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繼、宋香衣的場合】

宋香衣又坐在書案前臨字帖。

她的字已經練得很好了,小楷娟秀,行筆宛若澗水繞山行,迤逦溫柔又明快堅決。

初見她字跡的人或許很難想象,這名該屬大家閨秀的女子直長到十四歲上,才得一個外人教習,顫巍巍捉筆寫下第一篇詩文。詩名她依舊清晰記得,樂府詩《長歌行》,非首非尾,獨獨選了那兩句: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

寫完了,香衣驀停筆,仰起臉來忐忑地問:“蕊姐姐會走嗎?”

曹蕊初不輕不重地笑笑:“也許會也許不會。說到底,我其實并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香衣有些高興又覺得難過,猝不及防一把将蕊初摟住,依依懇求:“姐姐別走!香衣的家,就是姐姐的家。”

手中未及擱下的毫筆墨漬亂甩,濺了蕊初一身,也污了她兩袖。彼此調笑着,心裏都是開心的。

三年裏,香衣從沒想過蕊初真的會走。更沒想到,是大哥親自将她逐出門去。

然而誰又能信大哥是真心的?就連蕊初都不信。她離開時不哭不鬧,眼底浮着凄涼,遺憾地與大哥說:“你心裏,我終究只可同富貴,不得共患難。宋己銳,你真自私吶!”

可香衣覺得大哥一點兒都不自私。甚至于他太過無私,只将自己看作是這老宅的一縷鎮魂,一生都為其束縛禁锢,情感可以犧牲,自己這身軀殼皮囊亦無所惜。

三歲失親,香衣的印象中爹娘的樣子實在很淡很模糊。記事起生活中全部的記憶就是兩位哥哥,再有老管家父子。另外,便是這所失而複得的高門大宅。

那年孝猶在身,破府搜財,三兄妹由老管家領着站在朱漆大門外,無可奈何地目睹債主們将這家中的一應物什,便是後廚一只糖罐都拿去,仿佛糟了賊匪洗劫一般變得空落落的故園卻仍不得還,叫一根玄鐵鏈子穿起了門環落了鎖。白漆赫然在門上塗抹紮眼的“押”字,明明白白地昭示它已易主。

其時,被摘下的門匾歪歪斜斜躺在宋箴腳邊。他僅無悲無嗔地低頭掠一眼其上的“宋”字,還将懷中啼哭不已的香衣往上托了托,在她耳畔柔聲安撫:“乖,不怕!我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

奇怪,同是三歲,別的事都淡忘,唯有那一幕,唯有大哥的承諾,香衣總是記得。

嘗喟然,家門擔在肩,似無可厚非。可時年大哥也只十二歲,豈非也是孩子?

小孩子對小孩子說承諾,無論如何都顯得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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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五年後,一家人真的回來了。

依舊是三兄妹并肩立在朱漆剝落的大門外,老管家許昂狠狠将鏽蝕的鎖扣砸碎,取下封門的鏈條,雙手莊重地推開門扉。樞合低啞地隆隆聲裏,香衣依在大哥身畔激動地想,大哥說什麽都一定會做到。頭頂一片天,大哥是擎天的柱子,不會倒的。

那時候她尚未自流言蜚語中聽得許多真相。大哥自己不會來說,相親相愛的人,誰又肯說?

所以當名義上的嫂嫂進門時,香衣還天真地以為長嫂如母,她隆起的腹中是宋家的希望,是大哥的血脈,自己的又一個親人。

直到孩子死胎落地,大嫂也同時故去,香衣抱着許稔哥哥傷心哭了許久,卻發現二哥不難過,大哥更不難過。整個家裏頭,仿佛只有她在哀悼。

性格從來不似二哥宋箋那樣跋扈,因此聽見冷言冷語裏說大哥為財失氣節,便宜爹也做,搶着當龜公,她氣得很,但不敢問。

又聽說産門是鬼門,一腳在陽一腳踏陰,有命無財,有財無命,官司得找閻羅王打,實在巧妙。香衣将信将疑,仍是不敢問,卻不自覺地對大哥生出了畏懼。

只是碰巧裏聽見二哥同許稔哥哥發洩怒氣,言辭間将大嫂母家的溫州蠶商孔氏貶得一文不值。養女不教、內宅不睦、家風陰詭、草菅人命、借刀殺人,這許多的詞香衣不會寫可都懂,便覺得大嫂可憐,大哥比她還可憐。

返身跑去尋到大哥,還同兒時一般摟着抱着,挂在他脖子上不肯下來。

宋箴初初以為她如常撒個嬌,見她總不說話,哄也不放手,漸漸地,就明白了。

“安安想聽故事嗎?”

