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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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随開始起步線低, 這是可以預見的結果。
袁錳幾乎板上釘釘拿到去年就已錯失的名額,心裏本該高興的,可又有點樂不起來。
“怎麽就只有一個名額, 別的學校不一定有我們厲害,不能憑實力增補名額嗎?”
袁錳也是心直口快, 主動找姚闵争取, “溫随才練了這麽短時間,進步卻這麽大, 而且他比我穩定。”
袁錳看得是對的, 每支箭都足夠穩定, 是溫随一直以來的優勢,這種優勢放在大賽尤為顯著。
正式通知前,姚闵找到溫随談話。
“經過隊裏商量, 你畢竟初來乍到,正式訓練時間不長,所以還是決定将這個名額給袁錳。”
溫随只道, “他總分高,應該他去。”
可轉念又覺得不對, 他以為這事已經定了, 怎麽聽姚闵話意還可能有變數?
不會真因為他後臺硬吧?
“而且他十環率也比我高。”溫随又說,“論實力, 他去最合适。”
這兩位同學,都在互相誇對方。
姚闵也是感嘆, 以她了解的情況,另外4所學校選出來的人, 真未必能勝過溫随, 但也沒辦法。
名額的事算确定無疑, 姚闵觀察溫随,依舊沒有明顯的情緒起伏。
兩人一道走出訓練館,姚闵看一眼遠處跑道上的短跑隊員,個個拼得大汗淋漓,去來如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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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随,你是不是對比賽并不那麽熱衷?”
聽她這麽問,溫随怔了一下。
姚闵說,“你心态一直很穩,但好像缺了點那種……搞體育的人該有的熱情,不像袁錳,他有多渴望去比賽,任誰都能看出來。”
“我想的。”溫随卻在這時,認真道,“我也想去比賽。”
他眼睛望向前方,姚闵看的是跑道上的隊員,而他看的是足球場上空燈陣的光。
溫随說,“我想去省隊,然後進國家隊,我想參加世界級的比賽,想去奧運會,拿金牌。”
他想向着他的戰旗前進,越快越好。
姚闵萬萬沒想到,這個十六歲、看似雲淡風輕的少年,內心竟藏着這樣的乾坤。
而他看似平靜的眼瞳,那些風雲動蕩纖毫畢現,沒能參賽的失望也在其中,原來不過是藏于深處,沒表現出來而已。
姚闵明白了。
“我們教射箭的常說,專業隊裏最不缺的就是身體素質好的,然後是技術實力突出的,再後是肯吃苦對自己狠的,最後才是以上兼有、心性堅定的。”
“你一開始就擁有最難得的品質,保持住,以後一定能走得更遠,站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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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日上午,結果正式在全隊張榜公布,袁錳衆望所歸。
得知消息時,他先是激動,而後下意識看向他側方的溫随。
因為這一眼,原本在紛紛祝賀的人也把注意投了過去。
溫随坦率而真誠道,“恭喜。”
袁錳這才笑得眉毛嘴巴都要飛起來,“謝謝,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之後教練宣布解散,袁錳跟姚闵去辦公室。
溫随先去操場訓練了兩個小時,然後回宿舍,在路邊某個停車位,看到那輛槐柳相映下、熟悉的轎車。
席舟不像以往坐在車裏,而是靠在副駕那側的車門邊。
一晃夏日将至,上次見面的風衣變成了T恤,他正微微低頭,可是脊背很挺。
略微提起的袖子露出勁瘦有力的腕骨,手指停頓,卻沒有在手機上滑動。
很明顯,是在等人。
溫随走到近前,“好早。”才12點不到。
席舟轉頭看見他,收了手機,“剩下練習課交給助教了,所以早一些。”
給助教?這好像不符合舟舟教練一直以來事必躬親的作風,不過溫随更願意相信他都已經安排好。
席舟解鎖車門,“走吧,帶你出去吃飯,想吃什麽?”
“馄饨,可以嗎?”
夏天吃馄饨,不是很常見,但席舟無所不應,“當然可以。”
溫随直接上了車,車裏藍牙自動連接,開始播放一段舒緩的音樂前奏,他問席舟,“你是想安慰我嗎?”
不怪他這麽想,因為着實有點刻意,一個多月不見,昨晚突然微信留言,說今天要過來。
席舟反問,“安慰你什麽?”
