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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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那點啤酒的酒精作祟, 當溫随問出這兩個字時,尋常清冷的嗓音裏也添了些醉意朦胧的軟糯。
席舟感覺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全副感官都集中在唇間那一點, 肌膚相觸的吸引力像是個一旦開啓就再也無力閉合的黑洞,貪婪地只想要體會更多。
都說香水與體溫總是同時存在, 體溫讓香水揮發, 香水則令體溫馥郁。
但此刻溫随的手指和席舟的嘴唇,說不出誰溫度更高, 卻着實加速了香氣四溢的速度。
豈止是香而已。
與酒精氣息同時浮動, 能叫最自持的聖人在一瞬間喪失神智, 最理性的靈魂在一剎那土崩瓦解。
席舟握着溫随肩膀的手已經隐隐有些控不住力道……
腦子裏那根弦發出劇烈脆弱的震顫,只待一朝崩裂,就要遵循本心淪于失控。
店主美人掩唇, 嬌嬈視線流轉在兩人間,低低笑了聲。
“二位,我家的香水好聞嗎?”
溫随到底是先回過神的, 他觸電般縮了手,“好……好聞。”
怔怔盯着席舟的視線也同時退卻, 像一尾游魚, 自席舟收緊的雙掌下抽身,空留滿池漣漪。
“……”席舟也反應過來了。
唇上的溫度就這樣被驟然帶走, 換回岌岌可危的理智。
眸中的意亂情迷連同溫随臉上的缤紛霞彩,都于滿街霓虹燈影裏, 變作夜幕掩飾下的——我知他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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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請把香卡還給我吧,挑好了直接購買哦。”
店主抛出個媚眼, 一笑傾人城的那種。
可溫随看着“她”眼裏閃爍的笑意, 明明美得驚人, 卻好像根本就沒看進去,如同只是個影子投在視網膜上,視神經半點沒跟上趟。
剛剛那一轉身,完全是下意識的,現在溫随望向在人來人往的街巷,心裏不知怎麽有種空落落的茫然。
晚風吹來——以燥熱著稱的曼城,這風吹在臉上竟仿佛也是涼的。
溫随明顯察覺自己不對勁,而那邊的酒店招牌便成了最好的掩蔽場所,他好歹還記得把香卡還給人家,略有些魂不守舍地往酒店走。
席舟也跟上來,從一前一後到複又慢慢并肩。
跟他們一起進電梯的還有其他人,但溫随以往并沒覺得電梯這麽窄,席舟手臂和他若有若無的碰觸,那種心慌的異樣感萦繞不去。
他低咳一聲,“你剛剛說回來講的故事,是什麽?”
席舟嗓音也有些不自在,“這裏不方便講,回房間再說。”
“哦。”其實不是非在電梯裏聽,溫随就是想說點什麽以緩解尴尬。
而這種尴尬一直持續到進房間,為避免再度沉默,也為分散注意力,溫随難得追問,“現在可以說了嗎?”
席舟将電卡插進卡槽,玄關燈亮,他微帶無奈的笑容也被點亮,“先去洗澡。”
溫随還站在門邊,席舟卻直接将他的睡衣放到浴室架子上,哄道,“快去吧,還嫌衣服不夠髒?”
“睡前故事要留到睡覺再講,乖。”
雖然不情不願,但還是被這聲“乖”揉捏得服服帖帖。
溫随洗完澡躺在床上等席舟,往常他早就睡了,今天卻有點要失眠的前奏,他想自己應該是被睡前故事勾起的好奇心。
可聽着浴室裏潺潺水聲,腦子裏又不由自主浮現出今天海邊的某些畫面。
一整個就是亂。
好在水聲戛然而止,想象僅僅停留在朦胧的意識裏,尚來不及發酵。
席舟已經坐上床,拿毛巾揉着頭發,溫随翻了個身朝向他,“怎麽不吹幹?”
