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承、三人的場合】
谷奕人是趁着宋箴寫完字失神的一瞬竄進小書齋的,劈手直切向他手腕。
想不到宋箴站着連頭都沒擡,僅僅指間微動,便見筆杆一橫,尾端徑直向谷奕人左眼紮過去。谷奕人驚詫之餘臨機變招,側頭避過淩厲,改掌為爪,還欲扣他脈門。他身仍未動,驀地松手,毫筆落下正掉在接應的左手中,橫肘撞開谷奕人的攻擊,反手劍指戳他腋下氣門。
谷奕人沒正經拜師習過武,一身拳腳全是從小打架掌握的野路子,不僅不好看,還少花式。見宋箴指尖凝氣分明要拂穴,谷奕人下意識把胳肢窩一夾,另手橫過來抱在胸前,那嬌羞模樣,仿佛遭人非禮了一般。
好在宋箴審美是沒有問題的,更不好男風,右手劍指本當是個虛晃,待谷奕人狼狽自守,倏又立掌恰到好處地拍在他肩頭,将人打得轉了半圈,背向自己。是時,他足下才動,也只跨了半步,胳膊繞過谷奕人肩頭三指牢牢扣住他咽喉。
如此,高下立見,勝負分曉!
谷奕人丁點兒廉恥心都沒有,登時高舉雙手服軟投降:“大俠饒命!”
有別于獨處時候的傷懷,此刻宋箴嘴角微彎,明眸淺笑:“幾時來的?”
谷奕人扭着脖子吃力地白他一眼:“先松開成麽?”
“你個老賴,哪回不是轉身又來咬?”
“我咬?我咬?嘿——”谷奕人氣不打一處來,“促狹鬼,拐着彎罵人,下回我鑲副鋼牙,真咬你!”
宋箴不理他的叫嚣,指上催力壓了壓。
“別別別!大俠,大哥,大爺,我服了,真服!不鬧了。”
“說好啦?”
“賭棍也是有操守的,買定離手,說好了!”
宋箴松手,又極快在他腦後不輕不重打了下,嗔他:“三句話不離賭,我看你是洗不幹淨了!”
谷奕人撫着頭誇張地跳開幾步,擺出一副防禦的架勢:“我才不洗!開賭坊當混混王是我畢生的理想,我的夙願!”
Advertisement
宋箴乜斜:“噢!”
“噢是什麽意思?瞧不起人啊?”
“沒有,贊美你目标遠大!”
看宋箴的表情鬼才信他是在贊美。谷奕人更氣了,很是不服:“都說你病着,病着還這麽厲害,怼我吶?”
宋箴眉眼淡然:“我當真病着,也是不瞎不聾,外頭來了人總還曉得。”
谷奕人氣哼哼撇着嘴,忽然想起來,收了功架伸長脖子直往桌案上瞧,冷不防問:“畫什麽吶?眼都直了,不會是春宮吧?”
宋箴拂袖一抹便将整張紙攢在手心,揉成一團,随手甩進竹簍裏,毫不可惜。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唯有那點兒志趣?”
谷奕人脖子一梗:“心裏沒鬼幹嘛不讓看?”
“我對自己的要求高啊!寫壞的字沒臉拿給別人看。”
“一本三認真,死要面子,不看就不看!”
果然扭頭往外廳去。
宋箴随他出來。兩人坐到桌旁,宋箴倒茶,谷奕人則孩子樣托腮,莫名深深地望着他。
“怎麽想起晃到我這裏來了?”宋箴不緊不慢推過茶去,并未給自己也斟一杯,“賭坊倒閉了?”
“明知故問嘛!”看着宋箴笑容裏添起澀然,谷奕人緊跟着嘆了聲,“見一面少一面喽!”
宋箴垂睑略一沉吟:“小箋一向與你處不來,不會是他告訴你的。”
谷奕人哼了一鼻子:“就你那混蛋弟弟——”
宋箴眼角精光一凝。
“嘿,我都認自己是混蛋了,你弟弟怎麽不混蛋啦?”
宋箴眯眼。
“瞧你這嘴臉,哎唷,行行行,不數落你家活寶啊!你就慣吧!”
宋箴還扯起嘴角笑一下,複垂眸:“難為香衣了!”
“太難為了!”谷奕人舉止浮誇,一臉痛心疾首,“你不知道咱妹妹字字句句多催心!那麽多字呀,小爺長這麽大頭一回自己把信全看懂了,還看哭了。嗳,老大,這我得說你啊!咱妹妹嫁人怎麽能不跟我說一聲呢?那是咱妹妹,親妹妹,咱的——”
“那是我妹妹!”
“你妹就是我妹!”
“我怎麽聽着你像罵人呢?”
谷奕人捧起茶杯,秀氣地抿了一口,眨眨眼,笑得特別賤。
宋箴哼笑,故意風刀霜劍般橫他一眼。
谷奕人後脊梁一凜,強行扭轉話題:“嗳嗳,精神頭不錯!雖然臉色鬼白,面無四兩,看起來比實際歲數更老了,沒小爺玉樹臨風了,不過還尚可再領風騷幾年。”
宋箴哭笑不得:“你究竟是來探病還是來消遣我的?”
