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if線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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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杏微黃, 在風中簌簌。
砰一聲箭矢離弦,沒入樹幹上的草靶。
“哇!好厲害!”
小溫随鼓掌,側前方的少年收弓轉身, 斜光穿透樹影斑駁,映亮他溫柔的眉眼。
“随寶試試?”席舟讓出起射線的位置。
小朋友舉起那把與自己身量相當的小木弓, 彈力繩繃緊, 很快便啪地脫手。
玩具箭支只出去一米遠就落了地,回彈的繩子倒掀起一片在晨光裏跳躍的輕塵。
“喲, 随寶力氣還真不小咧!”
是闫明生的聲音。
同時帶來另一人的笑, 小溫随轉身, 脆生生喊,“爺爺!”
溫伯益低頭看向自家乖孫,“不錯, 才幾天進步就這麽大啦。”
闫明生酸溜溜,“随寶怎麽只喊爺爺不喊外公,外公生氣, 下回不帶你打鳥了。”
小溫随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哥哥說不能打小鳥。”
“你哥哥說得不對。”闫明生故意逗他。
“哥哥說得對!小鳥會捉小蟲, 對大自然是有益的。”
答得可算一本正經,溫伯益笑着瞥向老友, “瞧見沒,我就說長大了, 你再想忽悠他,難啰。”
确實是長大了, 轉眼當初那個軟乎乎的小團子, 成為小學一年級的學生。
而席舟自己也已經進了市隊, 每周兩天的假期變成單休,到現在半個月才能放一次。
相聚的時間越來越短,到分別時,小溫随不會再撒嬌耍賴求哥哥抱,也不會再因為他偶爾回不來,哭到撕心裂肺。
雖然實際上,那樣的事情也只發生過一次。
小溫随的分離焦慮沒在上幼兒園時體現,而推遲到了席舟上初中——
“哥哥今天回來嗎?”
不知第多少遍,從周日下午席舟返校,到現在周四,連續幾個晚上睡覺前小溫随都要追問哥哥。
梁舒合攏繪本,拍拍小被子,“哥哥住在學校了,今天不回來。”
“哥哥為什麽要住在學校?為什麽不住在随寶家裏?随寶家裏不好嗎?”
小家夥乖乖蓋着被子,只露出兩只小手攥着被沿,大眼睛眨呀眨,向着媽媽三連問。
梁舒将繪本放在床頭小桌上,耐心解釋,“哥哥上初中了,他讀的學校離我們家很遠,平時是需要住在學校裏的,不然就得很早很早起床,走很遠很遠的路去上學,會很辛苦。”
“哦~”
哥哥會很辛苦,随寶也不想要哥哥那麽辛苦,可是……
“那哥哥為什麽要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學?随寶的幼兒園沒有那麽遠,他可以上随寶的幼兒園吖。”
聽着寶貝稚嫩的話,梁舒有點想笑,忍住了。
“哥哥要上初中,早就不上幼兒園了。而且哥哥上的是體校,他想學很厲害的超能力,只能去那個學校學,別的學校都沒有的。”
“超能力!是像汪汪隊那樣,變出會飛的翅膀嗎?”
小溫随眼睛亮起來,梁舒終于忍俊不禁,“不是哦,但也很厲害的。”
仍然不太懂。
默默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落在鼓鼓的臉頰上。
床頭燈暖黃的光照着他,不一會兒,睫毛根部泛起兩片盈盈晃晃的光。
“那哥哥不回來了嗎,一直都不回來了嗎?”
那兩點閃爍的光彙聚成兩滴眼淚,順着小臉滑落到枕頭,将枕巾上的小帆船染上兩朵濕跡。
梁舒嘆了口氣。
她也研究過育兒讀物,小朋友的思維有時候就那麽一根筋,非黑即白,愛走極端。
“傻孩子,”她摸摸自家寶貝的小臉,“哥哥到星期五就回來了……”
話音落,梁舒忽然精神一振,“那不是明天了嘛。”
被小傻瓜來回來去地問,把她也給問傻了。
可算熬到頭,從三天後變成兩天後,又從後天變成明天,指日可待。
小朋友還沒轉過彎兒來,“明天噢?”
掰着手指頭數啊數,眼淚倒是顧不上流了,就是先前那滴挂在睫毛邊,像盈盈的小珠子,要掉不掉。
梁舒替他擦擦淚,“今晚随寶再自己睡一覺,睡起來上幼兒園,放學後媽媽接你回來,等你搭好一座積木房子,哥哥就回來了。”
小朋友睜大眼,重複,“哥哥就回來了?”
“對呀!開不開心?”
“開心~”
梁舒伸手,“那我們就趕緊睡覺?”
小溫随也伸手,擊掌,“趕緊睡覺!”
