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冉冉的比賽在臨省省會, 是一場專門針對殘障人士舉辦的業餘性區域公開賽。溫随和席舟跟冉冉一家三口坐高鐵提前兩天出發,住進賽事主辦方承包的酒店。
酒店內辟有射箭場地,他們來得早, 場地還很空,席舟帶冉冉開始做一些身體适應性調整訓練。
冉冉父母要去組委會報到, 以及準備一些生活方面的事, 溫随就在場邊等着。
場上還有幾個人,也是正在訓練的選手, 雖然早知道這場比賽的參賽人群有些特殊, 但當親眼見到, 卻又是另一種感受。
那幾個人裏,有兩位是跟冉冉一樣坐輪椅的下肢殘障者,一位是右上肢殘疾, 還有一位從身體外表看四肢健全,但神态表情明顯有異樣……
後來,場上訓練的人更多了。
直到夜裏洗漱完準備休息, 溫随腦子仿佛還回放着那些畫面。
席舟在另一張床上躺下,轉頭見溫随坐在床邊出神, “想什麽呢?”
溫随說沒什麽, 也拉開被子,可閉上眼睡不着, 翻了個身望見對面的席舟。
床頭燈已經關了,地燈還餘一點暗弱的光, 席舟眼神微微閃爍,問他, “摘床嗎?”
“……沒有。”
溫随還沒意識到, 他這是第一次跟人睡同一個房間。
他現在惦記着事情, 又或是周遭靜谧的氣氛叫人安心,不由自主便卸下防線,“我擔心冉冉……”
“擔心她不能贏?”
“嗯。”
溫随也不知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擔心,他絕不是這樣婆婆媽媽瞻前顧後的人,他都不在乎自己的輸贏了,卻忍不住替冉冉憂慮。
那些人,看起來都非常厲害。
“冉冉分在ARW2級,我今天看過他同組比賽的選手,我對冉冉有信心。”
“少年組除了分男女,還再分級嗎?”
“對,還得再分,能站立的分到立姿組,坐姿組有1級和2級,1級比2級更嚴重,分級也是為了比賽的公平性。”
“不過,”席舟又說,“雖然是殘疾運動員,比賽卻不會特殊對待,規則都是一樣的,只是比賽場地、器材會有些額外要求,比如考慮到輪椅的長度,要有1.5米活動的地方,每個靶位前得留3米餘地。”
“除了輪椅,用的器材都跟我們基本一致。站姿組運動員經裁判允許,可以使用保持身體平衡的部分特殊器材,但也只是輔助站立而已,對射箭成績起不了決定影響,主要還是看實力。”
溫随思考間,發現席舟好像對這方面也很了解,他想起飛羽杯時方助教說過的話,“你是不是也想辦這樣的比賽?”
“是啊,曾經也想辦來着,但沒辦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确實很像席舟會有的打算,溫随忽然想說“以後還有機會”,又覺得這話由自己講來有些奇怪。
第二天上午大家陪冉冉去附近景點游玩放松,下午午休後接着訓練,臨近賽前不再進行太多技術和體能練習,席舟主要在幫冉冉熟悉賽程,以及做一些心理上的建設和準備。
第三天正式開始比賽,席舟作為陪場教練跟冉冉一起入場,溫随則和冉冉父母在觀衆席。
因為是選手家屬,他們的位置由組委會給定,視野很好。
觀衆席座椅上都放有一張紙和一瓶水,溫随坐下後閱讀那張紙上的內容,是關于觀賽禮儀。
其中第一句,“尊重所有殘疾人運動員,不帶有任何的生理、種族、民族歧視,是觀看射箭比賽的重中之重。”
簡單的開幕式後,比賽正式開始,冉冉所在的組第二順次上場,首先進行的是男子少年組坐姿2級的排名賽。
跟女子組同樣,男子組也是32名選手,但射程略遠為30米,每人要射72支箭,分兩輪進行,每輪36支,6支箭為一組,每組要在4分鐘內完成。
男子組兩輪中間的休息時間,女子組已經在另一塊場地做最後的熱身。
溫随看見了席舟和冉冉,他們有說有笑,似乎并不緊張。
他注意力又回到場內,男子組排名賽上輪總成績在對面的大屏幕上已經同步打出來,目前領先的總環數是296環,箭均8.22環。
