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谷奕人的場合】

生命的活力是具象可見的。

此刻谷奕人正沉醉地觀賞一條有活力的生命。

對于人來說用“條”這個量詞并不十分合适,但谷奕人是粗人,他覺得眼前的女子就是一條的。不僅指生命的形态,還有她在谷奕人心裏所幻化出的圖騰。

那是一條閃爍光彩的磷魚!

纖弱,窈窕,總是洄游向幽暗深邃的海溝,用自己生命的微光去點亮黑暗。滄海一粟,無比渺小,恰如星漢迢迢流沙一粒,卻無怨無悔地閃亮着,輝煌永恒。

谷奕人沒有真正見過磷魚,它存在于某些傳說故事裏,被賦予了龍裔的神奇。

眼前身姿婀娜搖曳的女子當然也不會是龍裔,她只是一個熱情奔放的小跑堂,在這間鄉村小茶店裏對着每個進來的客人真誠地笑,童叟無欺。

可她不對谷奕人笑。非但不笑,還要白一眼,扭頭走開,随他坐在哪裏想吃什麽,會做什麽。

而谷奕人什麽都不做,他就想坐下,托着腦袋傻愣愣看住自己喜歡的姑娘,一眼一天,一年,一輩子。

摸着良心說,谷奕人覺得其實曹蕊初真的不能算漂亮,跟自己平時抱的坊子裏那些小妞一個都不好比。性格很不讨喜,牛一樣的犟,不信命也不服命,獨立得像個男子漢似的。

谷奕人并不覺得這是一種貶義的形容,他喜歡有主張不撒嬌的姑娘,更喜歡敢愛敢恨敢跟混混拼命的蕊初。見多了成天把臉塗得牆灰一般白的俗粉們,蕊初在谷奕人心裏簡直太清新了,就好像賭坊裏憋一天出門撒個尿,突然鼻子裏沒了煙熏酒臭,聞不到男人們胳肢窩裏的濃郁,居然覺得空氣裏有一股山林野趣的清爽。一睜眼,媽的,是茅房!

不不不,蕊初可不是茅房,她是真正山林裏的清風明月,很淡,落在心裏卻很香。

在谷奕人的心裏,蕊初很像自己的那位初戀。

每個男孩子都有初戀的,它可以是綿長隽永的誓約,也可以僅僅是繁華紅塵擦肩而過的一瞥,不知名不識姓,從此神秘地留在心底成為一尺标杆,是信仰。谷奕人的初戀沒有成為誓約,遺憾也沒有成為信仰,但初戀仍舊是初戀,跟後面的二三四五六都不一樣,它是一,唯一的一。

沒有得到的初戀永遠都是最好的。起初谷奕人看蕊初有時是蕊初,更多時候是初戀;後來他有一半時間看蕊初是初戀;再後來,他看不見蕊初了。他想蕊初回來,哪怕她依舊只喜歡宋箴不喜歡自己,哪怕自己依然一半時間裏看蕊初想到的是初戀,可還是想她回來。想那一半時間裏變成初戀的她!

谷奕人也明白自己大抵是配不上蕊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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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混混,活到現在的時光裏做的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讓自己從小混混打架升級到了大混混,混世魔王的那種混。

不僅如此,自己還沒有爹媽沒有家,就剩一個名字不可磨滅地跟随着他的人生,告訴他生命最後的一點根源。但對谷奕人來說,爹死了以後他就沒有根源了,他壓根兒沒興趣去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

所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婚姻最起碼的禮數谷奕人都給不起。他給不起蕊初,給不起天下任何一個他喜歡的好人家的姑娘。

蕊初自然是好人家的姑娘。好人家生好人家長,還在好人家裏做工,死心塌地地愛着一個應該算好人的宋箴。

而愛着宋箴的蕊初,是谷奕人最喜歡的樣子。

每天谷奕人都罵一遍自己賤,居然就是喜歡看喜歡的媚锵不讀吮鹑恕U飧雎呒楣磐窭創蟾哦際薔藿鲇校蝗思衣钅宰踴颠恕

很多時候谷奕人也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壞忒了的。本來立志把“混混”當作畢生事業來經營這種決定,就不會是一個腦子沒有進水的正常人想得出來的。