香衣搖搖頭。

編撰的童話将俗世粉飾得太過美好,善惡分明,正義必勝,以前香衣會信,如今卻不會了。她依然喜歡小時候聽過的故事,會感動或唏噓,她只是不再需要新的故事,不想逼大哥親口講他的故事。

因為香衣已會分辨謊言與真實。

如果注定是避重就輕的讪語,聽故事的人不會高興,講故事的人不會釋懷。

裝不知,裝不知他人已知,這樣的幸福和樂也許顯得虛假,可香衣願意,家裏人都願意,一直裝着幸福下去。

無論如何,一家人還在一起,香衣心裏大哥始終是清白磊落的。風裏的話,她不理。

遺憾世事催逼,終究是變了。人變了,心變了,家變了。

香衣知道,二哥宋箋并非真心耽于驕奢淫逸的頹靡,就像自己安于生活,扮乖扮順從,只當一只不學無術身無長物的金絲雀,狀似心安理得地被圈養着。二者心思,殊途同歸,全都不過想大哥開心,以為這樣他就開心。

曾經捏着歪歪斜斜畫下的名字炫耀着拿去給大哥看,還央他聘位先生回來。大哥将字紙捏在指間瞥了眼,随手在案頭擱下,抱起香衣在腿上,下颚抵着她顱頂,漫不經心道:“學會了以後呢?安安要做什麽?”

香衣頓了頓,嘟起小嘴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體貼地說:“幫大哥記賬本。”

“這種事阿稔就能做。”

“草拟契書。”

“這些阿稔也會。”

“賦詩作對。”

“有什麽用?”

香衣又想了想,除非吟得好流芳百世,這項技能對宋家的生意的确沒什麽用。

可是——

“念了書能懂許多道理。”

“道理是活明白的,不是看書學的。經一事長一智,生活永遠在時間裏,而不在紙上。看它作甚?荒廢!”

香衣很沮喪:“安安整天吃喝玩樂,更荒廢!”

“快樂就是活着的本質啊!”

“啊?”

仰起的視界颠三倒四,大哥仿佛是在笑着,嘴角邊的弧度自然,看起來沒有矯飾。

“安安覺得生而為人,最重要是什麽?”

香衣眨眨眼,說:“實現理想!”

“為什麽要實現它?”

“因為會開心。”

“實現以後呢?”

“去實現下一個。”

“那安安的人生理想是什麽?”

香衣被問住了。她實在沒有仔細想過未來的抱負,自言荒廢的時光裏果然就是吃喝玩樂,從未思考過成長,沒有捋清過責任。

大哥冷不防問起,香衣十分不願承認自己連理想的命題都荒廢了,于是随口說:“安安要活到一百歲。”

宋箴眸光沉靜:“一百歲以後呢?不活了?”

香衣愣住。

宋箴将她抱穩些,提筆蘸墨,在她那張塗鴉過的紙上寫一個“百”字,告訴她:“一百減一便成白,這一筆橫亘頂端就像道深壑,跨過去的才叫圓滿。那墜落下來的人呢?此生是否就算白活,白争,白白想了?”

香衣不知道。

“即便活過一百,活兩百,人總要入土的。世上本沒有長生不死,帝王求萬歲,哪朝又得禦江山千載?我們從出生那刻起就在向着死亡的終點前進了,活一天,少一天。唯有死,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公平的。”

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墨字,香衣突然感覺到憤怒,繼而悲傷,雙手揉起紙頁團成小球,想扔,又展開來,撕得粉碎。

“大哥不會死的!”

