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過往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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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這以後,南楓就經常下到凡間去找傅景巒,有時候他會從書房的靈柩裏跳進去,有時候會趴在牆頭,等傅景巒經過,就突然冒出來想要吓他。
但好像每次只要他來了,傅景巒肯定會知道。
南楓從圍牆上跳下來,圍牆下面總有人接着他,無奈地讓他“莫要頑皮”。
他前前後後跟着他,學着他家裏人叫他“重山”。
南楓是見過他父母幾次的,不過都是偷着見。
他看到傅景巒和好幾個人熱熱鬧鬧圍坐在一起吃飯,沒敢進去,就躲在小花園的假山石後面偷看。
圓桌中央坐了個嚴肅的老頭,左手邊是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婦人,老頭的右手邊才是傅景巒和另一個和他面貌相似的年輕人。
中年婦人南楓是認識的,有兩回他在小花園被發現,那婦人還拉他唠了好一會兒家長,往他兜裏塞了幾顆糖。
糖又香又甜,有淡淡的桂花味兒。
過了很久,南楓才知道那些是傅景巒的家人。
他問過傅景巒家人是什麽意思,傅景巒笑說:“家人就是,朝夕相處,開心不開心都能一起分享的人。”
南楓一知半解,傅景巒打此過後就會經常把他叫過去一起吃,他家裏人看到南楓也并不驚訝,對他視如己出。
傅景巒說他爹看着嚴肅,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老頭,有些規矩,但不多,且可以商量。
南楓在他們家發現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用來觀星的。
星指的就是天上的三垣二十八宿,這二十八組恒星是有既定規則的,能通過某種術數來預測,這大概也是傅景巒平日裏的工作。只可惜迄今為止以人類的本事,尚未能窺得全部真谛,甚至連一片衣角都沒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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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那些算法太複雜,南楓經常聽着聽着就睡着了,傅景巒知道他無聊,就丢給他幾個木匣子擺弄,傅景巒管他叫“孔明鎖”,不過這些都是他在前人基礎上改良過的,他畫了圖紙送到工匠那兒造出來,專門用來打發時間。
南楓很喜歡玩這個,也喜歡纏着傅景巒玩六博,傅景巒有時候卻偏要教他讀書寫字。
鋪了一桌的紙,讓南楓寫自己的名字,然後一字一句報:“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南楓嫌字兒太多,累得慌,賭氣把筆扔到邊上,抱着孔明鎖縮在牆角不說話,傅景巒就會用各式各樣花裏胡哨的東西誘惑他,有糖有蜜餞,也有奇奇怪怪的湯包糕點等等,一年四季輪着番兒換花樣。
南楓嘴饞得很,尤其喜歡吃甜食,經不起傅景巒這一哄,因此經年累月的,也認識了不少字。
節慶日,兩人上街去玩,放花燈吃糕餅,在小吃店門口遇到了衣衫褴褛、囊中羞澀的孩子們,店裏的夥計舉着掃把想趕他們走,被傅景巒攔下,把他們帶進店裏,沏了壺香茶,點了滿滿一桌子的糕點——春餅灌湯包燒麥菜餃等等一碟連着一碟。
孩子們吃得興高采烈。
南楓看着稀奇,就見傅景巒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個食盒,裏面是一道櫻桃拌奶酪,還有金桃銀桃波斯棗新羅松子胡榛子等等一大堆果脯蜜餞。
他說:“我前陣子去西域耽擱地稍微有點久了,一路快馬加鞭帶回來,希望還能吃。”
傅景巒說話的姿态,有一種隐秘的關切和甜膩,散發出和糕餅一樣的香味。
南楓想回應,卻發現自己開不了口,他越是掙紮,嘴巴越是像被捆了繩子,急得他一身冷汗。
然後就醒了。
有人在離他不到半公分的地方呼吸均勻,長睫毛鋪開,南楓鼻尖缭繞着烏木香,眼前人和夢裏的影子重疊起來。
那個影子眼神溫柔,那個影子曾經無數次堅定地告訴他,盛世的模樣,該是春有落英冬有皚雪,是兒童皆喜樂,人人皆自由。
南楓抿嘴,輕輕翻了個身,他一動,背後就有人問:“醒了?”
南楓呼吸一窒,跟做賊一樣。
床頭的雕花窗戶隐約有晨曦透進來。
他覺得背後有淅淅索索的聲音,很快身上就被搭了薄被。
那人說:“初秋早間還是涼的,不要感冒。”
好像這樣說,他就真的和尋常人一樣,會拉肚子會感冒。
也許是傅景巒剛醒,說話有點啞還帶着鼻音,南楓聽着心裏忽然一軟。他往被子裏縮了縮,不小心碰到了某人的胸肌——結實有彈性。
他無端記起傅景巒說自己這副身體是靈甲改造過的。
騙子,南楓想,明明和凡人的觸感一樣。
他不動聲色地往前挪,卻被某人圈在腰間拉了回來,像孩子似的拍了兩下說:“天色還早,再睡會兒。”
靈甲也是要睡覺的麽?南楓在心裏思考,然後假裝閉眼小寐。
他想到剛才的夢,和之前在親王府看到的碎片完全吻合,他幾乎要肯定這就是他和傅景巒的過去了,是他丢失的一部分記憶,因着河圖洛書陣而被解封。
河圖洛書陣是傳說中傅少監保命的另一樣殺手锏,傳說是上古時候流傳下來的宇宙星象之理,被譽為“宇宙的魔方”,也是陰陽五行術的源頭,又據傳傅少監的河圖洛書陣有天崩地裂之姿,有雨雪風霜四季交替,似江河湖海波濤洶湧,又似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總之是天地奧秘星雲變幻都囊括其中。
很少有人見他用過這個。
他翻了個身,背後人立刻就醒了,把他往懷裏攬了攬,用濃重的鼻音問:“再睡會兒?”
