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舊事

身體內部像燃起一把火,灼燒得我精疲力竭,仿佛靈魂都脫離了軀殼飄飄蕩蕩,在漫長的黑暗中盤旋,盤旋。良久,前方依稀有一點金色的光,越來越亮:它對我有毋庸置疑的吸引力,不由自主地緊緊追随----我看到一個深色鬥篷豐姿綽約的背影,那一點亮光原來是手持的赫耳墨斯雙頭蛇黃金杖。一個似曾相識的恍惚,那輕盈前行的身軀,已經變成了我自己。

我要去哪兒?夜空鑲嵌碎星般的鬥篷下,是随着步履柔軟擺動的暗色裙裾。我,我記得自己要喬妝成月神,去吻唯一心愛的男人。對,豐收的祭典就要開始了,我的英雄将戴上月桂花環,我已隐約聽到歌聲。

----對寄居塵世者來說,首先是最好沒出生過,

沒瞧見過明亮的太陽鋪撒的輝光;

一旦已經出生, 便要飛快抵達冥府之門,

躺在堆起來的重重黃土之下。

這是什麽歌?

我控制不了匆匆去路,依稀熟悉的景象一一掠過,這裏沒有笑語,人群毫無生氣表情呆滞擠擠挨挨,竟然是阿格隆河的擺渡人,在大聲唱着船歌。

他向我行禮,蒼白的手從我鬥篷下接過金幣。他載我過河,這裏是冥府。莫非我死了嗎……

越過看守的冥界三頭犬,我繼續前行,前行,蹈過熊熊烈火,掠過血池刀山,直至來到最深處的河邊:我茫然望着腳下滔滔翻滾的金穗花浪,這盛開在死亡國度河畔的植物,淡灰色的花穗如同無數亡者灰敗的臉,可它們不是已經消失了幾千年?

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沉重嘆息……靈魂像擁有另外一層意識,令我默然注視觀察自己的言行舉止:我在,尋覓什麽?等待什麽?

這條冥河,水流滔滔,也像岸邊花海一般波浪般起伏,一朵浪花高高卷起,銀灰色泡沫漸漸化為一支碩大的白色水仙,長長的葉脈順着河水伸展,顏色漸濃深如墨,它浩浩蕩蕩站立起身,潔白的花瓣同時變成一張極致俊美的臉----身着黑袍的冥王哈迪斯,現身了!

我并不驚訝,望着這離開極樂淨土真正的冥王,這是神的完美身軀----哈迪斯的黑眼睛啊,深邃勝過人間最深的湖水。他只需輕淺一瞥,俗世萬物,帝王英雄無不伏拜在這神的高貴袍袂前。

我只是靜靜地望着他。

冥王熟悉的聲音無比平緩,“固執的公主啊,你要的東西,由睡神祝福,極樂淨土長出的漿果,具有讓神和人忘卻一切痛苦煩憂,沉沉安睡的效力……只是,你願意用頭上那頂尊貴冠冕來換嗎?”

我慷慨點頭,毫不猶豫摘下了它。

冥王接過,那是一頂閃閃發亮半月形的寶冠,在他手中繼續閃爍着瑰麗光華。

“真美啊,我讨厭太陽光,不過,暗夜的月色也能照到冥府,真美。”哈迪斯欣賞着月華般的光輝,淺淺笑道,“我有預感,你還會用別的東西,繼續和我交換。”

濃霧起,我懵懵懂懂地思索着什麽……冥府的風景融化消失,我又站在一座陡峭的高山懸崖邊,只看一眼那尖利如犬牙的峭石,狂跳的心髒便感到一陣疼痛----我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前跋涉,莫名伸手不時按一按,腰際垂挂的小囊,睡神的果實收攏其中,我珍視之極。

去,快去那邊,誰在等着我?

懸崖上,灰色的霧團重重包裹,我憂傷又困惑遙遙望去,卻看到,光華閃耀,一個戴着神衣頭盔,騎白色天馬的女性身影,匆匆往那個方向飛,她停駐在懸崖濃霧前,鄭重說着什麽-----這個身影明眸燦爛,長發豐姿,為什麽是個女神卻偏偏要戴着高聳的戰鬥頭盔?

我忽然認了出來,雅、典、娜!!!

我的心陰霾沉重,卻沒有上前發洩對她的深切憎惡,我只愣愣地,滿滿不詳驚懼,凝望着濃霧中透出依稀人形----四肢被牢牢鎖住的軀體,迸發出極強盛的光,随後一片片,分崩離析,碎裂剝離!!