溫随,“……”
“如果是呢?”
“我不覺得我需要安慰。”
“那不就對了?”席舟一笑,“不用多想,現在就想想,中午主食吃馄饨,想吃什麽餡兒的,吃什麽炒菜或者涼菜?可以有很多種想法。”
溫随還能說什麽?他往後靠住座椅,車子前行,伴随音樂起伏輕微搖晃。
這方小小的逼仄的空間,意外地叫人呼吸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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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錳已經出發去市隊參加集訓,預計要一周,如果入選會直接比賽,最晚七月下旬才會歸隊。
在他離開的第三天,市箭協考察團到淮中調研,姚闵下訓之後回到辦公室,把今天的訓練情況錄進系統。
還沒錄完,冷不防身後伸來一只手,将她前面的紙質記錄冊拿走了。
“你這批隊員裏人才可真不少啊。”
聽到這聲音,姚闵冷着臉轉過身,“就算不少,你不也才給我一個名額?”
“那我總不能徇私舞弊吧。”
盛北飛兩條胳膊撐在桌上,看姚闵的眼神透着幾分熱切。
姚闵面無表情從他手裏抽走資料,繼續在鍵盤上敲打。
“有事說事,沒事我還要工作。”
盛北飛輕笑一聲,站直身,看她屏幕上的數據,“你們隊這次送去的那個叫袁錳的孩子體測成績很突出啊。”
“那是當然。”
姚闵覺得他話中有話,手指頓住,轉身擡眸,“你到底是幹什麽來了?”
“不幹什麽,就是憑我的直覺,你手底下肯定不止一個好苗子,所以過來看看還有沒有可以撿漏的。”
“你連多一個名額都不給我,撿漏什麽?”
姚闵板起臉,“就你那市隊的條件還不如我這裏,我的好苗子是要直接進省隊的。”
盛北飛笑道,“你還真是,又這麽嚴肅,我跟你開玩笑呢。”
但他随即也端正面色,“說真的,我看了你們隊上傳的隊員數據,這個叫溫随的學生。”
他指向姚闵已經錄完的一行,“我覺得他挺不錯的,雖然上限目前不如袁錳,但下限卻極穩固,而且訓練成績和考核成績幾乎無差,這代表他心态非常平穩。”
要知道在射箭項目中,真正的高手對決,比拼的就是心理素質,經過重重選拔的人才進階到一定程度,實力不可謂不相當,說是心态定勝負完全不過分。
“評價完了?”姚闵提起唇角。
“完了。”盛北飛答。
姚闵悠悠道,“他其實練競反才不到一年,也就八個月吧。”
盛北飛完全沒想到,他以為溫随現在的成績,少說也得練了兩三年,但他還是不信。
“不可能有人八個月學到這種水平,你當我外行看熱鬧呢?他是不是之前有基礎?”
“有基礎也是小時候鬧着玩,”姚闵顯然相當自豪于弟子超群的天賦,“不過他的競反是席舟帶入門的,帶了三個月。”
“席舟帶的也不可能,誰帶都不可能,席舟當年是天才,他這得是神才吧?不可能……”
盛北飛連連說不,卻又更感興趣地問,“不過你別告訴我,是席舟向你推薦的這孩子?”
“如果是呢?”
