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順、許稔的場合】
聽底下小厮慌裏慌張跑來報告說二公子同谷當家在打架,許稔才哄睡了香衣,正欲往西廂去,敦促并檢視雜役們将蕊初原先的屋子收拾出來。忙碌半日,喜憂皆在心頭盤桓,亂了思緒,想靜一靜,理一理。
卻并非因此不去相勸。若在頭幾年,任誰都不敢放心将谷奕人和宋箋單獨留在一處。都是蠻子痞子,都霸道起來不講道理,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如此相似的兩人若做不成知己,便注定要你死我活。
但時過境遷,如今許稔很明白這對性格上的孿生子已形成了特別的默契,平衡的中心點上立着一個宋箴,爾後還添了蕊初。越張牙舞爪的人,往往越重情。
谷奕人是這樣,賭坊驚心一搏銳氣盡挫,所有人都恍然,原來宋箋也是這樣。
猶記得那日乍見宋箋灰頭土臉被人挂在十字木樁上動彈不得,認清來人後頹喪的眼底陡然流露痛意,悔懼羞憤逐一上臉,無法面對。他破口大罵,罵谷奕人,也罵許稔,不分敵我,不識好歹。
賭徒們不許他張狂,直過去扇了幾耳光,又在他橫膈肌上搗一拳,小子登時歇火湮聲兒。
宋箴看在眼裏,面上僅只一副波瀾不驚的冷淡,竟是不聞不問。
許稔到底心疼,忍不住喝阻:“住手!”
想不到身後的蕊初比他敢做,柳眉倒豎,一步上前随手抓過桌上茶杯擲了出去。居然又準又狠地落在打人的喽啰後腦上,登時碎裂成渣,并伴了一聲痛呼。
喽啰們立即全炸了。
蕊初絲毫不怵,扯起嗓子跟他們吵:“誰先爛嘴毒舌?誰先動的手?你們人多上來跟姑奶奶練啊!欺負一俘虜算什麽本事?你們敢再動他一下試試,姑奶奶有的是稱手的家夥招呼你們。”
一人聲高,居然壓住滿場喧嘩,随手抓起了桌上的杯碟,淩厲的眼色四下裏一掃,最後落在桌子對面坐着的谷奕人面上,俨然豁出去硬拼的潑辣架勢。
這樣子的蕊初不僅令許稔倍感詫異,同時也勾起了谷奕人的獵奇心。大抵上,人都抗拒不了新鮮感的誘惑。他抱臂歪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蕊初。
宋箴看得懂谷奕人眼神中的玩味,男人對男人的揣摩總是更接近欲望的本質。故而伸手搭向蕊初肩頭,溫柔地将她帶在身後,牢牢擋住一切有心者的窺探,直言:“開價吧!”
谷奕人同樣懂了宋箴的維護,勾唇黠笑,問:“說得豪爽,多少你都給?”
宋箴不緊不慢接過許稔遞來的石算盤按在桌上,上下分齊,也笑:“說來聽聽!”
Advertisement
視線掠過算盤又一一掃拂許稔和蕊初,最終谷奕人還定定地看着宋箴,眸色裏燃起些許令人不安的躁動癫狂:“會家子呀!幹脆打過,輸了再算!”
宋箴搖搖頭:“宋某是生意人,生意人講利弊,不喜添仇。錢多錢少,我與谷當家分一分。”
谷奕人颔首:“幹脆!那一只手五萬兩,這是本金。砸店傷人的賠償麽——”
“就是利錢喽!也好算!”蕊初徑自又從宋箴身後閃出來,行雲流水地撥拉起了算盤珠子。
宋箴沉默而複雜地看着她,谷奕人亦是在目不轉睛地看她。
在場衆人全都屏息注視這名看似嬌弱的小女子從容不迫地擡眼又低頭,數着室內的狼藉算着指下的賬,心無旁骛。專注的模樣看起來竟有令人沉靜的力量,仿佛世界都置于她進位舍入的運算中,功過自有償,無人落空。
“化零為整,給你個全數,”終于蕊初算完了,指尖一抹,豪爽地舍了最邊上的一串細碎,複在排頭的珠子上又彈加一粒,“兩萬兩。看清楚!這可是按着老木頭家具給你算的,便是你家這些蝦兵蟹将用的人參雪蓮大補,這個數兒也夠你折騰了。可依足?”
