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愛之真實

那位奧爾良少女貞德,在被處死二十年後,她背負的那些異端罪名才會被法庭否認。我記得男爵沒有看到這一天,在毀滅了許多生命後,他最終毀滅自己,在三十六歲時選擇了領受和貞德一樣的刑罰----火刑。于烈焰的舔舐中,他實現了他的殊途同歸。

現如今,就算貞德明天就被裁判所恢複名聲也沒用。因為以男爵的瘋狂壓抑勁,他要的遠不止心中的女神被重新審判恢複清白啊。

他要她。一個男人激烈渴望愛人,要活生生的人。要他作為副将時,凝眸望向的于河邊飲馬的少女主帥。要每一場激烈厮殺時,那個令他愛慕深植心中,身先士卒的勇敢姑娘。

白天,吉爾德雷男爵依舊是一副軍人貴族的模樣:少言寡語,把對人間對神的決絕,都掩蓋在冷淡的氣質下,他照常巡視山下的領地,仆從按命令打理各種日常,城堡內外看似一派平靜----他根本不在乎,一劍貫穿代表神祗權威十字架的這種,極度不敬神的行為落在訪客眼裏。

唉,因愛而起,深切的執念化作痛苦的火焰。早就灼燒着他,日複一日越加深重,不在乎與人間信仰為敵,只差一個引誘,他便會義無反顧投入黑暗恐怖之中。

作為受邀一并視察封邑的客人,我騎在馬上,眼見男爵下了那匹黑色坐騎,走上前細細打量眼前這個十六七歲面容清秀的農家小男孩----須臾後,他扯動嘴角一笑。

他命令将城堡裏,貴族才能享用的去除了麸皮的面包,慷慨贈與那戶農舍----一家人感激得都快親吻男爵的腳跟。

這是捕獲并屠殺之前的喂養嗎?

目睹男爵走向堕落之路的前奏上演,希緒弗斯的臉色越來越凝重。我悄悄拉住缰繩,與他并行低聲說,“我們等的,不就是即将來臨的日子嗎?”

可希緒弗斯開始嘗試用方法勸谏吉爾德雷。在每個晚上用餐時,他甚至主動陪同吉爾德雷男爵一道飲酒,聆聽男爵的狂亂。

在吉爾德雷爆發絕望前,法蘭西最優秀的軍人與聖域最出色的戰士之間,還是可以聊起來----希緒弗斯在言談間,暗暗誘導他多回憶,戰場上下貞德都流露出的善良。

不屠殺,不虐俘,不懼怕。為了信念,視死如歸。男爵滔滔不絕說着往事。可當提及,撤退回貢比涅城時,那個姑娘因為了确保其餘所有人都安全退回城內,才導致被俘最終遭審判死去----赤黑的眼眸裏,又如同有野火在狂燒。

死于美德。死于為保全他人。瞧瞧這個實際殘酷的人間,給與心地皎皎者的命運。

夜裏與希緒弗斯共處一室,室外的青檸花散發出略帶苦澀的清香,我背對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竭力隐藏心頭一種無法出口的隐憂----美德是會害死人的。我兇狠地想,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事發生。

深吸一口氣,轉身,對我隐憂的男人直白道,“沒有用,吉爾德雷的整個信仰,早就随着貞德的死而崩塌。這或許是,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的極致……親愛的希緒弗斯,你的方法,恐怕勸服不了他。”

“如果深深愛着的人,因神之名,因己美德而遭遇悲慘痛苦……便再不信奉神,更反手推倒這神的世界。他的心情,我能理解。”我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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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緒弗斯走到我身邊,他眺望山下的黝黑混沌----這個時期只有富豪貴族才在夜晚點燈照亮。我望着他的側臉,看着他瞳仁中熠熠閃亮的不滅光華,勸他道,“我們直接下手吧。”

“我還是想試一試。米諾斯。你也閱讀過大量藏書,有沒有哪本記載過,男爵和貞德當年共同經歷,外人很少知道的事?我有一個計劃。”

他對我,說出了心裏的打算----當恐怖幻夢之力聚集時,以男爵最愛的貞德,已經上了天堂的貞德派遣使者之名,在愛的名義下勸化他。

有意思,原來真摯深切的愛,還可以反過來用以救贖。

我笑了笑,表示理解。“到時候你穿上黃金聖衣,張開羽翼……這是他們的世界所無法理解的能力,希望男爵會被你的聖辰閃耀光明,重新拉回正途。”