再看前面的單支箭環數,10環12次,只有3次6環。
溫随通過選手背後的序號找到那個男生,小孩戴着黑框眼鏡,看上去憨憨的,可兩條腿從膝蓋以下截肢。
如果不是确定數字沒看錯,溫随很難想象,他能射出這樣的成績。
專注看着一支箭連一支箭射出,時間就過得很快,男子組比賽結束,輪到女子組上場。
女子組是18米射程,冉冉抽簽序號15,一共16條射道,她正好趕在前半組。
當看到冉冉推着輪椅出現時,溫随明顯感覺身邊冉冉母親有一瞬站起來,又坐下。
她和冉冉父親巴巴望着場地,那種焦灼又激動的情緒溢于言表。
許是太想抒發什麽,冉冉母親甚至跟溫随聊了起來,“冉冉第一次參加這種正式的比賽,你說她會不會緊張?她剛好像沒喝水,但是賽前也不好喝水吧,這麽多人,她要是失誤了,會不會……”
照以往,溫随不一定會回應,但這次他想了想,“冉冉很強,而且還有席舟在。”
冉冉父親也說,“對啊有小席教練陪着呢,你放寬心,好好看比賽,給閨女加油。”
“對對!給我寶貝加油!”
冉冉母親拿起那張觀賽禮儀的紙,跟冉冉父親交待,鼓掌加油的時候要看準時機,不能在過程中讓女兒分心,影響她比賽。
聽這兩口子對話,溫随忽然想起溫從簡和梁舒。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有時就是這麽奇妙,在溫随拿出手機看的時候,新消息也進來了。
梁舒:[冉冉比賽怎麽樣?]
接着一句:[那邊天氣冷嗎?多穿點。]
溫随語音回複:[剛開始比賽。還好,不冷。]
冉冉的第一組6支箭開始了,上來先打了個7環,不好不次,算是平穩進入狀态。
席舟站在場邊,密切觀察她的動作過程。
溫随也暗暗通過落點分析冉冉那支箭的問題,冉冉自己應當也有調整,第二支就打出了個非常正的十環。
直播大屏是随機拍攝場上所有運動員的,這時也給了冉冉和她的十環箭一個特寫。
觀衆席上響起掌聲,數冉冉父母鼓掌最熱烈,旁邊有人問,“這是你家孩子呀?”
“是啊!”
“小姑娘可厲害了!”
“謝謝,穩住穩住,都很厲害的。”
第一組六支箭,冉冉打出了7、10、8、7、9、7的好成績。
之後第二組六支又緊接着開始,随着比分差距逐漸顯現,場上氣氛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溫随聽席舟說過,射箭比賽的難度就在于得在規定時間連續完成多支箭的發射,對運動員體能、技術和心理都是極大地考驗。
上回在箭館看比賽,溫随還是完完全全的旁觀者,今天看比賽,卻已經開始感受到壓力。
因為他站在冉冉這邊,有了立場必然無法再置身事外。
一輪36支箭後,冉冉暫時排位第6,後兩組12支箭發揮有些失誤,拉低了開始領先的總分。
但比起來時參與即勝利的心态,能打出這樣的成績,顯然不能再滿足于簡單參與了。
休息時間,席舟給冉冉遞水遞毛巾,看得出他正在幫她分析剛剛的問題。
冉冉認真聽着,小小的臉上表情十分嚴肅,不過後來席舟又說了什麽,她開心地笑起來,還轉向觀衆席,比了個“勝利”的手勢。
溫随也在她目光所及的範圍中,被那笑容閃了個猝不及防。
“閨女心态挺好。”
冉冉媽媽欣慰地說,也對着女兒比了個V,嘴裏還輕輕地“耶”了一聲,焦慮的神情化作滿滿的驕傲。
排名賽最後,冉冉以第4名的成績,穩穩走入明天的淘汰賽。
廣播宣布成績的那刻,冉冉看見身邊的夫妻倆,抱在一起激動得仿佛在哭。
講不出心裏什麽感覺,明明對自己說這只是排名賽,現在高興還太早,更難打的戰役在後頭。
可溫随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胸口有點漲漲的,像有什麽盈滿的東西要溢出來。
晚上,溫随主動問席舟,“冉冉當初,是怎麽想到學射箭的?”