“噢?”谷奕人慢條斯理放下架在桌沿兒上的雙腳,慢條斯理站起來,慢條斯理地,睨了眼算盤上毫無生氣的石頭珠子。
“宋老板覺得,兩萬兩夠打發我了?”
那一眼,蕊初怒不可遏。
那一眼,許稔明白,宋箴更明白,谷奕人要的不是錢。
名叫六幺的少年原本安安靜靜蹲在宋箋腳邊,他縮得那樣微不足道,宛如天然的裝飾物,稍不注意就将被遺漏掉存在感。只聽見谷奕人喚一聲,才晃晃悠悠站起來,叫人看清他吊在白色繃帶裏的右胳膊,還有鼻青眼腫的一張碎臉。
谷奕人問他:“給你錢了結,你結嗎?”
少年就微微擡起眼木知木覺地望住宋府三人好一會兒,眉眼間倏然狠絕,堅決地搖頭。
“唉呀,這下沒得商量了!”谷奕人懶洋洋抻了抻腰,“苦主不答應,我這管事的也不好逼他就範。”
“谷當家的意思?”許稔心頭隐隐不安。
果不其然,谷奕人牽唇微微一笑,說:“利錢不能少,畢竟東西要添置,小的們更得治傷吃藥。至于輸我的賭注五萬兩,遺憾就請宋老板自己收着吧!賭行的規矩,賭注落定,生死無悔。二公子既壓了一只手給我,那不好意思,這賭注,爺要定了!”
“什麽?”
“混賬!”
許稔的震驚與蕊初的暴怒同時出口,卻雙雙被宋箴示意攔下。
“沒得轉圜麽?”
意外,宋箴依舊淡然如水。
“人活于世,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谷奕人笑雖笑着,眸光卻如刀似劍般直紮在人身上,冷厲尖銳,“底下人瞧得起我,将身家托付了,不為多富貴,只求遇上個災啊難時,也好有人給做做主撐撐腰。六幺你們瞧見了,孩子十五,胳膊能不能好利索且兩說,那張嘴裏頭少了把門擋風的,說破相不過分吧!事兒出在賭坊裏,我縱是個錢串子,少不得,要給小的們一個交代。宋老板是明理人,多擔待吧!”
宋箴半垂下睑默了默,側過頭又望向院中面色煞白但依舊神情狠厲的宋箋。
許稔一貫很怕宋箴的安靜。
無風的海面上,總是雲暴将至,濤瀾滅頂!
果然宋箴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右手按在了桌面上。
“既如此,谷當家就将宋某的手拿去吧!”
滿場皆驚。
宋箋劇烈地掙紮咆哮:“不——不能砍我大哥的手!姓谷的,有種沖老子來,別難為我的家人!”
蕊初也駭然嘶鳴:“絕對不行——”
“都閉嘴!”
一聲喝斷,驚吓了宋箋的惶惑,打啞了蕊初的忐忑。
許稔絕望地等來了宋箴的回眸一瞥,是信任,更托付。
總是這樣将最難善後的善後丢給自己,總是只身去往漩渦泥沼,拒絕了一切的同情與難舍,卻殘忍地讓自己來看盡他面臨的凄涼結局。一直以來許稔都快分不清宋箴究竟是太篤信他的堅毅隐忍,抑或太不在乎他真實的悔恨難為。
“不要!!”這一次,許稔不再服從,“別這樣己銳!”
當着外人,他亦不再稱呼裏分尊卑,做回了發小,是兄弟。
宋箴慘笑:“那是小箋啊!”
許稔堅持:“我來替他。”
“可你不姓宋。”
“你要跟我分嗎?”
“我永遠不會把你和昂叔排除在外的。可這沒用,別的人會分,他們不認。縱使認,我也不能為了一個弟弟,去犧牲另一個弟弟呀!”