“……”席舟卡了下殼,“忘了。”
實際上是怕溫随等不及睡着,所以洗完囫囵擦幹身上就出來了,還是出來才記得拿毛巾的,沒想到溫随注意到。
“你先擦,不着急。”
溫随趴在床上,兩條手臂交疊,下巴擱在上面,小腿在身後一晃一晃的,是惬意舒适時的自然動作。
但這樣腰線下壓,某個部位就相對突出,像兩座小小山丘翹起玲珑婉轉的弧度。
席舟猛地撇開視線,暗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得磨成百煉鋼。
毛巾遮掩了人心慌慌,席舟調整坐姿靠在床頭,這樣只要不轉頭就看不見溫随了。
睡前故事環節終于到來,預感到接下來的講述對溫随而言應當是颠覆認知的,席舟盡量讓自己的語言清楚,又不能說得太直接。
“在泰國有一類人群被稱為‘人妖’,乍聽起來好像有貶低的意思,但一開始妖只是形容他們的外表,如你今天看到的,非常漂亮。”
溫随點頭,原來那個店主代表是泰國的一類人群,“他們這類人有什麽特別嗎?”
“你是不是也注意到他說話?不像女人的嗓音對吧,那是因為他們出生時其實是男性,後來因為各方面原因用手術讓自己外表變得像女性,但聲音一般不好改變。”
“……”溫随确實驚住了。
男人變女人?這有可能嗎?就算是宮人內監,淨身後也不會改變身形樣貌,只是聲音尖細,不男不女。
手術……“為什麽他們要做這樣的手術?他們是自願想改變性別嗎?”
“也不全是,在泰國大部分人妖心理上還是男性,很多是為了表演供人取樂謀求生計,但還有一些是心理上希望變成女性。”
“那他們外貌改變後還能變回來嗎?”
“看手術程度,基本上很難。”
溫随一時無言,他正在試圖理解這種驚世駭俗事情,卻又不能盡然理解,“明知可能變不回來,那他們以後呢?”
“以後?”席舟頓了頓,“你是指以後……成家?”
“嗯。”
席舟沉默片刻,“他們也有他們的選擇吧,總會遇到合适并理解他們的人。”
溫随這下可不止是訝異了,“你的意思是,就算生理上變成女性、而心理上還是男性的人,以後仍可以找女性結婚?那在別人看來,不像是兩位女性結婚嗎?而反過來,如果按女性外表去找一位普通男性,那不實際上是……”
兩個男人在一起。
溫随不自覺地收了音。
這個話題,仿佛再繼續下去就要立刻觸及禁區了。
席舟暫時停下擦頭發的動作,毛巾仍然替他擋住視線,他沒看溫随說出這些疑問時的表情,只感覺自己的心微微揪緊。
“其實我覺得,性別只是人的一部分特征,無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而至于結婚……只要兩個人彼此真心,性別其實沒那麽重要。”
席舟繼續緩慢地擦着頭發,窸窣的聲音裏,溫随果然沒有任何回答。
可他依舊不敢看他,怕從那雙漂亮的眼裏看到哪怕任何一絲一毫的排斥、抗拒,甚至意會過後的幡然警惕。
還是太沖動了,他不該讓他這麽早去理解這些。
溫随确實是被颠覆了認知,從人妖到關于性別的讨論,如同一個比一個驚人的重磅炸彈,在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很難馬上平息。
畢竟在有限的年歲裏,他從來沒想過還有這種可能,關于婚姻大事的理解,也僅拘泥于一男一女作前提條件,畢竟從不會有媒婆到他們家提親,會拿一位同性來說媒。
“好了,故事講完了,睡覺吧。”
席舟躺下,仿佛掩飾什麽似,順手關閉兩側的床頭燈和地燈。
房間裏一片黑暗,他以為溫随不會說話了,誰知忽然聽到一聲嘟囔,“睡前故事好像不是這樣的……”
“更睡不着了。”
席舟沉悶的心跳先是一滞,片刻後方才有所領會。
好似枯竭源頭被注入重新跳動的活力,席舟無奈之餘又有些好笑,“那我給你講個童話故事?叫睡美人,聽過嗎?”
“沒。”溫随比剛才更小聲,“你轉過來講。”
他這樣簡直像在撒嬌,揉進心裏軟綿綿地受用,席舟根本無力抵抗,轉過了身。
雖然沒有光線,可适應過黑暗的視野,卻意外地比先前更能看清對方。
溫随半邊臉陷在又軟又大的枕頭裏,黑色的頭發柔軟地散在白色的布料上,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半開半閉。
像月影連山之間一池秋水,而自己就是徜徉其中的一葉扁舟。
席舟覺得,其實現在這樣也很好,真的很好。
然後沒多久,睡美人伴着獨屬于他的童話睡着了。
席舟緩緩從床上坐起身,垂眸注視溫随半晌,然後才輕手輕腳去到外間,打開門,又小心将其帶上。
在他走後,溫随也撐起身,擡眼望向門口。
他确實睡着了,但睡得不深,席舟剛從床上下去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他以為他是去洗手間,卻沒想到是出門了。
這麽晚,席舟自己一個人要去哪?為什麽還專門等他睡着?