甚至于,谷奕人想過,如果蕊初不是這麽樣一根筋不轉彎喜歡了宋箴,如果有一天她被自己打動了,移情了,也許自己也就沒有這麽喜歡她了。想完以後,谷奕人相信自己在喜歡蕊初這件事上大約不是腦子壞忒了,而是他喜歡的标的壞忒了,他喜歡的不是蕊初的人,而是蕊初的情。

不可否認,宋箴是谷奕人的兄弟,朋友妻不可戲,但這不是谷奕人不肯奪人之愛的原因。何況他表白了,當着宋箴的面和蕊初表白,這是一場明面上的三角關系,也是最不需要提防的三角關系。宋箴嘲笑過他:“哼,若有一日你當真能将小蕊照顧好了,我倒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作為兄弟,宋箴太了解谷奕人停不下來的命,和他不願停下來的心。這世上有的人就像母雞,得抱窩,高興了咯咯噠叫一嗓子,庸庸碌碌過一生就知足了。有的人卻像風,得跑,因為這樣它才叫風,停下來的空氣就是空氣,沒有人叫它是風。

谷奕人是風。有時和煦,經常狂暴,四面八方地呼嘯,哪兒都要去掃一掃,哪兒都不能留他靜止下來。

他知道自己是風。所以他就需要一個跟自己不一樣的愛抱窩的兄弟,有一個不屬于自己卻能挂在心裏想一下的女子,他們相愛着,他很高興。他們不愛了,兄弟依然是兄弟,女人還可以調戲,不會變。他愛着別人的執着,一如愛着自己的執着,谷奕人活到現在,活成了執着。

所以,他從來不懼怕挫折,無論場合無論在做什麽,想起來了就要執着地跟蕊初表白。

走路的時候他會說:“小蕊,我好喜歡你啊!”

蕊初扇他,他跑了。

算賬的時候他會說:“小蕊,我好喜歡你啊!”

蕊初抄過硯臺丢他,沒打着,他依舊跑。

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小蕊秀色可餐,喜歡!”

蕊初連肉帶菜一盤接一盤往他腦袋上飛,他捧着自己那碗白米飯邊跑邊扒。

今天他站了起來,踩上凳子躍上桌面,依舊要喊給蕊初聽:“小蕊,我好喜歡你啊!跟我走吧!”

一店的客人都驚了,櫃臺後的老掌櫃愣住了,而蕊初則僵硬地回轉身,雙手将抹布攪成麻花,氣壯山河地爆喝:“谷——奕——人——”

他們繞着桌子追逐,繞着一店的客人追逐,繞着整所房子追逐。

跑了一圈回到起點,谷奕人在茶店門前猛地剎住,回身抱住同樣來不及止步的蕊初,忍受她的拳打腳踢都要緊緊相擁,靠近她耳邊輕輕地說:“小蕊,跟我走,我養你!”

蕊初怔了怔,心裏好感動,卻硬是掙脫開,擡腳揣在谷奕人膝彎裏。

“吃茶不?不吃滾!”

谷奕人嘟起嘴:“小蕊罵人也好聽!”

蕊初瞪他:“別犯賤!”

“我想你!”

“我不想你。”

“無所謂啊!”

“那你自便。”

“跟我走!”

“不去!”

“我養得起你!”

“我不嫁你。”

“我不要你嫁給我!”

蕊初愕然:“白癡!”

谷奕人歪過頭,委屈極了:“小蕊是在等己銳嗎?”

毫無鋪墊直入正題,谷奕人提起了宋箴,打了蕊初一個措手不及。她完全不想提起這個人啊!提起就會痛,頭痛,心痛,眼痛,都痛出淚來了。

“回去吧,小蕊!”

谷奕人拉起蕊初的手,沒有為她拭淚。他明白自己什麽該做,什麽不能做。

蕊初轉過臉去不看他:“回哪兒?”

“你還能去哪兒?”

“我被趕出來了!”