目睹這一幕,我連呼吸都鈍痛噎堵,驚叫不出!而那剝落的碎片紛紛,帶着光暈輕輕觸過我面頰,就像昭示永訣的淺淺一吻----

誰溫柔的低語,在風中最後消散,“請你不要哭……”

我不哭,卻無望呆立,顫抖着擡起手----碎片滑落,在地上閃耀微茫金光。我更加失魂落魄,望着碎岩土中長出來,一朵朵金黃色的花……這就是,那粉身碎骨的犧牲獻祭!?

我氣血翻湧,更悲傷至極,再也控制不住一頭向下栽倒----沉沉黑淵,我渾身劇痛,四肢百骸中,如同有尖刀在剮,抽搐般下意識抓緊着----我抓緊了一雙手,強壯的,溫暖的手。我死死握着,就像拼命要握住從我指尖滑落的碎片,而這一次終于如願以償----“我……不會哭,可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我嘶啞着聲音,喃喃低弱,沖輕輕貼在我額頭的那只手呓語道。

低沉的長嘆是那個人的響應----我覺得周圍忽明忽暗,明滅輪轉,恍惚游離。無數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片段形成煎熬長夢,我夢到冥王深邃洞察的眼,他站在洪水滔滔的勒特河邊,“我是遵守承諾的神,無比固執的月亮啊,不要忘記答應我的契約。祝你記得靈魂的愛。”河水卷起鋪天蓋地的巨浪,打碎皎潔的大理石女神像,碎塊崩落沉入深處,可我卻依舊能擡頭望見,水上的星光遍野----這是多麽美麗的春夜,熊熊篝火旁屹立着閃閃亮的射手座黃金聖衣,我從水中伸手,輕柔覆上他肩頭,滿目驚喜。

他也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望着我手腕上纏着的深紅發帶,我歡喜對他說道,“瞧,我說過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回到你身邊。衆神也阻止不了,我愛你。”

那只手理了理我的耳際長發,又貼在我的額頭試探溫度,溫暖又幹燥的掌心啊,仿佛将我的不安疼痛都漸漸汲取走----我安寧下來,沉沉睡去,緊緊握牢貼住臉頰就是不放,不住厮磨那持弓抵箭磨出的繭。

###################

首先進入複蘇意識的,還是那雙有力的手----他攢緊我的手腕,我舒服得哼了聲:确信正是這灼熱的指尖熱力源源不斷融入我脈搏,滲入我血液,一股股聚結成最穩固的線,我才沒有在黑沉沉中,飄蕩失魂。

聽到知更鳥振翅飛遠,我微弱地睜開了眼。雖然虛弱得起不來……我卻望着床邊守着我的人,費力淺淺一笑。

希緒弗斯。清晨柔薄的陽光照在他臉上,輪廓明亮而溫和。他垂首凝望我,眼裏有難以言喻的神色,他依舊握住我的手,不松開。

室內一片靜谧,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窗外盛開月季的甜香似乎把氣氛染得更緩和,我望着他微微哽滑的喉結,努力勾了勾手指尖,搶先低弱道,“靠過來一些……我想要……”

他略微猶豫了下,終究還是緩緩朝我俯身----我終于夠着了他的襯衫前襟,勉強用手勾住,就像艱難攀登高山懸崖似的,一點點往上移。

他忽然伸出另一只手,将我快滑落的袖口重新扯高系緊,繼續默不作聲任由我親近。

我摸到了他線條堅毅的下巴颌,感到他不均的呼吸融融掃在手背上,打起精神斷斷續續道,“你……現在支撐這聖域,夠辛苦……希緒弗斯……如果不把我丢到地牢裏去關押……你身為首領……其他人會……腹诽不服你嗎?”

他愣了愣,似乎沒料到我會考慮他的處境,片刻後直視我的目光安定如同冬夜的火苗,穩聲平靜回答,“我們聖域不會對受了傷的對手采用任何殘酷手段----你別胡思亂想,先好好休息養傷。”

我又笑笑,癡癡望着他垂在額前的一绺深亞麻色頭發,分外眷念觸感,想要為他撥開----突然聽到緊閉的門外,傳來憤怒喧嘩聲。

----“抓住了嗎?那就丢到牢裏去!或者給我拷問一場,看看那家夥說不說!!”

“希緒弗斯呢?一直在裏面看着這家夥嗎?史昂你不要阻止我進去!都是他!!害得笛捷爾為了冰封海王,小宇宙幾近消失了!!”