席舟說,“她曾經在殘疾人奧運會上看見一個射箭運動員,被他的比賽激勵,就産生了這個想法。”
并不是多出乎意料的原因,“她看的那個運動員,獲得冠軍了?”
可意外地,“并沒有,他止步于八強。”
似乎看出溫随想問什麽,席舟說道,“冉冉憧憬的,不是那位運動員站上領獎臺,而是他在所有人面前射完全部72支箭的樣子。”
“那名運動員沒有雙手,也沒有右腳,他是靠自己的左腳推弓,下巴拉弦,他最後獲得了第十名。”
“……”
溫随徹底被震撼到,他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畫面。
席舟給他講了之前的事,“冉冉父母說,她沒病前性格很活潑,自從只能依靠輪椅走路後,就不再喜歡出去玩了,她開始想學射箭時也不順利,她父母找到我,求我收下她,讓她随便學一學滿足心願也好,因為別的箭館沒有肯收的。”
“那天她來我這裏,聽了一節課,我也給她講了射己之鹄,下課後她對我說她想找到目标,問我能不能幫她。”
“去年,中國的殘疾人射箭隊運動員張敏和在射箭項目女子W1級複合弓個人賽中,以142比131的絕對優勢戰勝捷克選手,獲得冠軍,還打破了殘奧會那個項目的世界紀錄,她在那屆比賽中獲得了兩塊奧運金牌。”
“冉冉當時在箭館和我一起看的比賽,她跟我說,她想得冠軍,她也要和那個姐姐一樣,問我她可不可以。”
“她當然可以。”溫随肯定地說。
席舟也道,“我也是這麽回答她,我說只要她想,就沒什麽不可以……”
席舟記得,那孩子眼裏的期待,灼亮而熱烈,一次比一次燃燒旺盛,突然一眨眼就已燎原,根本讓人無從拒絕,更不想拒絕。
而他沒對溫随講的是,因為冉冉,退役後一直在迷茫中、出于“除了這件事也沒其他擅長的”這種可有可無的理由、決定開家箭館的席舟,也在漫長的蹉跎和自我否定裏,找到一點微弱星火之處的目标。
他是不能再比賽了,但弓還在,箭還在,目标還在。
只是,某些跟冉冉一樣的、曾經熱烈燃燒過的東西,卻已經不在了。
“睡覺吧。”席舟關掉燈,“明天淘汰賽,會很激烈。”
當晚,溫随一直在回想席舟說的話。
那些射箭運動員,身體有這樣那樣的殘疾,下午的站姿組甚至還有真正的盲人,憑借反複訓練記憶定位來瞄準……
溫随忽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自诩的神射手身份,在這些人面前好像都不值一提。
他更從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一群人,一次又一次突破身體極限,付出超越常人成百上千倍的努力。
僅為競技二字。
**
第二天的淘汰賽,冉冉是下午出場,按照排名賽32名選手的成績,冉冉暫列第4,要跟第29位的選手比第一輪。
兩位選手分列兩條射道,各自同時不交替發射3箭,按總環數定勝負,勝者進入下一輪,負者直接淘汰,沒有翻盤的機會。
排名賽成績基本能代表選手的總體水平,因此開始的比賽對冉冉來說還是相對輕松的。
但到第二輪之後,場上只剩8名選手,其中有從排名賽下位殺上來的黑馬,絕大部分卻是一開始就嶄露頭角的強者。
冉冉以比對手多2環的成績險勝,艱難進入4強。
半決賽和決賽的規則跟淘汰賽開始不同,由不交替發射變成交替發射,也就是只有一張環靶,兩名選手交替各射3支箭,這種形式對選手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冉冉的對手是排名賽第一,且運氣不佳,抽簽抽到後手。
對手上來就直接命中一支10環,在這樣的威懾之下,冉冉第一支箭打出了8環。
淘汰賽進行到這個階段,選手實力是強中之強,只有3支箭,上來2分的差距幾乎就是死亡性質的了。
別說冉冉父母揪着一顆心,溫随也是,看着冉冉射第二支箭,呼吸都要凝固。
大屏幕翻分,冉冉第二支箭在對手9環的情況下,命中了一個10環,且非常穩!
