳的歸宿甚至因此犯了懶,所以南楓忽然不動了,迷迷瞪瞪就此睡去。
入夢是一片蒼茫白雪,他在雪地裏一步一個腳印地蹦跶,但和先前幾次的院落雪景不同,這次他夢見的是雪山孤寒,什麽都沒有,也沒有人陪他玩,他不知道自己從哪兒來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就這樣百無聊賴地好像過了很久。
好在他還有面鏡子。
那是一面很大很神奇的鏡子,和他人一樣高,每次站到鏡子前面,他好像都能看見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有漂亮的江河湖海,蒼翠巍峨的名山大川,那些都是他從沒見但十分向往的景色。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那座叫千燈的小鎮。
那兒有時綠意盎然,滿目飛花,小朋友穿着漂亮衣服拉着大人滿大街地跑;有時又陰雨綿綿,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漏了雨,行人打着傘行色匆匆,那些漂亮的傘面在雨裏綻放,彙成漂亮的花海。
他看入了迷,從晨起到日落,怎麽看都不會厭。
到了晚上鎮上會有萬家燈火亮起來,特殊節慶的時候,他們還會放一種叫“孔明燈”的東西,漂亮的燈籠飄飄蕩蕩地往上,再往上,再差一點點他好像就能夠到了。
他拈着指尖偷偷釋放靈力,便很快有紅色的星光在雪山颠升騰起來,像極了人間。
也很好看。
過不了多久,他就又想法了用雪泥捏了個雪獸出來,一邊捏一邊念念有詞:“一只阿泥六條腿,一只眼睛沒有嘴”,但他技術實在不好,想不出雪獸應該是什麽樣子,捏來捏去,最後在手裏還是變成了個團子。
“算了。”他有點氣餒,“從今以後你就叫阿泥團子吧!說好了啊,你得陪着我,我到哪你到哪,我不離開你你不丢下我,嘿,再告訴你個小秘密,我打算偷偷去下面玩,你去不去?”
他抱着阿泥說話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火光倒映在眼底。
他把阿泥揉成個球,裝在衣袖裏帶到下界去。
下界和他想的一樣有趣,到處是他沒看過也沒嘗過的,清風伴着郎朗的讀書聲,還有咿咿呀呀的叫“戲園子”的東西,這些市井煙火交織在一起,成就了斑斓的人間。
所有的一切他都很喜歡,但他又很快發現,這些喜歡是需要用貨幣去換的,沒有那些圓圓的東西,他寸步難行。
他不懂那些東西哪裏來,只能和阿泥躲在戲園子邊上的大楓樹裏觀察。
那裏的人真好看啊,衣服花花綠綠的,桌上的茶點小碟小碟的很是精致,他很想嘗一口,于是只能伸長脖子去看,看那些人愉快滿足的表情,就好像他自己也吃到了。
樹葉沙沙作響,紅楓樹斷了一小截,掉在院落裏。
牆角下,有個青袍錦衣男子撿了片楓葉擡頭看——這是一雙沉靜的眼睛,能裝下山川大河,笑起來的時候又有落英飛花在裏頭。
他把他們帶回去,備了滿滿一大桌好酒好菜,還給他取了名字,說你既在南陳,又與我相會于楓樹下,也算是有緣,就暫且叫你南楓吧。
南楓,南風,南風過秋一川紅。
後來他就愛上了绛色寬袍。
再後來這個名字就一直伴随他。
以至于千年之後,他醒來,萬般諸事皆忘,唯有這個名字,是萬萬不會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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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5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