作為一個好同伴,我更伸手握住他的臂膀,篤定道,“我會協同你作戰,希緒弗斯。”

當代表宿命的游離與破碎的花,藍色鳶尾在城堡內外土壤上盛放之時,我們一直等待的恐怖幻夢之神,伊克洛斯的化身,終于出現了。

原來三百年前,伊克洛斯來人間引誘人類,用的皮囊十分出色----我目不轉睛瞧着這個男爵引入城堡中,将擔任新管事的弗朗索瓦。

披肩漆黑鬥篷直垂到腳踝,卷發烏黑的弗朗索瓦忽然上前嗅了嗅我和希緒弗斯----“兩位散發怪異而麻煩的氣味。”

我呵呵呵呵呵,三百年前的夢神既沒有見過我,更沒有見過黃金聖鬥士希緒弗斯。但他出于本能有些忌憚我們,在壓低了聲音和吉爾德雷男爵說着什麽時,眼神依舊像狼一樣盯着我們所在的方向。

可惜聲音再低,我們也能聽見:用活祭與冥府建立聯系進行交易,獻上越多的鮮血,聯系便越堅固,能使礦砂變為黃金,死者重新複活。

而活祭的人選----弗朗索瓦盯着我的眼神越發不懷好意。诶呀,這算借刀殺人?

吉爾德雷卻沉思一陣,略搖了搖頭,“我提供另外一個給你。他們和這件事情,徹底無關。”

----沒選擇我的緣故,大概只是男爵不對貴族下手吧,還是,因為和希緒弗斯的那一點微薄交情?那一點點未泯滅的人類之心?

有着俊美外表的弗朗索瓦很快在城堡內一手遮天,男爵對他言聽計從。我和希緒弗斯被有禮貌地安排在遠離主建築的側樓居住。很明顯,他們不想被人打亂正在秘密準備中的儀式。

山下農舍的十七歲少年被帶到了城堡中,男爵用的幌子是把他培養成騎士。而當這個少年青稚的身軀穿着一套盔甲,系上繁瑣的長筒襪出現在吉爾德雷眼前----他的瞳孔裏燃起執念。

那個時刻終于來臨。

午夜,我與希緒弗斯悄悄隐藏在會議廳外,監視裏面的動靜:所有的下人都早被支開,倒是方便了我們。

內裏穿堂風大作。地板上已經刻上了一副巨大的六芒星紋章,我離題萬裏地想,正站在中央焚香的弗朗索瓦,他鬥篷下面……貌似什麽也沒穿!熊熊火光映着他氣質妖異的臉,能令人相信,他在與冥府交流。

那個犧牲者少年,已經清潔沐浴過,還塗上了香油。少年對于即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懵然無知:他會被打暈在地,再用一把利刃切開頸部,噴濺的血水流進盆中,随後被塗抹在六芒星祭陣裏。

最後,被剝皮肢解。心髒和身體那些含有油脂的腿骨等部分,都将被架在祭陣的火堆中,焚燒。

當完成了這一系列獻祭之後,貞德會回歸嗎?當然不。冥界返回陽間的通道,哪裏這麽容易開啓?愚昧的人類啊,冥王哈迪斯的品味很高尚,除非是像奧路菲那樣,能奏出世上最美的琴聲,才有請求冥王的可能。

用人獻祭?做夢去吧。不過,可不就是做夢嗎?我嗅到了沒藥和鼠尾草的氣味----弗朗索瓦正把大把的草藥投入火中,它們焚燒後,能讓人産生幻覺。所以,男爵大概會在幻覺中見到自己的願望實現。

恐怖幻夢之神,真名符其實。

我亂糟糟地想着,直到聽到咚一聲,那個農家少年被打暈倒在地上----儀式就要開始了!!

“住手!“希緒弗斯洪亮地呵斥,如同神話裏的英雄戰士,光明正大出現屹立在大門口。我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緊跟其後。

“您被欺騙了。男爵。”他開門見山道,“這個儀式喚不回貞德,反倒會把您拖下地獄,淪為恐怖噩夢之源。是嗎?弗朗索瓦!?或者應該叫你,恐怖幻夢?”

弗朗索瓦的臉色一下變得無比精彩。他咆哮着,原本英俊的面容也變得猙獰了,倒有幾分像後來的模樣。他一把撕扯開鬥篷----密密麻麻代表噩夢的腦袋正此起彼伏像煮沸了的水一般翻湧!