許稔眼底漲滿血絲,多說一字都将不堪重負,內心湧上的痛意如鲠在喉,不敢喊出來。
他聽見就連谷奕人都不願意接受這份交換,桀桀怪笑:“這麽個驕縱法,難怪二公子橫得敢通天。哈哈,佩服!”
宋箴居然無奈:“谷掌櫃既能為底下人舍得金銀,小箋是我親弟,還有什麽不能舍的?都是當家作主的,輕與重別人不明白,你不會不明白!”
谷奕人挑眉:“我明白!不過我這裏還有對錯的前提。今番是一只手,下回若是命呢?你也替?你的顧惜還能淩駕于國法之上?”
“下次的事,下次再說吧!既然已經管壞了教錯了,這惡果自然還該由我來吞。小箋再不争氣,他是我弟弟,是爹娘留下來的根苗,是這世上真正與我有關系的人。争來争去,名和利,衰落或興盛,我圖的和谷當家圖的,其實都一樣。”
谷奕人環顧四下,竟也苦笑。
“缺個容身處,缺個家。”
宋箴欠了欠身:“多謝谷當家成全!”
谷奕人還搖頭:“我理解,但你還是沒有說服我。你很清楚,并不只有這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我想你和身邊那位仁兄聯手,你們完全可以在我這裏全身而退。何苦?這實在不符合你生意人的精明!我無法體諒你的委曲求全。”
宋箴擡頭直看進對方眼裏,猶是那般不由衷地笑着:“你說的,人活于世,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我們做任何事都會産生結果,而這結果并不總是圓滿的。不能因為結果不好,我們就不去面對和承當。于二弟,今天這件事的結果或是惡到了極點,但若能從此引以為戒,卻不啻是個好的開始。那一只手又何所惜呢?很劃算不是麽?”
谷奕人望着那雙透徹的眸子,點頭,鼓掌。
“哼,是,劃算!有哥哥真特麽好,我都嫉妒了!”
他就這樣被說服了。
許稔窒息般看着最後的希望也妥協于宋箴的“道理”,手裏頭緊緊抓着蕊初,不許她沖上去阻攔。
用極致的壯烈規勸,不給人生以回旋,宋箴要用痛悔教會宋箋三思和承當,教他真正長大。以至于痞子流氓都動容了,爽快得答應做他的“幫兇”。許稔無能為力!
場中唯有宋箋的聲嘶力竭,以及蕊初的力竭聲嘶,兩人在如斯慘烈的場面裏諷刺地達成了統一。
因嫌吵,谷奕人心煩意亂地命人堵了宋箋的口。蕊初則哭得滑落地上,求替,替不成,索性求賣身。
谷奕人再次興奮了。
宋箴遽然眦目,高喝:“胡鬧!”失控地回身在她淚顏上落一記掌掴。
許稔愣了,谷奕人傻了,蕊初懵得忘了哭。
而宋箴只是疼惜地撫過蕊初頰上的指痕,繼而小心捧住她臉柔柔道:“你說要陪我一起挨罵,一起不偏不倚地走,今天,要陪我嗎?”
蕊初眸光渙散後又凝聚,淚眼相望,點了點頭。
她陪他,寵辱不驚,險惡不退。
許稔又恍然,這女子是斷斷吓不走的。一旦認定了情認定了心,矢志不渝,誰也別想奪去。
砍刀起落,攜了風的呼嘯,随之“嘭”的一聲,落在桌案上。竟沒有慘叫,不聞痛吟,宋箴仍如之前一般穩穩站着,懷裏擁住蕊初,目光不避不移,沉着又探詢地落在谷奕人面上。
“谷當家這是何意?”
此一問,也是在場所有人急欲解惑的。因那砍刀僅落在宋箴右手拇指一寸相隔的距離,未傷他分毫。
谷奕人擡手松松肩,無謂道:“規矩是人定的,自然也可以由人來改。小爺做事向來憑心情,不高興了,就剁個手玩兒玩兒。可現在爺心裏痛快了,便不想剁人手了。”
“債不讨了?”
“要讨!”
“代價?”
“人不要,錢也不要,欠我的,全拿你宋箴的交情來換。”
“交情?”宋箴當真一詫,“谷當家的意思,要與宋某為友?”