“那我簡直太期待了!席舟藏得挺深啊,都沒跟我提過。”
姚闵冷眼,“你別想挖牆角,我說了他是要直接進省隊的,他十六歲了,起步本來就晚,你再給我耽誤了。”
盛北飛遺憾不已,為強行挽尊,他表示也不稀罕。
“我看了他的體測,比袁錳那樣從小練到大的,底子還是差點,将來真去參加大比賽,首先體測這關就得拉胯。”
姚闵卻輕哼一聲,“所以我正打算給他加碼。”
她剛好錄完最後那條數據,手指重重在回車鍵上敲下。
盛北飛聽得那聲響,再看姚闵笑中帶狠的表情,感覺骨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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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溫随從訓練教室出來,見到等在門口的姚闵。
她剛暗中觀察溫随練撒放已經有一會兒了,溫随卻沒注意她。
對他而言現在練基礎其實比開始更枯燥,但他仍每個動作都做得到位,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在。
姚闵這回給他的訓練計劃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沓紙。
“我把你的訓練重點重新調整了,日常訓練還和以前一樣,但晚上的時間,要對标體測最高分沖刺。”
她給的每張紙上都是相同的表格,上面列出訓練次數和時間,以及不同等級分數線,完全按專業運動員的體能評分标準來的。
“就拿這個3000米跑來說,比起你擅長的萬米跑,它更需要爆發力和速度,你目前時長在及格優秀之間,但這遠遠不夠。省青錦賽只是試水,我們眼光要放長遠。
“下半年還有一場全國性的重要賽事,到時候各隊挑人,需要上報體測成績,最基本要求是全項合格,并且去了賽場那邊組委會還要抽查。所以如果剛夠及格線肯定不保險,在選隊員方面這是必須考慮的。”
晚上,姚闵給溫随手機發了一條網頁鏈接,是關于國家隊運動員在體能訓練方面的宣傳報道。
自從前幾年體育總局辦公廳發布進一步強化基礎體能訓練、惡補體能短板的要求以來,全國各地各個項目、幾乎所有專業運動隊都在參與這場體能測試,聲勢浩大被稱為“體能大比武”。
運動員要對标國家隊體能達标測試評分标準,測試BMI、30米沖刺、腹肌耐力、背肌耐力、深蹲最大力量、卧推最大力量、坐位體前屈等10餘項基礎體能項目。
從上級下發通知以來,很多全國性比賽都開始安排體能測試環節。一些專項成績非常優秀的運動員,因為在體能測試中成績不理想而被淘汰。
甚至還有不少項目的知名運動員乃至世界冠軍,最後因無法達到體測要求而與奧運賽場失之交臂。其中就包括中國射箭隊女子單人奧運項目的首金獲得者周玲玲。
看到周玲玲的名字,溫随确實備受觸動,他都有些不理解,網上的聲音可想而知。
當年這個“體能大比武”一出,反對的人不少,尤其一些原本對體能沒那麽高要求的項目,射箭就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代表。
試想一項以靜制動、強調技術的項目,卻要求和其他項目達到相同的體能線。
不過大勢所趨,經歷這些年的歷練和發展,體能已經成為運動員參賽的基本入場券,那些等級越高的專業隊,脫皮掉肉的搞法越是層出不窮。
可即便如此,對射箭來說折在體測關的名将仍然不少,現在都成公認必須逾越的大山了。
溫随趁夜了解完這座大山的構成,第二天,姚闵就給他請來田徑隊中長跑教練,訓練他跑3000米。
溫随耐力和毅力都很強,他目前的短板是速度,教練先指出他的問題,教他一些如何擺臂擡腿,頻率怎麽調整的技巧,然後着重就是提升速度。
教練先讓他自己在3000米距離中沖擊當前身體極限,記錄最快速度和能維持該速度的時長。
然後将速度明顯下降的時間定為障礙區,不斷突破直到取得進步,形成新的障礙區,又進一步提高成績再次突破,如此循環往複。
除了3000米,姚闵還給溫随定下每天做200個垂直縱跳、100個引體向上、200分鐘軀幹俯仰左右四方核心力量保持的任務,并記錄成績向她彙報。
晚上九點的球場跑道,還有零星幾個其他隊的隊員。
溫随将書包卸在場邊,先做個熱身,設定好腕上的秒表,便從起跑線出發。
跑道上的人都有各自的目标和路線,溫随偶爾會跟他們錯身而過。
到1800米時身後外側第3道似乎有個人,原本在他後面,現在越跑越近,直到與他步頻一致。
溫随沒太在意,他只專注在自己跑動,到2200米時漸漸感覺胸部發悶,呼吸節奏被破壞,四肢明顯無力,知道是“障礙區”的極點又到了。
這時身後有人提醒,“保持呼吸,步伐別亂。”
溫随調動起意志,強迫自己繼續跑下去。
一段距離後呼吸變得均勻,動作重又感到輕松,不适消失,比以往更快進入教練說的第二次呼吸狀态。
最後沖刺時疾風呼嘯,兩道身影幾乎同時躍過終點線。
之後又沿着跑道跑出一段距離,兩人才逐漸放慢速度,直到改成快走。
暗紅色跑道上兩道影子随角度拉長縮短、時左時右,但有一條總比另一條要更長些。
席舟呼出口氣,額角流淌的汗在球場燈光下閃閃爍爍,“11分59秒,進入7分檔了,還不錯。”
溫随看一眼自己的表,原來席舟從開始就在,還幫他計時了。
他漸漸平複呼吸,“十月比賽季前要達到11分30秒。”
“你們教練給你定的新計劃?”