終于心滿意足閉上眼,嘴巴彎成小船,臉頰早已不見淚光,只剩紅撲撲的歡喜。
梁舒松了口氣,掖好被角關掉臺燈,悄悄走出去。
“今天沒哭呢?”溫從簡等在外面。
“哭了一點。”梁舒示意他去隔壁主卧說話。
小溫随雖然愛哭,像個撒嬌包,但才四歲就已經敢自己睡覺了。
也是因為一直跟哥哥睡,自從哥哥住校後,他也不纏着媽媽,而且小朋友睡相賊乖,既不亂動也不踢被子,很讓人省心。
“真難得,你怎麽哄的?”
很顯然,當爹的這幾天也飽受十萬個為什麽折磨。
“哪用得着哄,”梁舒滿面笑容,“舟舟不是明天就回來麽?”
溫從簡一愣,神情複雜,“老婆,你是不是忘了什麽?”
“……”
梁舒确實忘記了,席舟說過這周末不回來,要去看他外公外婆的。
要慘。她有極其不好的預感。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已經晚了。
确實很慘。
尤其因為怕影響孩子上幼兒園的心情,梁舒沒在早上跟小溫随說實話,而到晚上接他放學,被問到舟舟哥哥時,也不敢在路上講,怕控制不住局面招人圍觀。
于是等關起門來,溫家的房頂可以預見的被小崽兒的哭聲震碎。
“媽媽說話不算話!”
“再也不相信媽媽了!”
“媽媽是壞人!”
“嗚嗚嗚……”
哭天搶地,悲痛欲絕。
梁舒焦頭爛額,身為母親的信譽遭到嚴重質疑。
鄰居家甚至來敲了兩次門,小溫随人見人愛,大家都關心得緊。
梁舒感覺再這樣下去,自己真會被當成家暴小可愛的壞媽媽。
給糖?不要。
買車車?不要。
帶出去玩?不要不要通通不要!
哄沒用,晾也沒用,打罵又舍不得。
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再拿父母架子壓小孩,會更反彈。
歸根結底,只因滿心期待落了空。
最對症的解決辦法還得是求助,可……梁舒覺得以席舟的性子,如果得知小溫随這樣,很可能會改變原先計劃回這裏來,那兩個老人豈不也要空歡喜?
太難了。
梁舒一個頭兩個大。
糾結到極點,終于還是決定去拿手機。
就算不讓席舟回來,但至少能開個視頻,先讓随寶看到他,止住哭以後她才有機會道歉加講道理。
可是一打開手機,發現席舟竟然早在十分鐘前就給她來過電話。
電話接通,震耳欲聾的哭聲先傳遞過去,把梁舒的話瞬間淹沒,當然也包括那頭少年溫柔帶着急切的聲線。
“随寶,随寶別哭,是哥哥,哥哥回來了。”
幾乎要聽不見的聲音,宛如一劑強心針,讓小溫随立刻止住哭聲。
可哭得太猛,停得也太猛,上氣不接下氣的小朋友抽抽噎噎,一個字一個字地,“哥……哥……嗝~”
小手攥住手機邊邊,巴巴地夠着脖子往屏幕那看,仿佛這一刻手機就是哥哥。
再配上那哭得七零八落的小模樣,可愛又可憐。
梁舒負罪感嚴重,覺得還是先別視頻了,趁空檔趕緊問席舟在哪兒。
“在公交車上,還有半小時就到……”略一猶豫,主動坦白,“是溫叔叔說……”
果然,梁舒就猜到自家那口子告訴了席舟她可能面臨的窘境。
本來還打算勸返的,只得放棄。
一旁的小朋友吸吸鼻子,很想說話,可是打嗝打得停不下來。
但小機靈鬼有辦法,手指按動小按鈕,想跟哥哥視頻,梁舒忙低聲恐吓,“随寶哭得有點醜,哥哥看見會不喜歡。”
唬得他趕緊放下手機,要去喝水洗臉。
不到半小時,香香軟軟的小團子終于如願撲進哥哥的懷抱。
興高采烈,迫不及待把這周在幼兒園的事一股腦兒倒出來給席舟聽,仿佛剛剛哭得昏天黑地的那個暴躁小人兒不是他。
可再怎麽,眼皮已經腫成水泡,席舟抱住小朋友,忍不住在他眼睛上親了親。
“對不起随寶,哥哥回來晚了。”
他又說,“媽媽沒騙你,別生媽媽的氣了,好不好?”
梁舒在旁,一陣眼熱。
看着笑得跟花兒似的自家寶貝,再回想剛剛哭倒長城的陣勢,她還有些恍惚。
彼時那個在電話裏淅瀝嘩啦喊哥哥的小奶團子,如今站在席舟對面,矜持地朝他揮揮手,說,“哥哥再見!”
