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兩人的場合】
分別的半年時間裏,蕊初無數次預想過自己将以何種方式回到宋家,主動或依從,無一例外,都一定要挽着宋箴的手,一道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如今她人在門內,手中空寂,心頭失落,不争氣地想念當時被迫離去時深烙眼底的一方背影。縱使決絕,聊勝于無!
讪讪而笑,自知一段情,注定有一方會付出多一些。而蕊初甘之如饴!
世人愛雲近鄉情怯,步步去向宋箴的廂房,蕊初走得穩當從容,足下無退卻,一念顧往昔。
情意從頭,始于一場江南的秋雨。孤女無依,界亭容身,避一避這雨,撣落一身漂泊的風塵。聽雨惹愁,望天嗟嘆,自憐了身世,蕊初不禁苦笑,索性将野地涼亭權作自家,包袱裏摸一枚香梨,就着檐下如注的水簾洗淨,悠閑地吃果賞雨,自找快樂起來。
恍惚聽聞車馬聲急,不刻馳到亭前,住馬停車,前後數人不由分說魚貫奔進來,亭內立時顯得擁擠。觀來人倒是蓑衣雨傘皆備,無奈雨勢太猛難以識清前路,天空隐隐還有沉悶的雷聲滾過,安全起見總是停車躲雨更加保險。
出門在外有太多的萍水相逢,因念際遇相似,蕊初便想先将自己胡亂攤在石桌上吹幹的行李收一收,與人方便。但聽得耳畔“唰”的一聲,未及反應竟叫雨水甩了一身,下意識偏頭看去,見是衆人裏一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正旁若無人大力揮甩着濕噠噠的雨傘。
蕊初如何不惱?
“呀,我說你倒是避着點兒人吶!瞧我這一頭一臉的。”
私心裏善意地暗忖,男孩子難免莽撞,對方或許并非故意,因此蕊初言辭間固然嗔怨,語氣并不重。
想不到那邊廂卻是個橫主,理屈還要壓人一頭,濕嗒嗒的傘随手擱在石桌上,故意蹭着蕊初的包袱,斜了一雙白眼,朝檐下長凳努努嘴,盛氣淩人道:“你,那邊兒坐着去!”
那邊兒是亭檐,四圍的欄杆可坐可靠,如此風疾雨驟,長凳全濺着雨水,不便随意落座。
觀其人錦衣美玉,膚白神傲,從頭到腳都洋溢出一股有錢人家驕縱慣出來的蠻橫霸道,活脫脫一個模板二世祖。女子孤身當警惕,遠離是非,不過蕊初骨子裏烈性,向來不欺軟怕硬,更不服權貴。厭惡少年小小年紀成個禍害,偏不理他的頤指氣使,眉緊唇平,毫不示弱地睨他一眼,劈手推落他的傘,又将包袱往身前攏一攏,大大方方在石凳上坐下,支個二郎腿,兀自啃吃手上的半顆香梨。
少年目猙:“找打——”
“住手,不許胡鬧!”
一聲喝斷,少年舉起的拳頭硬是僵在半空,未敢落下。瞟一眼聲來處,更垂首,泱泱着站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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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初微側首挑眉掃一眼擠在入口的那一群,兩女三男共五人,居中者一身寶藍綢衫,年紀約在二十中半,似是領事說話的。
總記着阿爹說過的,識人相面先看額頭,擡頭紋多,那是笑的;眉心豎刻,那是愁的。蕊初見這青年歲數不大眉間壑深,不合時宜地猜想他究竟有何經歷,才生這般苦難寂寥相?
結果這苦難的人當先邁步上來,客客氣氣颔首欠身,給蕊初賠了個禮。
“是在下疏于管教,适才二弟無禮,望姑娘海涵!”
說話客氣,舉止更周到,一方巾帕跟着就遞在蕊初眼前。
爹又說過,出手不打笑臉人也是一種教養。蕊初想了想,遂笑笑,沒去接帕子,反放下腿站起身,同樣欠身一禮,客客氣氣道:“公子多禮了!出門在外誰沒個不順心,小口角揭過去便罷。今日老天作弄,同屬淪落,這亭子又不是我家的,随緣,歇會兒,一道候它的笑臉兒。”
說着話,順首瞥見幾人身上皆被打濕,男子她有心無力,女眷尚能噓寒問暖,于是将包袱裏幾件幸存的幹爽短衫翻出來遞了過去。
“布衣粗陋,莫嫌棄,将就披一披,先将貴府小姐濕衣換了吧!初秋,風涼,別作病了。”
男子回頭望了眼身後拘謹的少女,從善如流地接受了蕊初的好意。
自然要說:“多謝姑娘!”
當然也回:“公子客氣!”