南楓睡不着,也不想讓有些人睡了。
于是他轉過去,大大方方和某人相對而卧:“傅景巒,我做了個夢。”
傅景巒懶洋洋眯縫着眼睛看他:“嗯?”
“夢裏有人教我占星,還說要帶我去司天臺。”
傅景巒徒然睜開眼,盯着他好一會兒,忽然笑起來:“後來呢?”
南楓認真問:“我不記得了,所以問你啊,後來呢?你帶我去了沒有?”
傅景巒輕嘆一口氣:“沒有。”
“哦。”南楓覺得有點惋惜,他看向窗外,這會兒曙光微露,星辰都已經落下了,“那,司天臺……是個什麽地方?”
傅景巒轉了個身面朝天花板,一手仍舊攬着他。他怔怔想了半天:“大概就是個手可摘星辰的地方,離星星很近,很美。千燈鎮上還有,你想的話,我可以帶你去看看。”
停了停,他又補充:“真的,我保證。”
千燈鎮的古觀象臺是為數不多被當做文物保護單位留存至今的東西,從臺上的簡儀、渾儀、渾象到臺下的圭表和漏壺,基本都保存完好,時至今日這裏還被當做科普教育基地,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小朋友來參觀。
傅景巒路過幾次,偶爾的時候,他會遠遠地駐足觀望一會兒,或者混到人堆裏,跟着游客一起聽講解員介紹,這種感覺很奇怪,那分明是他最親密的戰友,是經年累月在他手裏打磨出來的器物,還有另一個人的身影在很久之前陪着他:“傅景巒你看,那是我的家。”
現在這些卻又離他很遠了,好像咫尺之間,卻遙不可及。
他活了一千多年,走過了千百個春夏秋冬,這些東西卻一個都沒能留下。
傅景巒閉上眼睛:“真的,我一直想……帶你去看看。”
床榻間的對話都變成了私語,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分明是很正經的要求,此時從傅景巒的嘴裏出來,卻像是哀求。
南楓把視線從他的喉結上艱難挪開。
翻了個身,也平躺回去。
他還想聊什麽,就聽隔壁屋子發出巨響。
兩人出門一看,姜活提溜着夏無名後領,笑眯眯地把他往門外一丢,夏無名哀嚎着:“不是啊,姜小哥,姜公子,我知道錯了……”
南楓好奇地看熱鬧,傅景巒取了外套來給他披上。
夏無名尴尬地解釋:“別看我,我真的冤枉,這是每個健康的成年男性,每天早晨都會有的反應啊……”
南楓不懂:“什麽反應?”
夏無名瞪大眼睛:“咳,就是那個……那個……你沒有嗎?”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傅景巒擋在南楓跟前:“你做什麽了?”
姜活悠哉悠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色中餓鬼。”
等幾人都洗漱完畢,雪還是沒停,好在天氣預報大早就解除了橙色預警,外面的積雪也被環衛工人清理出大半,積在路邊厚厚一層,路通了。
傅景巒和夏無名因為白天有事,就先走了,姜活被阿泥拉着去綿綿家替他檢查身體了。
南楓齋依然沒有開張,鬥大的院子就剩南楓和阿泥兩個人在院子裏看雪。
紅楓從樹頂開始,綠色冒了小半了,遠遠看去,像頂滑稽的大帽子扣在上面,
南楓找了把椅子坐下,懷裏抄了暖爐。
他覺得最近自己身體裏的靈力消耗有些大,就像一部許久不啓動的機器,徒然超負荷運轉讓他有些吃不消,算算他三月一次的溯期又該到了,昨天的困頓才是開始,希望最近不要有其他變故才好。
阿泥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溜了回來。他把屋裏唯一的小火爐燒得通紅,蹲到南楓身邊乖巧地陪着。
紅泥火爐燒得殷紅,上面“噗噗”地煮着新茶,滿室清香散開,這才讓南楓在初雪天有了一絲暖意。
南楓在院子裏看了好一會兒雪,突然發問:“你跟我多久了?”
阿泥扳着手指頭數:“一……二……兩年四十八天零六個小時。”
南楓笑說:“你倒會數,連零頭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過得糊塗,沒阿泥記得那麽細,只記得自己醒過來那天,也是這麽大的雪,除了院子裏這棵火紅的五角楓之外,就只剩一只從樹根裏滾出來的冰雪團子。
泥團子也是懵的,除了知道自己叫阿泥之外,一問三不知,唯獨能肯定的一點是,南楓是他家大人,是他打定主意要一輩子跟着的人。
南楓一開始不願意,他什麽都不記得,等于什麽都不會,而且兩袖清風,除了這棟屋子,什麽都沒有,別說阿泥了,養活自己都成問題。
但這小孩軸,堅持要呆在這兒,還說自己什麽都會做,而且不用吃飯。
雖然後來事實證明,他吃得比誰都多。
但南楓在塵世間好歹是有個伴兒了。
他之前覺得記憶能不能回來都沒什麽關系,但現在,南楓卻越來越想知道自己從哪兒來,想知道他到底認識過誰,經歷過什麽,又為什麽會沉睡。
最重要的是,他和這個叫傅重山的男人,到底發生過什麽。
炭火在爐裏冒出點點火星,爐子上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壺蓋一頂,就有屢屢熱氣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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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5返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