“嗯。”
溫随給席舟講了一下姚闵布置的訓練任務,席舟道,“都是體測項,應該是為了下半年全國重點體校射箭錦标賽。”
姚闵沒具體說過比賽名字,不過溫随一聽也明白了,是以體校為單位的全國比賽。
“射箭運動員的心理素質和正常人是有很大區別的,她給你壓力也是為了同時鍛煉你的抗擊打能力。”
溫随當然都明白,訓練雖苦雖累,姚闵卻是為他好,“你也有很強的心理素質。”
席舟搖頭,“我現在已經不是運動員了,但你以後會是。”
聊了一會兒,溫随才後知後覺想起問他,“今天怎麽會來?”
席舟從口袋裏拿出兩個小瓶,是維生素片和鈣片,“覺得你應該快吃完了,才想起來買,怕之後又忘記,有空就給你送過來了。”
兩人已經走回起跑線,他将兩個瓶子順手放進溫随書包的外口袋。
席舟今天穿了身藍色運動套裝,上衣是帽衫,溫随極少見他穿這種亮色的衣服,在操場暖色的燈光下,顯得人年輕不少。
其實席舟本來也才二十多歲,但身上總有種老成的氣質,就像袁錳的稱呼,“前輩”這個詞好像尤其适合他。
“發個快遞也可以,不用特意送來的。”
席舟上完課就夠累了,溫随不想他為這點小事來回奔波,開車還有風險。
席舟卻伸了伸胳膊,“沒事,正好陪你練練,我也很久沒練過中長跑了。”他笑問,“接下來練什麽?”
溫随接下來要練的是腰腹肌,操場旁邊就有長凳。
按平常流程是需要用彈力帶把自己的腿綁起來的,但現在有席舟在,他可以直接躺下,讓他輔助固定雙腿。
先是仰卧腹肌耐力,上半身懸空在長凳邊緣,雙手前放,身體不低于水平面、不高于30度,保持位置。
看溫随穩定住,席舟開始讀秒。
雖然離開箭館已經很久,但溫随這不是第一次被席舟按着腿做腰腹訓練,不過以往時間沒這麽長。
夏夜暑熱炎炎,溫随身上開始冒汗,他默默換氣,一動不動,強繃着肌肉不放松。
兩個人都沒說話,操場上偶爾有人跑過,塑膠跑道聲音不大,人影掃到這邊,讓這處椅子所在的地方忽明忽暗。
溫随能感覺到席舟在看他,也難怪,他幫他練習,不看他還能看誰。
以前在箭館練體能時他也會關注他一舉一動,但自從來了體校,這樣的情形就沒有過了。
溫随覺得有點不習慣,他視線平視前方,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腹肌。
席舟按着溫随的腿,少年小腿握在掌中,手指指腹下腿肚緊實,比最初那時有了明顯的肌肉感。
而溫随的臉也因剛剛跑完步,顯出濕潤細膩的光澤,頭發随仰卧姿勢往後翹着,露出額頭,秀氣的眉毛下雙眼目光平直堅定,神态淡然得完全不像在做這麽耗費體力的運動。
但是突然,少年睫毛劇烈抖動了一下,席舟明顯感覺掌下雙腿抽搐,他意識到不好,立刻分出一只手俯身勾住溫随後脖頸,将他托住。
“挑戰極限也要給自己留餘地,你這樣突然松懈肌肉很容易拉傷的。”席舟嚴肅道。
“多少秒?”溫随頓了頓,第一句卻是問成績。
他平時也不瞎逞能,就今天想試試挑戰極限,大約有恃無恐,知道會有人護着。
席舟沒松開他,低頭看一眼秒表,“116秒,過9分線了。”
“你按遲了,減3秒,沒過。”
居然這樣都沒到滿分。溫随現在才知道,之前席舟對他有多寬容。
那時候他體質是真弱,所以才會以為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了,但其實還遠遠不夠。
像是看出他想什麽,席舟道,“堅持練習,賽前還有兩個月,時間來得及。”
他稍微攬着溫随肩膀,将他扶正,手掌順勢在背上輕拍了一下,像鼓勵。
溫随點頭,翻個身趴在凳子上,“接着練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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