竟是相視而笑,彼此都生了親近。
日後常回味,蕊初想,大約這就叫注定。
她未曾聽宋箴講過,其實他心裏也以為,這無端的邂逅便是注定。
奈何最終卻違心地拗斷緣分,将情放逐了百千裏。挽留時候是他,決然時候亦是他,一字一句都狠狠記得,矛盾得好諷刺。
揮不去的淚眼相問:“連個欲加之罪的說辭都不給,只說讓我走。你心裏,究竟拿我當什麽?”
“當什麽?”宋箴冷眼冷聲,“無非就是夥計,賬房。我是你的東家,你是我雇來的傭工,用得着就留着,用不上了我便能叫你走。今日我用不上你這個賬房,以後我也不是你的東家。懂了麽?”
不是東家,不是言說相伴餘生的愛侶,什麽都不是,各走各路,兩不相幹。
只可同富貴,不能共患難。可宋箴只想給蕊初富貴,不要她患難。他舍不得!
無葉無花無色,枯桠殘枝莫折,提筆繪山水,點不下一蕊嬌婀。躊躇間,墨汁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吧嗒,墜落下來,污了一紙的清白。
宋箴愣愣地望着那片墨點,難改難續,頹然擱筆仰身靠進椅中,再畫不下去。左手指間撚轉,血珀石的珠子在指腹摩挲下泛出內斂的暗紅色柔光。
此枚南洋舶來的石料裏挑揀下的獨珠本當作殘次,了不起也頂多拿去鑲了發簪頭飾,權作點綴。恰被在貨行裏核賬的蕊初無意瞧見,兩指捏起,對光現剔透,合了眼緣,既不入賬,索性與管事讨了來。央師傅鑽上孔,自去巧心穿了穗子盤好結,做成了挂飾,喜滋滋送給宋箴。
“你那折扇連個扇面都不繪,又素又舊。便是你不喜張揚,可畢竟生意人,場面上多少要裝點些,莫叫人瞧着小氣寒酸。”
宋箴将扇墜掂在手心裏反反複複地瞧,心裏頭固然意外,到底還是欣喜更多。回到家頭一件事,就把扇墜挂好了。
此後寒暑幾易,宋箴手上的折扇換過新的,扇墜只這一枚,便當人一樣,都是寶貝。
說巧也巧,正是蕊初離府的隔日,那墜繩兒居然酥了自行斷去。宋箴并未命人重新穿起,只時時刻刻将珠子捏在手裏把玩一般,從不離身。
偶爾想起來,猶覺得好笑,十多年世事歷練,自問已麻木地不去想良知是什麽,恻隐又是何物。可聊起來,聽蕊初無防備地道身世,雖含糊其辭,到底能明白,父母雙逝,姑母家中寄人籬下,總非長久計。一時沖動出走而來,其實前無所往後無退路,身在異地怕固然有,不過更多地還是感覺餘生彷徨,看不到确切的希望。
宋箴聽着,看着,猝不及防地提出:“來鄙府幫傭如何?”
蕊初愣住,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
可惜她搖頭讪笑,只說:“小女就是一山村野丫頭,家裏頭沒教過規矩,恐怕學不來低聲下氣,辜負公子好意了。”
“噢?”宋箴饒有興致,“那不用低聲下氣的事有哪些?說幾個聽聽。”
蕊初果然就說:“好像我阿爹啊!替人管賬的,跟數目字打交道,丁是丁卯是卯,不跟賬本低下。”
“別人家的帳,令尊能不虛與?”
“能啊!賬黑賬白,不是賬的是非,而是人心裏的是非。我爹只求是,要他非可不容易呢!求非的人也不敢上門來請我爹做賬。”
“倒是難得!”
“是難得,所以命短,沒轍!”
宋箴聽出弦外之音:“令尊他——”
蕊初便笑:“還好還好,到底是個善終!”
輕巧一語帶過,宋箴領會,不再細究。轉了話鋒,問她:“你也會做賬?”
“會啊!我自小跟爹學打算盤,賬冊上的來龍去脈我熟得很。”
“那好!”
忽見袍袖飛舞,蕊初眼前一花,低頭看時石桌上已如同戲法大變般擺好一張算盤。摸一摸,居然還是石頭做的,可沉可沉。随即就聽宋箴信口念來,連串的數目字快速報出。蕊初也是應接伶俐,當下運指如飛撥起了算盤珠子。這臨機的入貨出荷另去運送途中的耗損,光聽着就犯暈的一筆臺賬核銷,頃刻就盤得清楚明白。
蕊初将數目字報完,最後不忘半真半假地噱一噱宋箴:“這裏頭似乎漏了稅負的支出呀!宋公子叫小女做暗賬,我是怕得來!”
宋箴黠笑:“忘了,回頭填上。”
“誰填?”
“你呀!”
“我随我爹,別的事好說,賬本上可愛吹毛求疵。”
“就怕你不吹。”
蕊初眨眨眼,想一下,又問:“管飯?”
“管。”
“管住麽?”
“也行。”
“不低聲下氣?”