“小心!”

他會意,随着一道燦爛的金光,射手座的黃金聖衣已經穿在了身上,“肆意玩弄人類的邪惡夢神,滾回你那陰暗的世界去!”

他引弓搭箭,瞄準了弗朗索瓦,卻并不發動一擊幹掉這幻夢化身。希緒弗斯在燃燒自己的小宇宙,壓制化為人類的伊克洛斯!

那胸前翻湧如沸水的恐怖惡夢雛形,被生生按回軀體之內----恐怖幻夢之神嘶鳴着,他現出了獠牙,面容更難看了。

好強!!雖然伊克洛斯利用化身,但畢竟本尊也是個神靈,竟然能被希緒弗斯壓制得如此徹底----可是,希緒弗斯,這麽消耗自己,要幹什麽?

火光電石間,我已經明白了,心中直嚷嚷他老好人毛病又發作了。他不肯一擊打碎幻夢,讓這個恐怖之力立即從源頭崩潰,是因為他還惦記着要救贖別人!

吉爾德雷男爵----他瞪着我們的表情,可不是懼怕,而是興奮!!興奮于這個世上真的有神降臨!那麽貞德複生一定也能成功,哪怕膜拜地獄之神他也不在乎!!

事到如今只好來演戲。希緒弗斯全力壓制夢幻之神最好不要分心----我攏了攏頭發,絲毫也不驚慌地朝男爵走去。

我帶着溫柔微笑,心想,什麽叫照亮黑暗的聖母之光?神棍上身誰不會呢?吉爾德雷既然能信弗朗索瓦,為什麽不信我?

且聽我娓娓道來,“吉爾德雷先生,我們才是真正的神使----是天上的衆神之一。 火焰和死亡,只不過讓貞德在那一天生出潔白羽翼,她的靈魂已經在一個無比美麗的地方。”

我站在透過月光的玻璃鑲嵌窗棂前,在斑駁的彩色流光下,銀發流瀉----必定有一種寧靜神聖的美麗。

回憶着極樂淨土,我添油加醋描述道,“一望無際的原野上聳立着潔白的大理石宮殿,金穗花和鳶尾花常開不敗,在那裏沒有悲哀沒有痛苦,只有愛與思念。貞德小姐,她托我們問您,您記得不記得,巴黎戰役那個夜晚的事?”

吉爾德雷男爵瞪大了眼睛,渾身開始劇烈顫抖。

“那晚上,是您撫慰了幾乎失去理智的她,您在帳篷裏……輕輕摸了摸她的臉頰,安慰她說,請面對現實,勇敢的貞德。”

----這是只記錄在冥府中,外人絕不知曉的秘密話。殺人狂吉爾德雷在第一獄法庭面臨審判時,他的人生種種像典籍一樣由路尼保存下來,此刻一個絕密的片段經我說出,在他心中我不是神還是誰?

“貞德小姐現在也想要我把這句話轉告您,吉爾德雷先生,她已經不在人間,請您面對現實,不要被異端邪術迷惑內心。她還想說,謝謝您。戰場上她想做的事,謝謝您已經幫她完成----那麽她沒有做到的事,她能否再度拜托您呢?”

“她……要我做什麽事?”男爵如同溺水的人,死死抓住這線浮木。

我調整出更仁愛溫柔的表情,模仿人類臆想中愛他們的神,微微一笑,莊重道,“卸下戰争的铠甲後,繼續守護這片大地,守護土地上生活的人民,直到白發蒼蒼,兒孫繞膝。她會一直微笑着,注視您為您禱告,請您務必此生幸福啊,吉爾德雷先生。”

聽到這話,男爵渾身戰栗,将腦袋狠狠埋入了自己雙掌----

我以悲天憫人的情懷繼續抒情道,“她的謝意與思念,将伴你此生,男爵,您感受到從天際吹來的風嗎?像不像她馭馬奔馳在綠野間?您聞得到陽光照耀苜蓿的芬芳嗎?像不像她仰望勝利的臉?貞德小姐,将無處不在陪伴你。”

男爵又嘶聲道,“只是我可以再清晰見到她嗎?”