“錯!是兄弟,過命的兄弟。宋老板賞臉麽?”
連手下的賭徒們都覺得,說出這話的谷奕人非傻即瘋了。依伴在宋箴身側的蕊初不可思議地瞪着這個前一刻恨極、這一刻卻天真得有些可愛的男子,覺得這驟起驟落的轉瞬,夢幻得好不真實。
然而其後發生的事,則愈加叫人匪夷,啧啧慨嘆。
“呵——”宋箴的笑不再是矯飾僞裝的,“好啊,兄弟!”
以後許稔問過谷奕人,他承認自己這麽做純是羨慕。覺得沒有父母好遺憾,沒有兄弟會更遺憾。死皮賴臉求一個來,心裏頭踏實,好像真有了家有了親人,不再是無着無落的孤家寡人。
“好歹以後清明冬至有人給墳頭拔草了,哎喲,安逸了!”
而那天回程路上,馬車裏脈脈相依,蕊初口中呢喃出細碎的嘶啞,問宋箴:“男人都是這樣的麽?”
宋箴一時不解:“嗯?”
“你在外頭一直都是這樣的麽?刀光劍影,今夕不知明朝禍福?”
宋箴語塞,臂上緊了緊,将蕊初更仔細地擁在懷裏。
“所以才寵着己書,把他放在錢山裏驕縱,全是因為你舍不得,怕叫他看見了江湖裏的蠻不講理,怕毀了他日子裏的禮義廉恥。”
“小蕊,夠了,別說了!”
對宋箴近似哀求的說言,蕊初仿佛全沒聽見,顧自呢喃。
“所以你才不叫安安念書識字,因為你知道她太聰明,怕她學得多知曉得便多,不再能像現在這樣安于生活,心性淳然。所以,你要那所大宅子,好把弟妹們都護在牆裏頭。可、可是——”蕊初話音哽咽,苦苦壓抑,“可是你把自己鎖在外頭了呀!只你一個。守住了家門守住了弟妹,又有誰來守着你的童年?你的天真和快樂吶?你的安穩呢?誰來替你守着呀?”
蕊初終于哭了。不住地問,總是難解。又何解?
其時,宋箋和許稔都沒在車廂裏。兩人分坐車頭兩邊,宋箋背身獨自屈腿抱膝,埋着臉,什麽都不看,不說。
許稔觑了觑他,也不搭腔,只将手背在身後理好轎簾,還默默趕車。
那一天之後,宋箋真的長大了。
那一天,許稔其實有些高興。
因為宋箴多了一個兄弟,有了一個愛人。
還因為,懂事以來,許稔頭一次聽他承認自己是兄弟。
不意,小厮快步來報,府外生人打門,自言浙南鄉醫,受托來與宋箴診病。
許稔收起懷想的思緒,當先往前院去,仔細問過:“誰人托他來的?姓名呢?”
“是位沈先生,帶着未名莊杜二爺的帖子。”
“啥?未名莊?”許稔不由得加快腳步,“又姓沈,華亭沈氏與餘杭杜家是姻親,莫非是沈彥鈞的次子晴陽?”
“嗳,小可微名,竟也随風飄了幾裏,榮幸之至!”
聞其聲擡頭看去,只見門房前站着一名布衣青年,未得儒雅卻是清俊,難言英武倒是挺拔,文武各半,恰不似個郎中。可又不惹人厭的。許稔忍不住再再打量,驀地,愣了。
“這是——”
乍一眼不曾察覺,原來沈晴陽背後還如綴飾一般挂着名女童,年紀約只三四歲,圓圓胖胖,似個福娃娃。
此刻小娃兒自說自話從沈晴陽肩膀上探出頭來,沖着許稔揮揮手,笑吟吟喊:“哥哥好!”
許稔往後跌退半步:“活、活的!!”
女娃不高興了:“不是活的難道還是個包子噢?”
許稔暗忖:确實像只白面包子。
“小女西西,諸位就當她是包子好了!”
沈晴陽如此介紹自己的女兒。
于是這一天餘下的時光裏,宋家被個四歲的女包子鬧得很是喧嚣。