天蠍座火爆依舊,從海底逃出來了啊。不過看來另外一個卻陷落在亞特蘭蒂斯----我眼前的希緒弗斯,在聽到笛捷爾的不幸消息後,臉色一沉,當即放下了我的手。

我屏息垂眼,又試探道,“如果我……會給你惹來他人不滿……你可以把我交出去……我才不怕卡路狄亞。”

他嘆口氣,眉頭皺得更緊,卻将我的手腕放回毯子下掖好,剛要開口對我說什麽,門砰地一聲,被推開了。

卡路狄亞一陣風似的卷進來,咬牙切齒悲憤道,“希緒弗斯!!笛捷爾叫我無論如何把消息傳回聖域----就是這個家夥,親手撕開了女神的封印!!我們聖域必須要找到克制他的辦法不是嗎?!呵呵簡單!!讓我在他身上先開個洞!!”

我躺着也能看到卡路狄亞仇人似的目光,但最初的一瞬間他無比震撼----而他身後的史昂也居高臨下驚訝望着我的臉。呵呵,那是,從沒見過如此虛弱的我吧?這幫人如果在正常狀态下,只有被我碾壓擺弄的份----

我冷冷笑,強撐着支起胳膊肘,眯着眼睛不善地打量:卡路狄亞怒氣沖沖卻滿身狼狽,聖衣裂痕缺損嚴重----

“好了,卡路狄亞。折磨沒有力量反抗的敵人,這不應當是聖域戰士的做法,仁慈的女神也不會贊同。”希緒弗斯站起身,若有如無般擋住我視線,鄭重朝他們說道。

他是在保護我嗎?可我還沒來得及喜悅微笑,他的最後一句話又讓我止不住惱火……我抿咬了咬唇,眼睜睜望着希緒弗斯将史昂和卡路狄亞都一道帶出了這個射手宮的房間----随後房門沉沉緊閉,我頓時空落落之極。

再也支撐不住我一頭跌回枕上,疲倦閉上雙眼,勉強思索自己此刻境地。

身上血污的衣服已經被換下,現在肌膚感到很幹淨的亞麻質地……這似乎是從前穿過某件希緒弗斯的舊襯衣。是他給我換的嗎?

……對,就是他。我淺淺微笑----因為我的奧利哈爾鋼居然還收在貼身口袋裏,一大塊堅硬地鉻着我。我太了解他的性格和品德,果然唯獨他,不會借機以什麽正義的名頭,拿走這關鍵的戰利品。

可是,活着逃出來的卡路狄亞知道奧利哈爾鋼的下落,一定會告訴那小賤人薩沙。呵呵,這倆關系可親近了。

希緒弗斯他是頂着一定的壓力,才把我保護般安置在這……我可不容許任何黃金聖鬥士質疑他,也不容許那僞善嘴臉的小賤人借機得逞什麽,她別想對我玩弄那套惡心之極的感化----不過,只要弄死她,聖域就是誰說了算?

目前希緒弗斯他已經是代理教皇了呢。

我盤算着,略微感到一絲興奮,但又憂愁忌憚要是我宰了雅典娜,希緒弗斯會給她報仇嗎?會和我決絕不愛我嗎?亂哄哄想了許久,腦子昏昏沉沉陷入半醒半寐----直至輕淺小心的門啓合聲,熟悉的腳步聲又傳來。

我打起精神努力撐起身體,望着又走入室內的身影:他依舊沒有穿聖衣,一襲簡單的襯衫都那麽純粹好看,我的心砰砰直撞,想了想輕聲說,“我口渴……希緒弗斯。”

他穩穩地倒了一杯水,老習慣地用小宇宙的能力加熱了它----又沉默地扶持我坐起。

我緩緩借勢靠在他堅實肩頭----可這時候,一縷氣味擊中了我:他的褐發間,竟然傳來女神殿教皇廳那邊的乳香氣息!這代表----剛剛他又去見了雅典娜,還和那小賤人相随相伴,在守護她!!所以才沾染了那個讨厭地方特有的,敬獻給神的香味兒!!

我勃然大怒,氣得狠狠一口咬住杯沿,磨牙幾乎又嘗到血腥味。并憤怒地,極力拽住了希緒弗斯的襯衣衣角,把它揉成一團揪着---我,死也不松手!

他又将我的袖口牢牢卷緊,守了我半響後,我聽到他低沉說道,“米諾斯,我……和你說說,我眼中這個美麗的,擁有愛與光明的人間吧。”

作者有話要說:

身體裏的水,除了鮮血外,還有眼淚。

等于雙重束縛只解開了一層而已。

後遺症已經在米渣軀體身上顯現了,只是自己還沒發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