谷奕人好笑:“那就更該回去啦!因為己銳這個人是不會主動來認錯的。”

蕊初氣得說不出話來。

谷奕人捧住臉,作勢躲避:“你不能因為我說了己銳的壞話打我!你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蕊初瞪着眼,還是不說話。

“我們都必須承認,己銳是個名不副實的人。他一點兒都不銳利,太圓了,跟顆蛋一樣,老是咕嚕嚕滾來滾去,看着殼硬,其實一碰就破。他該跟宋箋把表字對換一下,他叫己書,像他自己喜歡的那樣,和和氣氣斯斯文文地當個讀書人。從這個方面來說,己銳也是白癡,就是跟我白的地方不一樣。我腦子白,他這裏,”谷奕人按着自己的胸口,“心白。看不清自己的心咧!”

蕊初鼻孔裏哼一聲,扭頭走了。

谷奕人厚顏無恥地跟在她身後也回到茶店裏,依舊勤勤懇懇地重複:“小蕊,我喜歡你呀!好喜歡你呀!”

可是這一回,無論他說多少遍,蕊初都不打他了。她任由身後綴着條甩不脫的尾巴,默默在店裏擦桌子,端盤子。

終于谷奕人不說了,也不跟了,更不笑了。他站下來,仿佛頭痛般用力按住額頭,澀然輕喚:“小蕊!”

蕊初也站下了,沒有回身。

“要麽跟我走,要麽回宋家,別等了。別再傻子樣什麽都不做白白等下去了!”

蕊初微微側過身,眼中困惑:“白白?”

谷奕人眼中的神情是相識至今蕊初從沒有見過的,這個混混痞子居然顯得落寞而慌亂。

“人來人往,你不可能沒有聽說!”

蕊初知道的:“宋家的生意已經好起來了。他又一次守住了那個家,不好嗎?”

谷奕人深呼吸:“宋箋當家了。”

“小孩子,該長大了。”

“香衣要嫁人了。”

“她和阿稔情投意合。”

谷奕人抓抓頭,終于說:“己銳病了!”

蕊初若有所思:“他一直病着。”

“這次不一樣。”

“你究竟想說什麽?”

“我說曹蕊初你這個白癡,大白癡啊!”谷奕人爆吼俅謂昴诘娜碩季八阊劍∩岵壞媚愠鑰嗍芮罘且涯愀獻撸檔乩锍銮耪馀馇漢鵲鈉頻辏際且蛭悖∷敲聰不賭悖趺純贍懿換乩湊夷悖克約憾伎梢月簦畹孟窨潘伎梢悅募Φ埃慊夠岬筒幌巒仿穑克薏壞黴蛟谀忝媲扒竽慊丶胰ィ

眼淚劃過蕊初的面頰,輕得沒有聲音。

“沒有人來告訴我。”

谷奕人也哭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回去啊,小蕊!不夠時間去錯過了。己銳沒有多少時間了。”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落在谷奕人頰上。蕊初掌心發紅,臉色卻白,瞳內血絲滿布。

“為什麽你要來告訴我?他不想任何人來告訴我的!”

谷奕人撫着臉,不再哭了,反而笑出來,慘笑:“你不會不甘心嗎?”他從懷裏摸出一枚信封,“我很不甘心吶!心還未死,人卻見不到了,不能親口說喜歡,連告別都沒有,這樣子的分離我絕對不甘心。死都不!”

蕊初接過信封,顫抖着手抽出裏頭薄薄的信箋,熟悉的筆跡落在眼中,瞬時模糊了視野。那是宋香衣娟秀的字體。自己手把手教這個到了十四歲都只會寫名字的大家閨秀臨帖,看她貪婪地吸收知識,漸漸成長,如今她已盛放,花開滿枝頭。

“兄若遲來,恐難相見。”

——信末字跡氤氲的兩句浸透了香衣的悲傷,也将淚填滿了蕊初的眼眶。

“我要回家!”蕊初的臉埋在信箋上,淚将每個字都打濕了,“廉叔,小蕊要回家!”

櫃臺後的老者行了出來,伸手遞上一只鼓囊囊的錢袋。

“走吧!”老人慈祥地拍拍蕊初的頭,“該來的總要來,要去的留不住。那個年輕人對你很用心,你該回去。留在這裏你想不通,也得不到,沒意義。廉叔這店生意不好,總還開得下去。叔會一直開着,但希望咱小蕊不用再回來!”

蕊初喉頭哽咽了好久,終于擠出一聲:“嗳!”

這一次,谷奕人終于帶走了蕊初。

帶她回她的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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