溫随心裏不免疑惑。
床頭也不見席舟的手機,應當是帶着的。
但溫随也不能直接打過去問,他既然這樣出去,肯定是不想他知道。
後來當然沒法再踏實睡着,其實等待的時間不長,大概也就十來分鐘,溫随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比起那點疑慮,還是擔憂更多。
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打個電話過去時,房門輕輕咔噠一聲,開鎖了。
溫随立刻躺好,保持先前的姿勢,裝作還在熟睡,實際眯起一只眼暗中觀察。
席舟進門後玄關的燈自動地亮了一小會兒,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還有個白色長形小盒子。
原來他是去買什麽東西了嗎?
正想着,席舟将那只小盒子放進他自己的背包裏,然後就走了過來,溫随趕忙閉上眼。
他沒去他往常睡的那邊,而是來到這一側。
溫随能明顯感覺床邊站了人,那種來自體溫區別于單純空氣的存在感很強烈。
先是靜默,而後如同一張輕柔又切實帶有重量的網,輕輕地覆蓋下來。
同時渲染開的,還有他身上隐約漂浮的淡淡花香。
好像是那家香水店——
所以席舟剛剛買的那瓶難道是香水?
溫随恍悟,可又不确定,據他目前所知席舟家裏并沒有很親的女性親屬,他媽媽不在了,他買香水做什麽?
下一刻,那種香味越發濃郁,好像近在鼻端……
溫随這才後知後覺,席舟離他太近了,近到他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氣息。
他要做什麽?溫随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潛意識裏隐約有種荒唐至極又難以言明的奇怪預感。
但……在以心跳計秒的漫長時間裏,除了接近,席舟似乎什麽都沒做。
而事實上,他也确實什麽都沒做。
他僅僅是俯下身,原本只想伸手碰一碰溫随的額頭,探他有沒有在夜裏出汗。
後來見他神态安逸發絲幹爽,應當沒有,于是也就作罷了。
可身體雖無實質行動,卻不能保證視線也跟着盲從,夜深人靜,他暫且允許它代替手指行使隐秘特權,輾轉“碰”過溫随眉心眼睫,再從鼻梁流連到嘴唇,将滿心無人可說的情愫都傾注其中,聊以慰藉。
重新回到自己那側,席舟心滿意足地躺了下去。
好一會兒,溫随還有種錯覺,那種香味如同醇酒一般,在房間裏越陳越香。
可窗戶明明開着一條縫,空調換氣也一直在兢兢業業工作。
真的太香了……
直至即将再次睡着,也絲毫沒有消減的跡象。
溫随暈暈乎乎,心道席舟沾染這一身香氣,比在香水店聞到那時尤甚。
除了花香,還有種格外蠱惑、像是橡苔清風,醇厚綿長中又帶着絲絲縷縷野性與曠達,宛如要在一呼一吸之間,迫使人本能地張開每個毛孔,去迎接它的肆意泛濫和強勢占領。
分明都是同樣的香水,到底區別在哪裏?
溫随無法理清,在他自己也沒發現的時候,将這個疑問帶去了夢裏。
在夢裏,他捏着一張香片,香片與嘴唇輕柔相觸,經過體溫熏染,氤氲而來的香氣撲了滿面。
如同席舟夜半歸來,帶回那滿身馨香,不知不覺更加昏沉。
具體發生什麽已經沒有意識,這個夢過于旖旎而朦胧,既看不清,也感覺不到。
溫随躺在那張柔軟的床上,身體微曲,雙手稍稍縮在身前。
後來,他右手的位置發生了些許變化——先前捏過香片的那根手指,它仿佛自作主張,微微曲起靠近唇邊,似有似無貼了一下。
指間殘留着某種淡淡隐香,自那伊始,渾然入夢。
或許溫随自己還沒聞到,但世間所有萌動,都起于這樣青萍之末、驚鴻掠影。
也起于指間一縷,心間一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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