進入第三支箭時,兩人僅剩1分差距,按照這次比賽的規則,上支箭勝出者先射,冉冉先手優勢,又漂亮地拿到一個10環!
場上瞬間沸騰,現在所有壓力都落在對手身上。
只要她打到8環及以下,冉冉就贏了。
然而比賽就是比賽,對手心理素質過硬,頂着巨大的壓力,最後打出了10環,沒給冉冉加賽的機會,直接贏得比賽。
場上爆發一陣熱烈的喝彩,為兩個女孩精彩絕倫的表現,也就是瞬間起落,不過短短幾十秒時間,勝負已分。
那女孩子比冉冉還要大兩歲,結束後主動轉輪椅過來,和冉冉擁抱。
溫随能看出,冉冉有些落寞和失望,但她還是誠摯地回抱了對手,笑中帶淚地跟她擊了一掌。
席舟在場邊迎接冉冉,溫随仿佛聽見他說,“很棒!”
後面冉冉還有一場争奪三四名的比賽,她的征程雖然與冠軍無望,但還遠沒有就此止步。
利用另一場半決賽的時間,席舟幫冉冉按摩肩頸,調整心态。
那場比賽她穩定發揮,最終得到第三名的優異成績。
頒獎禮上,冉冉收獲了一枚獎牌,這其實是此行之前沒有預期的結果。
看她舉着獎牌對那些照相機笑得無比燦爛,溫随心裏好像也有什麽跟着放下了。
他絕不是輕易被情緒牽動的人,今天卻着實體會了一把喜憂交織跌宕起伏的滋味。
**
回到沣市的第二天,冉冉父母就給箭館送來一面錦旗。
席舟為人低調,想把錦旗挂在裏面,鄭許然強烈抗議,非要挂在進門的地方,一擡眼就能看見。
兩人相持不下,最後鄭許然嚷嚷着讓溫随定奪。
溫随本想聽席舟的,但考慮過後,回答說,“可以挂在照片牆那裏。”既不會太顯眼,也不至于埋沒。
席舟微笑道,“好。”
鄭許然:“……”
怎麽覺得溫随出去一趟回來,變得有哪裏怪怪的。他竟然有認真思考并回答他的問題了!
晚上,溫随将這幾天出去的衣服都洗幹淨。
昨天回來太晚,席舟沒讓他洗。今天因為不放心箭館,兩人早早又過去了,所以拖到現在才洗。
溫随晾好衣服,席舟在客廳也拆完快遞,就着那箱子把DVD機打包起來,“我寄到我朋友那修一下,興許能修好。”
席舟确實是朋友多。
溫随回到房間,把在他床下待了幾天的殼殼拎到外面去,它像即将進入冬眠模式似的,還眯着眼一頭霧水。
打包完DVD機,席舟又将新拆箱的一臺白色機器放在電視櫃上。
“這是什麽?”
“智能音箱,帶加濕功能的,房間裏空氣燥,加加濕,而且你以後無聊可以讓它給你播音樂或者電臺什麽的,待會兒我洗完教你用。”
席舟剛才讓溫随先洗澡,這會兒他也得去了。
溫随左右無事,想起席舟給下載的那個APP,或許不用他教,他可以先掃來試試。
結果這一掃還真有,除了介紹還給了一個說明書的鏈接,外加配圖,一目了然。
溫随大概看了下,感覺這個APP挺實用。
正好席舟不在,他拿着手機把客廳裏原本不太熟悉的家具擺件都掃了掃,APP有存儲記錄,需要的時候可以随時翻出來看。
溫随坐在沙發上,将剛剛掃過的東西拉了一遍。愈發覺得以後靠它多認識這個世界,說不定對恢複記憶也有幫助。
這樣想着,溫随又舉起手機四面照了照。
就在這時席舟從浴室出來,溫随的手機攝像頭剛好對上他,在他擡頭望來的一剎那,溫随還沒反應過來,手機屏幕上出現一個識別加載的綠色圓圈……
然後叮叮兩聲,竟然有新頁面出現了。
溫随心頭猛地一跳,迅速關閉屏幕。
視野餘光的最後,他依稀看到屏幕上黑體的“席舟”兩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