固執地說幼稚可笑的話,宋箴自然明白,她只是怕。

“大哥會死。不止我,小箋、阿稔、昂叔,最後就連安安也都會死的。早早晚晚,來來回回,去舊迎新,好比這一年年的四季。想通了,其實一點兒不可怕。”

“我不!就不!大哥不死!”

香衣扭過身抱住大哥,嚎啕大哭。

并非沒有經歷過死別,爹娘的離世叫她過早理解了陰陽有界,卻未體會出思念。回憶太單薄,不夠回味與不舍。可大哥不一樣,這個家裏還陪伴在自己身邊的每個人都不一樣,都已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香衣愛他們,見不到會想他們,長大以後還會心疼他們。所以她不要死別,無法死別!

——眼淚無聲落在紙上,一筆墨暈,暧昧了字心。

外間侍婢輕喚,黯然告訴:“方才綠蘿丫頭去為大公子送藥,說是,早間的餐飲放在桌上,一口沒動的樣子。三小姐,小的們——”

“知道了!”香衣背着身,臉頰上挂着淚,話音卻能沉定,“關照夥房的廚子大娘,大哥脾胃不好吃得少,飯菜還是免了,另做幾樣點心,炖盅菜羹粥吧!大家盡心做事,二哥與我都是清楚的,勿要自責,更不必自危。”

侍婢欠身一禮,還自去了。

房中倏靜,心思卻空,渺渺茫茫的視線裏滿滿的全是過往。詩文賦情,落墨紙上,如何摩挲卻總生不出暖意。紙是涼的,墨是涼的,心亦寒涼。

“蕊姐姐呀,你在哪兒呢?”

嗫嚅聲裏喚親故,複垂淚,一嘤啼一破碎,顆顆跌落在襟上。

不意,肩頭一沉,繼而生出溫熱。

不必回頭确認,香衣自曉得身後所站何人。纖手緩緩覆上他手背,臉頰依依枕了上去。

如斯脈脈相擁許久,香衣還道:“阿稔哥纾遺攏

許稔無言,只扶在她肩上的雙手緊了緊,繼而俯身,将她牢牢圈住。

“大哥會好嗎?”

“己銳,一定能撐過去的!”

“這話說出來,你自己信嗎?”

許稔結舌,又默。香衣猛回身雙臂用力環住他腰際,凄涼泣語:“我真想蕊姐姐呀!想她回來,我們還同半年前一樣,一家人開開心心的。阿稔哥哥,我們去把蕊姐姐接回來好不好?”

“這——”

“不要瞞我了!你知道蕊姐姐在哪裏的對不對?大哥也知道的。不然那天他不會交代那樣的話。”

“可曹姑娘回來了又能怎樣?你以為己銳就不想去接她麽?”

“大哥想,但是他不敢,不舍得!”

“既然明白,何苦——”

“因為蕊姐姐要傷心的呀!”香衣的情緒潰了堤,幾成嘶喊,“我不要大哥死!也不要大哥和蕊姐姐分開。他們那麽好,那麽好……萬一大哥……蕊姐姐該怎麽辦吶?見不到大哥最後一面,她要怎麽辦?怎麽辦?”

“我不知道!”許稔眼圈已紅,淚在堆積,喉嚨幹澀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幾聲嘶啞的低語,重複呢喃着,“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屋外廊下,隔着門扇,內中人在難解中自困,收聽者在遺憾中自憤。

一雙拳藏于袖下狠狠攥緊,指關節在咯吱□□中漸漸泛白。遽然轉身飛奔而去,中廳裏召集一幹雜役小厮,肅然下令。

“我不管大哥和阿稔交代過你們什麽,告訴我曹姑娘的下落,首告者賞銀百兩!”

大利在前,如何不心動?奈何不知者有心無力,知情者心怯,暗自相觑,不敢妄動。

膠着間,忽來一聲邪邪的戲谑徹底斷了這些人的財路。

“啊呀呀,探知的就能得銀百兩,那要是親自把人給你領回來了,該賞多少呀?”