唉,這執念。稍不留神可別前功盡棄了。

我莞爾一笑,“只要您的靈魂純潔,最終之日,貞德小姐會親自來接您,您一定會看到她潔白的羽翼,還有她對您微笑的臉。”

說得我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動了。

男爵眼睛裏燃起了新的光彩----內心希望的光。那張原本帶着絕決神色冰冷瘋狂氣質的臉,在這種光彩下,變得像一個忠誠戰士誓言的臉。

看來,希望果真像希緒弗斯說的那樣,是人間最美好的詞彙。為了美麗的希望,人類無畏受苦,流血,流淚,甘願忍受孤獨長夜。

這是不是算救贖了男爵啊?我轉頭望向把神之化身壓制得狼狽不堪的希緒弗斯----他的小宇宙正熱烈地燃燒着,炙熱輝煌,他的眼瞳中,都滿是燦爛喜悅的明光。

看來我真是發揮得太出色了,不負協同戰鬥之名吧?

他沖我,微微颌首。

我會意,對男爵和藹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請您沐浴聖光吧----”

同時,希緒弗斯對着這披了人類外皮的幻夢者,發動攻擊。

弗朗索瓦,或者叫伊克洛斯,嘶叫着,“我才是神!!!你們給我等着!!!!”黃金箭已攜帶着強大的光明小宇宙,正中他軀體----光芒,金色的光芒鋪天蓋地,如同燦爛的細膩金沙洶湧而出,驟然埋沒了眼前世界。

這個幻夢結界破裂了。希緒弗斯!

那個輝煌的金色核心腳下,沿着剛才那一箭的方向,又衍生出一條倒映般的路。我大聲呼喚道,希緒弗斯!

金色的羽翼身影從核心中分離出來,下一個瞬間,他一把緊緊摟住了我,“幻境假象都在崩塌,我的小宇宙正在支持打開一條路,米諾斯,我們走!”

假象之夢的結界殘像,恐怖幻夢的結界碎片,在我們身邊的虛空中,飛舞零亂----我看到男爵的心聲之夢猶如鑽石一般閃耀,他喃喃自語,“無論滅亡或是命盡,我愛貞德。”這就是,愛之真實。在被黃金箭驅離了邪性,引導出華彩之時,假象與恐怖徹底崩塌,幻塔索斯和伊克洛斯失去了各自的一個夢界力量之源。

而我心愛的希緒弗斯,和幻夢神化身對峙還淩駕其上----耀眼風範更勝實力。我依在他的黃金聖衣胸前,這個男人臂膀有力地挾着我,我想擡頭端詳他的臉,可惜時間太短促,這腳踏實地感----我們已經回到實景。

好大的風----山風淩冽,吹得我的頭發----

希緒弗斯,他遲遲沒有放開挾着的我,凝眸注視我----眼神中的歡欣喜悅溢于言表。他輕輕地,伸手給我理了理亂發----指尖觸過我額頭臉頰,肌膚驟然的酥麻感令我差點站立不穩。

他又扶持住我一雙胳膊,溫柔地,主動深深擁我入懷。

我的心狂跳,聽到他在我耳邊呼地透了一口氣,像是終于放下心頭大石,“總算你絲毫無損,米諾斯。”

……濃濃都是珍視。我也連忙回應說,“有你在,我當然絲毫無損。你是我的保護者呢。”

他又沖我燦爛笑了。我有點目眩神迷----直到冰山臉依舊的艾爾熙德走上前來,才打破我和希緒弗斯的親昵狀。

希緒弗斯一面和艾爾熙德說着話,一面心神餘光也在留意我。像是,生怕我亂跑不見,或者狼狽跌倒。

因為,破除了假象的女伯爵城堡,不過是殘垣斷壁廢墟一片。只有天空中的月,一如既往高懸在遺跡之上,它的皎潔光華,風吹不散,令陰暗與亮色在殘石間斑駁交織,鑄成一種奇特的荒蕪之美。

我彎腰摸了摸,那在岩縫裏随風瑟瑟的,一叢銀白淡紫色的無名小花,心情大好。

因為,嘿嘿,希緒弗斯可沒有擁抱艾爾熙德慶賀他們的成功配合----有這待遇的唯獨我呢,我沾沾自喜地觀察着。聽艾爾熙德說,他只在鏡子外等候了半個夜晚。

我和希緒弗斯則在恐怖幻夢內,一起生活了月餘----真是愉快滿足的經歷啊。

我看向那屹立廢墟上,金色翅膀華彩振振的身影,戀戀不舍地想,什麽時候我們能再在夢界肆意一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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