“你願意跪着我是沒意見的。”
“我連點頭哈腰都不會。”
“認識誰給你發工錢麽?”
“不就是你?”
“那會叫人了?”
蕊初眼珠子轉了轉,嘻嘻笑:“東家好!”
人家的萍水相逢別後不見,宋箴卻不別,非但不別,還往家捎,避回雨撿了個賬房。做賬房又得好吃好喝供應,見面禮敬有加,更許住在府裏,待遇比丫鬟書童高出許多,昂叔是管家,她曹蕊初便像個二把手,委實不低下。
人人都覺得大公子生意人的精明此番走空,吃虧買賣坑自家,可謂古怪稀奇,稀奇古怪。
宋箴自己卻不覺得虧的,反是賺了。跟蕊初說話,不猜不防,不累。
他實在需要一個明白人,明白地陪自己坐坐,說說話。又即使不說,她自是了然,不會追問,不顯得避忌,當真太難得。
得蕊初,宋箴感到這向死的人生餘下的光陰都不漫長孤寂了。
因此才敢引她中秋月下對酌,桂花酒香,甜後微醺,眼中三分醉意,膽氣正好。
起身立在月下,仰首悵望,如沐光華。
宋箴問:“你信哪些人?”
蕊初停杯一怔,勾唇淺笑:“我想信你。”
“不管我說什麽?”
“不管你說什麽。”
“如果我騙你呢?”
“我信了謊言,只是我笨。你撒了謊,是你用心惡。”
“如果,我說的真相令你失望呢?”
“所以你打算告訴我了嗎?”
一個問題困惑了另一個問題,都是無解。
宋箴始終不敢面對蕊初,彼此沉默着,他望月,蕊初吃酒,也望月。
“別走好嗎?”
“不走啊!東家又沒拖我的工錢。”
“我是說,別走!”
蕊初嘆息:“你究竟想聽我說什麽?或者,你要對我說什麽?”
宋箴肩頭一震,落寞地低下頭來,言語間不甚确定:“我手髒,心也髒了,你會怕我嗎?”
“看着我!”
宋箴沒動。
“宋己銳,我要你看着我說話!”
蕊初語氣不嚴厲,但是堅決。
宋箴緩緩回過身去,眸光冷冷清清的,像他的人,孤孤單單。
蕊初也站起來,攤攤手,問:“你看我怕了嗎?”
宋箴眼神一瞬回避。
蕊初走向前,與他咫尺相距,雙目直直凝望。
“我不是聖人,同時眼裏也不揉沙子。可你看,什麽道理呀原則,說起來誰都懂誰都會講,依然有人會犯錯,還有人被逼着就範了。所以其實總扛着正義大旗的人,也許只是他們沒有面臨相同的境地,或者沒有親人朋友卷入各種各樣的事端裏。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我爹曾經貪過黑過,我會恨他,但要我送他去見官,我真的做不到。甚至,我大概只會幫他逃跑,跑到天涯海角永遠不要被人捉到。大義滅親,就因為能做到的人太少,才總是被歌頌。美德啊,多高尚!高不可攀!”
宋箴歪着頭,唇畔落一絲慘笑。
“我在你心裏的分量有多少?夠你為我執迷不悟嗎?”
蕊初挑眉哼笑:“執迷?東家好貪心喲!”
“不多,只貪你一句真心話!”
“真心?”蕊初更近半步,鼻尖幾乎相觸,“紅口白牙,我心是藍的綠的還是黑的,靠說,你信嗎?”
宋箴毫不遲疑:“信!”
“好!宋己銳,你聽着,我不怕你,因為你從來沒有做過傷害我的事,我篤定你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所以千萬別辜負我,別再做肮髒下作的勾當!如果做了就拜托一輩子勿叫我曉得了。不要說是為了宋家為了安安和己書,錯就是錯,過去錯了我沒法幫你改正,以後就不許一錯再錯。你敢錯,我就敢毀你。你不錯,我陪你挨罵,陪你不偏不倚地走。如果你想,我還陪你到死!”
死生契闊,定了無依無靠的心!
如今言猶在耳,只影空想。怕鄙夷怕蔑視,怕她不肯靠近,可到頭來,又是自己親手推她離開。才明白,原來放棄比求索更艱難,心裏更苦澀,苦得一切感覺都麻木,不會哭不會笑,不會喊疼。
“沒有錯,沒有害人,沒有使手段,這份家業我堂堂正正地保住了。可我保不住自己,也不能再保護你了。”
捉筆蘸墨重揮毫,用力戳在方才那一點失誤上,繼而橫鋒延伸了墨跡的路徑,一筆成書,寫出個力透紙背的“心”字來。因為“蕊”字三心,因為花開一朵,葉為衣,瓣為肌,蕊為心。
“對不起小蕊,此生,終究負你!”
窗外檐廊下,珠淚跌落,腳步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