噙着眼淚,但忍住不哭。
闫明生見得少,覺得稀罕,問他怎麽不哭了。
小溫随聲音顫顫,仍堅定道,“我是大孩子了,不能再像小寶寶那樣哭。”
席舟揉揉他的腦袋,“大孩子想哭也可以哭,想要哥哥抱也可以抱。”
小朋友仍執拗地咬着小板牙,“我不哭,哥哥,我以後也學射箭,會像哥哥一樣厲害的,我是男子漢,男子漢不能哭。”
越說眼圈卻越發紅得厲害,席舟蹲下來,與小溫随目光平齊。
“那是哥哥舍不得随寶,想要随寶抱抱。”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小溫随看着那只手,呆呆眨了眨眼,又似乎有些害羞,低頭踢了下腳底的小石子,才慢慢吞吞走過去。
哥哥堅實有力的胳膊擁抱了他,臉頰相貼時,那道溫柔的嗓音輕聲道,“随寶快快長大,哥哥等着你。”
這一年,溫随六歲,剛剛知道射箭是什麽。
同年,席舟已經十四歲,學射箭滿三年的他,在省青少年錦标賽獲得人生第一塊金牌。
而那場分別中,看似不起眼的那個擁抱,誰也未曾想到,竟會是之後漫長歲月的回溯裏,最後一次。
四年過去,溫随在自家門口,看見半年沒回沣市的席舟。
明明眼裏湧上驚喜,他卻賭氣似,一聲不吭轉過身。
那天的晚餐尤為豐盛,還有特別烤制的蛋糕。
是為補上席舟生日錯過的那頓,梁舒說,“祝賀小舟十八歲成年快樂!”
溫從簡想來點啤酒,“少喝點兒不違反你們隊裏規定吧?”
“可以,我陪叔叔喝。”
溫随默默扒着飯碗,看席舟給溫從簡倒啤酒,将面前的杯子也滿上。
說好的一點點……
所以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嗎?
香噴噴的米飯味同嚼蠟,現在這桌只剩他未成年,而他離那道坎還有好遠。
“小随也要多向哥哥學習,不能再像個孩子那麽任性,好好訓練,争取以後也進省隊。”
溫從簡的話剛說完,就遭梁舒一記白眼,“我兒子哪裏任性了?”
溫随剛擡頭,發現席舟似乎也想說,兩人目光相對,那雙眼裏溫和的笑意更深。
“随寶已經很棒了,我十一歲才開始正式學,他比我還早兩年。市裏比賽我們教練就在現場,他說随寶年紀雖小,卻很有潛力,箭感也好,假以時日一定會很出色。”
溫随:“……”
耳根發熱,有點小驕傲,又莫名地不痛快。
直到晚飯後,大家一起收拾完飯桌,溫從簡陪梁舒在廚房洗碗,溫随準備回屋寫作業。
“随寶……”
席舟跟在他身後,被突然頓住的腳步吓了一跳。
溫随回頭,微垂着眼,“我都這麽大了,你怎麽還叫我随寶。”
“……”青年微笑的神色裏閃過些許愕然。
溫随視線避開席舟,落得更低,輕聲嗫嚅,“爸媽都不這麽叫我了。”
男孩子到這年紀,開始想要獨立,想要表現得成熟。
席舟理解,笑了笑,“那我都十八了,你還叫我舟舟哥哥呢。”
“那……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席舟逗他,“知道了,我們随寶長大了,是個小男子漢,不能再叫寶寶了。”
一聲寶寶,一聲男子漢,仿佛讓記憶倒流。
很小的時候,溫随早晨醒得早,每每爬到席舟胸口,捏他的臉玩兒。
“哥哥~太陽曬屁屁啦~”
席舟被他鬧醒,會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腦袋,笑着稱他,“壞寶寶。”
後來大一點,執着于要當個男子漢,每天把這flag挂在嘴邊,其實歸根結底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
而席舟看着面前又長高不少的小屁孩,心裏卻在暗暗嘆氣,“那以後,就叫小随吧……”
“可以嗎?”
像是征詢,又更像是某種小心翼翼的留戀。
溫随頓了頓,點頭。
“嗯……席舟哥。”
當這三個字從少年嘴裏吐出,有些磕磕絆絆的別扭、又有些客客氣氣的生疏。
席舟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那個會在他眼皮底下躲貓貓、會騎在他脖子上摘樹葉、會在高興時親他、會在傷心時哭着投奔他的小寶貝……
四年前就漸漸遠去,到今天恐怕是徹底失去了。
不止那聲“哥哥”,他的“随寶”也一樣。
往後都會收藏在回憶裏,如同終将褪色的畫卷,偶爾拿出拂拭,卻無法再轉身擁有。
時光再美只能向前。
再見了,随寶和哥哥。
再相見,我們就是溫随和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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