“開心嘛!”谷奕人微微正色,“不打诨了,己銳你跟我講實話,郎中怎麽說的?”
宋箴不諱言:“胃上生了幾個爛瘡。”
谷奕人皺起臉:“不太明白。爛瘡,不能治?”
“有點兒難。”
“多難?”
“最好是開膛剝腹把爛肉剜掉再縫一縫。”
谷奕人五官擰得更緊了:“就,吃藥不行麽?”
“吃藥不補窟窿,只能讓它爛得慢些。”
“爛到最後是,啥樣兒啊?”
“就穿了呗!酸水漏出來再把腸子燒了,俗稱腸穿肚爛,死得有點兒難受。”
豈止難受?谷奕人光靠想的就覺得自己肚子裏仿佛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了。
他心裏頭堵,不死心:“不至于吧?你鬧肚子疼又不是一年兩年,反反複複,最厲害時候吐得站不直,躺幾天也都好了。怎麽這回就不成呢?”
“就是因為反複,所以越變越糟了。”
“多糟?”
“胃血上溢。”
別的字谷奕人沒入耳,就聽見一個“血”字,立即明白:“你你你,嘔血了?這特麽的,啧——”他急得站起來團團轉,直撓頭,一邊還數落宋箴,“你說你這人,叫你少忙少忙,多歇歇,偏不聽!好麽,這病純是作出來的,你就熬吧!不行不行,這裏的郎中醫術太僵,我給你請好的去。我上那個那個,對,無為館!”
宋箴攔住他:“還等你去麽?難得來一趟,安分待着吧!一走還不定能不能再見。”
“啊呸!”谷奕人唾地保吉,“我怎麽認識你這麽個臭爛嘴的呢?”
“咱倆到底誰的嘴爛?”
谷奕人睨着他,驀地嗤笑,搖搖頭坐回來,還捧杯喝茶。吃了兩杯就三杯,灌得半飽,就是不說話。
宋箴也不說,就看着他吃茶當酒,愁情難遣。
終究擱下杯子,眼望着外頭,沒頭沒腦地問:“當初怎麽就肯跟我當朋友做兄弟?”
宋箴笑得無辜:“不是你死乞白賴求我的麽?”
“誰求你都答應啊?”
“那倒不會!”
“所以咧?”
“所以我身邊實在沒什麽人如今敢當面跟我提死去活來的事,一輩子能有個無所顧忌說說話的朋友,挺值的。”
谷奕人目光收回來,嘴角邊的笑似有還無,到底是落寞的。
開賭坊,觀炎涼,一日裏暴富或落魄,賭徒身上牽連太多醜惡真人性,每日裏看他們便似一出出諷世的好劇。看久了,卻也麻木。與宋箴一樣,谷奕人自幼在江湖混跡,習慣了嬉笑怒罵着出生入死,已是太早學會看淡了世情,難與人交心,狐朋不少,摯友寥寥。
毋寧說,其實一個都沒有。
遇見宋箴前,他何嘗不是将心思放在肚子裏,自己想自己苦,自己再忘掉。
宋箴交他一個便稱值,他交宋箴為友,何嘗不覺得此生足矣,夫複何求?
唯一的朋友将要失去,這樣子的別離他實未經過。會痛的別離,永遠都不想有。
谷奕人指尖摩着茶杯口,遺憾:“可惜不能同你喝酒了!”
宋箴反古怪地笑起來,揶揄:“你是可惜我,還是可惜我窖裏存的那幾壇子五十年陳?”
谷奕人片刻錯愕,随即兩眼冒光。
“知道了知道了,快別饞了!”宋箴揮手打開他臉,“給你給你,自個兒搬去!”
谷奕人拍他肩:“好兄弟!”
宋箴一臉嫌棄:“有酒才是好兄弟!還說來探病,我就當個孝順話糊弄自己罷了。”
谷奕人按胸口表忠心:“哎喲哥,親哥,我可孝順啦!要捏腳捶背不?”
宋箴擺手:“無福消受!”
“不能!哥必須有福,大福分。哥你餓不?我做飯給你吃啊!”
“你還會做飯?”
“嘿,瞧不起人是怎的?”
“不敢不敢,我就怕你把我竈間點了。”
“宋己銳——”谷奕人拍案而起,“是兄弟你給我把話咽回去,咽回去!我還不罷休了,等着我給你露兩手!”
挽袖就往外頭去,正好綠蘿丫頭端着托盤進來,兩人險些撞個滿懷。
慌亂後各自站定,谷奕人先聲奪人咋呼:“哦喲嚯,我滴個乖乖,看着點兒路嗨!”
綠蘿年方十五,老實腼腆,當人面話都不敢說,見到東主更是畢恭畢敬謹小慎微。被谷奕人這沒臉沒皮地喊了一嗓子,小丫頭登時紅了臉,結結巴巴給人賠禮:“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谷奕人就傻眼了,撓撓頭觑一眼袖手看好戲的宋箴,讪讪道:“沒事兒沒事兒,別鞠躬了,盤子撒啦!”