宋箋與蕊初素來不和,唯有一件事他們的立場出奇一致,那就是:谷奕人這貨就是個讨人嫌的臭痞子!

他見谷奕人從來都是白眼冷面,譬如見仇人。

本待張嘴再反譏兩句,冷不防瞧見他身後相随之人,宋箋登時雙眼圓睜,面上的神情說不好是喜或悲。

“喂,喂喂——”谷奕人故意擋在他身前,揮舞着手不許他看,“我們小蕊可是有主的,莫看了!眼珠子掉了,淌口水了!”

“你那臭嘴就不能說句好話?”蕊初走上來拿足跟狠狠跺了下谷奕人腳背,無視他刻意的龇牙咧嘴,迎着宋箋淺淺一笑,“好久不見了,宋二公子!或者,小女該改口,尊一聲宋老板了吧!”

宋箋牽唇苦笑:“曹蕊初,你還是回來了。”

“聽宋老板的意思,不歡迎?”

“嘁,我歡不歡迎你重要嗎?橫豎這家裏頭有的是人歡喜你,樂見你。”

“那裏頭肯定不包括你。”

“我歡喜你,你能嫁我?”

“我肯嫁,你願娶?”

“啧,幾個意思?勾搭了大哥,還要來惦記小叔子不成?”

“你有來言我有去語,是你先挑的話頭,怎賴我有野心?”

“我——”

“停!”谷奕人單臂一展攔在二人中間,“你倆上輩子有仇啊?見面就掐,那男婚女嫁的事豈是随便拿來玩笑鬥嘴的?要是一方當了真,這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你倆還做不做人?”

宋箋蠻橫撩開谷奕人的手,毫不客氣道:“做不做人都是我們的家事,要你個外人多什麽嘴?我還沒問你呢!請你了嗎?上我家來幹嘛?”

谷奕人沒臉沒皮,胳膊輕佻地搭上蕊初肩頭,半似挑釁道:“來送禮啊!”

宋箋一把拽他過來:“你他媽放尊重點兒!曹蕊初是有主了,可不是你這主。朋友妻不可欺,動我哥的人,你也配?!”

谷奕人怪笑:“嘿嘿,你哥氣一斷,配不配的,恐怕也由不得你說了算吧!”

“王八蛋!”宋箋瞬時血沖腦頂,目龇欲裂,拽住谷奕人前襟咬牙恨道,“敢咒大哥,我殺了你!”

說着,舉拳要打。

蕊初正想攔,冷不防眼前人影一晃,從旁斜插,一手格住了宋箋的拳頭不讓落下來,另另手按在他揪着谷奕人的手腕上催力一擰。宋箋頓覺臂力懈怠,指間一松,不受控制地放開了谷奕人。

小子橫眉怒斥:“阿稔你哪頭兒的呀?”

許稔猶是抓着宋箋不放,偏頭直看向蕊初,眸光深且重。

“小蕊,你,回來啦?”

蕊初安之若素:“嗯,回來了!”

“是嘛,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也覺着好呢!正趕上許大哥與安安的喜酒。”

望着蕊初真誠的笑容,許稔心頭五味雜陳,有千言萬語欲訴,卻一時間理不出頭緒。是時,不遠處廊檐下驟來一聲驚喚:“蕊姐姐!!”

一襲水藍色的身影不由分說飛撲進蕊初懷中,蹭着撚着,笑兩聲,終于哭了。

“你回來了,終于回來了,嗚啊——”

熟悉的相擁與哭訴,仿佛離別那日切切相送。當時只能道珍重,此刻無言話真心。一場騙不過任何人的謊言,就連蕊初自己都是幫助圓謊的從犯,誰都委屈,何必再去心知肚明裏字字分曉?

“對不起,安安,我還是回來了!”

聽這人自嘲着說抱歉,香衣只是搖頭,淚顏祈問:“不走了,再不走了,好不好?”

蕊初指腹柔柔揩去她眼角的淚痕,笑了,又落淚了。

“不走!這輩子,誰也別想叫我走開!”

香衣亦笑,明白家還在,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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