綠蘿一驚,忙站好,戰戰兢兢端穩托盤,卻是大氣都不敢出了。
谷奕人指指盤裏的點心:“給你家大公子的?”
綠蘿猛點頭。
“那放下呀!杵着幹嘛?”
綠蘿趕緊又将托盤擱到桌上,還一聲不吭站好,雙肩聳起縮着脖子。
谷奕人覺得自己這回罪過大了。
“小丫頭,你,還有事兒沒?”
綠蘿愣愣想了下,搖頭。
“确認沒什麽話要遞過來傳過去的?”
綠蘿再想一想,随後蚊嘤般嗫嚅了聲:“新做的……”
谷奕人急死了,附耳過去:“啥?”
“三小姐讓後廚新做的,說是依着大公子的口味,都是鹹的。好歹、好歹,用幾口。大公子都一天、一天沒吃下東西了。”
說着說着,還低下頭去,眼觀鼻,鼻觀足尖。
“那正好!”谷奕人半點不客氣,坐下捏起塊麻餅擱嘴裏,一口咬下半個,邊嚼邊說,“我趕這半天路也什麽都沒吃。嗯,不錯,真是鹹的,不錯不錯,香!嗳,己銳,一起吃啊!”
俨然他才是這家的正主,宋箴反成了客人。
宋箴很是無奈,好笑地為他把茶斟好,囑咐:“吃完再說話!慢點吃,都給你。”
谷奕人咽下麻餅,喝口茶,不樂意了:“都給我幹嘛呀?一起吃!”
說着抓過一塊酥糕硬是遞到宋箴嘴邊。因沾了唇,不好往回放,宋箴無奈擡手接了,小小地咬了口,驀地怔住。
谷奕人注意到他神色有異,問道:“怎麽了?”
宋箴眼神還直,讷讷說:“這點心——”
“味道不好?”
“不,不是!”
“好吃就吃呗!”
可宋箴不想吃,吃不下。
缺了角的酥糕被放在碟沿,宋箴起身獨自往內室去了。
“己銳?”
聽谷奕人不安地喚來,他便站下,不回身,喊綠蘿:“去跟三小姐說,大哥多謝她有心,不過這點心,莫再送來了。她的心意,你們的心意,我心領了。真的夠了!”
言罷,又要往前去。
意外武人敏銳的聽覺裏驟聞裙裾悉索漸行漸近,熟悉的嗓音傳來,似笑又似嗔:“東西心領了,人領不領?怎麽領?”
宋箴的背脊一瞬僵直,不為人見的面上滿是不肯信的遲疑。
“怎麽?怕我還是厭棄我?站在跟前都不敢見麽?”
宛如石化的背影狠狠晃了下,極度緩慢艱難地回轉過身,眼神猶是怔怔的,欲信難信。
“小、蕊……”宋箴的目光在蕊初的臉上一寸一縷地确認,想是她,怕是她。
“為什麽——”
谷奕人自鳴得意:“我可沒說就我自個兒來的。”
宋箴癡癡地看看他,又望望蕊初,雙肩劇顫,猝不及防直跪跌下去。谷奕人一個箭步沖過去堪堪将他扶住,慢慢放到地上。蕊初也已撲到近前,不住搓他的手企圖暖一暖掌心的冰涼。
“己銳?己銳!”她不再喚這人是東家。是宋箴斷了這雇傭的關系,那麽以後他只是自己在乎的男人,是放下情後的不離不棄。
眩暈過後,耳中的嗡鳴逐漸淡去,讓宋箴能真切聽到蕊初在呼喚。
果然是自己想着愛着的蕊初!
“為什麽回來?”
蕊初笑淚皆在面上,怨他:“你可以再趕我走啊!”
宋箴面色慘白,無助地搖頭:“我沒有勇氣再趕你一次了。舍不得!”
“那可真萬幸!我還想呢,不請自來要是還被人往外攆,我就在外頭石墩子上一頭碰死得了,省得傷心又丢人。”
宋箴捧她的臉頰撫去淚水,擁她,抱她,好緊好緊。
“不會,不會!別走小蕊,是我錯了,我錯了。不要做那種事!”
蕊初摟着他,終于無防備地哭出來:“你不是生意人嗎?不是很精明的嗎?生意經會算,情意賬怎麽就算不清呢?拿錢供養我,誰要你供養了?誰要你的錢了?心都給你拿去了,你給我拿命還啊!一年一月一天,哪怕只是片刻,你的命你的時間都是我的。你憑什麽不許我看?你憑什麽讓我走?混蛋,傻瓜,宋己銳你就是一白癡!哇啊啊——”
宋箴任她哭任她罵,罵夠了仍只抱着,心愛人在身邊,一眼都不再錯過。
兩人都不曾留意,谷奕人早趕着綠蘿丫頭,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